第十八章锦绣风华是年少,却奈何佳人独坐莲台,命数堪薄。
少女病愈才被秣阳允许出门那日,容光焕发,笑容满面,若不是身形略略单薄了几分,还真是看不出她这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模样。
她总是想起那一夜温存缠绵如真如幻的甜蜜梦境,唇角不自意的上扬几分,长白躬身一礼,“三姑娘,少君殿下已送了请帖邀三姑娘去参加他的生日宴。”
她颔首应道,“往年我都未曾去过,今年就去看看也罢。”
长白疑惑地看了看自家主子,主子往年都是称病或公事繁忙推了的,今年却应了,真真教人费解。
瑶华将长白神色看去眼里,却想着少君教她万物不萦于怀,遇事不喜形于色,她如今已看开,想坦然面对一番,少君是自己昔日师尊如何?她需要避嫌需要对少君禁口不提又如何?一味避着反倒落人口实,倒不如大大方方站在众人面前,亲疏高下自有论断。
长白瞄着自家主子神色,垂首又道,“褚平君与云管事听闻三姑娘病了,很是忧心,几次要来探看,属下斗胆拦了。”
“做得好。承天教龙潭虎穴,怎是他们能来的地方。”
长白又禀,“前日姜管事来报,国师府已完工,三姑娘随时可以携夫郎入住。”
“姜管事督造辛苦,替我赏赐白银万两。待年后就准备搬过去罢。”
长白俯首,却欲言又止。
瑶华叹了口气,将唇边笑容缓缓收了,无奈看她,“还有什么事,一并说了罢。”
长白眼里一时闪过薄怒可惜遗憾等等复杂神色,想了又想,终俯身在瑶华耳际低语几句。
少女听着,直至长白说完,她却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她淡淡笑着,目光温柔而多情:“我早就该想到……也早就该知道。”
长白紧紧盯着她很久,才在心里难过的叹息:三姑娘真的是,长大了。
一时之间,她竟说不出是喜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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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减收,无往殿里却是灯火通明,屋檐房梁乃至树梢枝头,通通挂满了彩灯,少君殿里的一众舞姬换了素雅的帽衫翩翩起舞,素手抚琴,绝色清雅自有一番动人之处。
少君穿了棕罗洒线流水纹袍,比平日里稍稍显了些稳重,明年便是而立之年,这一生日宴办的极是风雅,三圣女三公子,教内五君,教主的三弟子通通来的齐全,却是各居一隅,执杯低语,未曾与少君过多搭话。
瑶华在林荫花树下徘徊两番,宽大的珊瑚色袍袖上稀稀松松绣了几片樱花,一眼望去直如暖玉生烟,清冷的身姿风骨也不禁柔和几分,愈发引人注目。
她似是盯着枝上一盏花灯驻足而观,那花灯却是做得精致,颜色虽淡,灯上画就的花蕊鲜活,还伴着袭袭香气,香步优屡,一时云舒千卷。她情不自禁伸出手去,却连枝末开的小花也没碰到,她懊恼蹙眉,怯怯缩了手。
“瑶华在这里。”那一声伴着温厚笑意,警惕如她,也不觉那人是何时近身。
她笑意微盈,两袖生香,朝他施了一礼,“原来是玖颜。”见玖颜似有惊讶之色,面具下的瑶华苦了脸低声道,“……我酒量太浅,那一日醒来头晕脑胀的,回去又休息了半日才想起前日发生何事,见笑了。”
玖颜向来心胸宽广,怎会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当下颔首笑道,“瑶华果然一如传言,温文有礼。”他说着,轻轻松松抬手摘下枝头那一盏琼花琉璃花灯,递到瑶华手里,望着她浅浅微笑。
瑶华欢喜的接过,高高的举过头顶,足尖轻点转了个圈,又拿近了细细观赏,然后,少女抿了唇,唇边笑容璀璨,“好看么?”
玖颜附和着点了头。
她越看越喜欢,将指头绕在发梢打了个圈圈,将花灯交给长白带回去,然后对玖颜说,“今日夜色正好,我们便在此切磋一番,可好。”
他正等她说这一句,怎会不应,但这里毕竟还是少君的地方,他便与她去了自己平日里练功的地方,宽敞隐蔽自不必说。
玖颜抽出长剑,既然是剑术切磋,瑶华也就找玖叁借了剑,放在手里试了试,还算顺手,沉心静气摆了个起手式。
瑶华说一声得罪,便提剑而上,她身姿轻盈敏捷,纵然是玖颜也没想到,奈何她气力弱些,与玖颜长剑交锋时虎口震得生疼,深知不能硬碰,便急急后退,玖颜长剑只刺她小腹,瑶华提气一个后翻,稳稳站在玖颜的剑上,足尖借力一点,长剑翻出无数个剑花,她动作极快,玖颜甚至还能看到剑光残影,两人足足打了一个时辰,尚未分出胜负,瑶华虽是女子力气不如玖颜,体力却是与一般男子无异,交战久了倒不至于气虚力竭,然而玖颜的剑术武功却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的。
她自诩剑术绝世,少有敌手,如今这形势,纵容她用上阴阳术法也没有三分胜算,玖颜竟是如此深不可测,她暗暗心惊。
不能教他看轻。她这样想着,手中挽了一个凌厉的剑花,她向来用的都是自己聚气而成的长剑,换了玖叁这柄青铜剑,剑式却与玖颜所见大不相同,他所习得的那些统统不能用在这少女身上,她握剑看似不稳,他几次想要挑开她的长剑,却险些被她回剑刺中,便不再尝试此法,也正因她握剑不稳,剑尖摇晃,却犹如十百千把长剑刺他面门,真是不可小觑。
少女使出剑招最后一式“万骨枯荣”,也是孤注一掷,玖颜亦是剑招急变,竟在刹那之间抵挡住了她平生最得意的一招。
千秋各半。她剑尖直点他心口,他的长剑亦已抵住她的咽喉。
然后,两人都慢慢有了笑意,玖颜抛了剑背靠在树上,少女一面微微喘息但是还是压不住银铃般的笑声,玖颜也是好久没遇到如此对手,这一战痛快淋漓,他着实未想到养尊处优的瑶君殿下竟有如此修为,年纪轻轻跻身五君之位,的确是实至名归的。
“阿颜,”少女脱口唤他,“阿颜,你这里清净又宽广,下次……下次我们还来这里切磋好不好?”
他笑意未散,整个人看上去比平日多了几份潇洒,她一时看住,只听他说,“自然是好,瑶瑶喜欢的话,可以常来。”
她的笑容一时愣在唇角,忽视心里骤然袭来的疼痛,缓缓抿住唇角,没有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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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她静静起身,掐断了案上烧的正欢的一支甜梦香,指尖亦缠绵不去弥留那一股甜得发腻的味道。
窗上留了一条缝隙,浅浅的月光映在少女的眼底,少女容颜瑰丽清冷,眼里犹如立着两座千年不化的冰山。
唇片微微蠕动,声音是极低的,还带了一丝难见的沙哑,在夜里显得极其冰冷诱惑,吐出的却是无奈且无情的一句,“时至今日,我还是,救不了你。”
少女霍然睁大双眸,呼啦一声梁上安歇的雀鸟仓皇离巢四散。
同时窗外传来侍女的惊叫:“殿下,有贼人意图刺杀教主,谨一公子请殿下前去护驾!”
她推开窗子,月华倾泻,夜凉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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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奔逃,拼命地,甚至是不知所以地,梁上一轮明月泛着嗜血的颜色,那是她额上流下来的血模糊了视线。
女子浑身狼狈,穿的却是极其华贵的芙蓉雪衣,衣摆极长,相传是木家绣女三年才能织一匹,几乎是有价无市,非身份尊贵者不能穿戴,此时这身雪衣却是血迹斑斑,不知女子受了何等对待。
她还在跑,一路血迹蜿蜒,她几乎感觉不到痛,只顾着逃,宫殿里路途交错,有若迷宫,她逃也逃不掉,那人冰冷阴沉的声音还响在耳畔,一遍又一遍地,恍如魔咒。
她被带到一个密室,陈列华贵奢侈比起平日所见还有过之无不及,她没有意识,只记得那人问了他许许多多的问题,她如今一个也回想不起来了,那人似乎有一瞬间的分神,她才夺回了自己的意识,额上湿湿嗒嗒的,有粘稠的液体缓缓流至她的右眼,她摸了一把脸,掌心全是血迹。
她一眼就看到衣襟敞开的心口。
还没来得及羞愤,便被那狰狞可怖的伤口吓住,好似要将她的心剖开一般的伤,她却不疼,一点也不疼,只似乎四肢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她怔然与那人对视上。
复杂的,嫉恨的,愤怒的,冷静的……还有一丝她不知是否看错的深情。
她终以血为墨凭空画了三道符咒,娇呵一声“幻!”,方陷入黑夜的奔逃。
那人不知是真的中了她的咒,还是在玩猫捉耗子的游戏,他没有追上来。
自己却逃不出去,她的力气已然渐渐泯失,方才的密室里许是燃着软骨香之类的东西,她奔逃至此几乎全是凭借着求生的本能。
自己不过一介弱女子,在教里一点地位也无,纵然逃出去也不知如何维持生计,况且……她入教快二十年,并未见过红尘俗世是何模样。
精疲力竭之际,眼前竟缓缓走来一个少女。
她穿了一身芳华重莲金地锦衣,未束发髻,仅在发辫末尾已丝带打了个结,身量不高,面容瑰丽清冷,却难掩稚气,少女的眼神柔和,甚至还带了丝怜悯,提着一把长剑向她走来。
女子心地涌上一抹期望,“瑶华……瑶华,你救救我,教主要杀我!”
少女恍若未闻,在她身前三尺立住,缓缓打量她,默然道,“绯音姐姐……你……不疼么?”
她明明额上冒汗,鲜血顺着小指细细流淌,容绯音盯住她,“你……是来捉我回去的么?”
少女闭口不言,高高的举起了剑,嘴唇蠕动几下似乎念了什么咒语,剑身发出金色光芒,直刺痛容绯音的眼,少女用尽力气朝她面门劈去,容绯音下意识想要躲避,却发现不知何时身体已然被咒术禁锢住无法动弹。
那宛如开天辟地的一剑,果决,无情的,她闭上双眼,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
少女被容绯音周身反弹的咒术击倒在地,长剑脱力离手而出,五彩锦缎委身于地,少女以右手勉强支撑起身子,低低唤一声,“绯音姐姐……”
她劈开了镇渊给容绯音下的“结界”。
隔绝五感,让人迷茫不知发生何事的“界”,她倾尽全力也只落得两败俱伤,容绯音仿佛终于取回了自己的“心”,却一瞬间瘫倒在地,她身体本就极弱,镇渊对她用了各种刑具,不为拷问,只为惩戒。
少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拉起了容绯音,两人在月下疾走,瑶华对承天教极为熟悉,走的路也是偏僻顺利的。
“瑶……瑶华,教主为何要杀我?”
她缄口不言,只拉着容绯音一个劲的逃窜。
“他……他说想看我的心是什么做的……他……”
“绯音姐姐。”少女声音低沉冷静,成功让容绯音也闭了口。
她不想知道镇渊对容绯音做了什么,一丝一毫,也不想。
月下,少女的唇边露出一分诡异冰冷的笑意,下一刻,谨一持剑站在她们面前。
谨一身后的八个人,她是听说过的,那是镇渊的贴身护卫,以一敌百不在话下,更厉害的却是他们从小一同训练,同吃同住,默契和谐犹如一个人,镇渊不过是为了追回容绯音而已,竟出动了这九人。
不……不仅如此,少女不自觉拉紧了容绯音,将她护在身后,这一缕强大的灵法波动,似是与镇渊同出一源的,少女面色苍白,盯着自谨一身后走出来的男子。
他不年轻,总有四十上下,身姿雄伟,却有一分少年清秀的味道,教人不由另眼相看,男子的容貌极其普通,是看过即忘的类型,眼底更似蒙了尘一般灰暗无光,然而他仅仅是站着,周身无形却流淌着的灵法之气便教瑶华站不住脚。
更遑论只学了一招半式的容绯音。
胜负未分,高下已判。
瑶华好整以暇,平息了心口的压抑之气,勉强带了一丝笑问,“阁下是何人?我竟不知教里还有阁下这样的人才。”
那男子倒是和气一笑,甚至微微福了福身子,声线却是醇厚无比,“区区不才,贱命永洲。”
谨一一副好看戏的模样,容绯音不知永洲是何人,瑶华却不可能不知道。
承天教长年闭关,灵法堪绝的护法大人,相永洲。因他鲜少插手教中事物,为人又极低调,却深受镇渊推崇信任,少君早早便告诉她此人身份来历,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淡忘,但男子报出名字的时候,她还是立时想起少君所言。
瑶华深知已是绝路,却仍是挡在了容绯音面前,不发一言。
谨一淡淡笑道,“瑶君殿下真是能跑,再有一会你们就真能逃出去了。”
她未置可否,毕竟她与谨一一向不和,这种时候却是多说多错,若一句被他捉住破绽到了镇渊那里就真的无可挽回了。
“瑶君就劳烦护法大人了。”谨一朝相永洲恭敬一礼。
纵然在相永洲面前怎样反抗也是徒劳,瑶华双手并立,手指飞快地交换,将最后一个治愈咒施给了容绯音,不见相永洲如何动作,瑶华便被无形的束缚住了,照这个速度来看,相永洲定是在她施法之时有意慢了些动作,想看她要如何抉择罢。
相永洲合掌微笑,“我先带瑶君去见教主了。”
如此便打了个响指,瑶华宛如牵线傀儡一般跟着相永洲离开了。
谨一目送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才缓缓吐了口气,瑶君虽然仅仅一人,灵法修为暂且不论,她剑术超绝,便是他们几人若要拿下瑶君,双方都拼起命来,恐也要留下一半人的性命,然而护法永洲却在须臾之间将瑶君控制住,其实力果真深不可测。
容绯音身上痛楚稍减,镇渊给她下的咒也被瑶华解掉了,但她一人根本不足以对付谨一九人。
谨一长剑在手,教主吩咐,要留容绯音全尸。
对于擅于割头的暗卫等人,也只得照做了。
是夜,月华倾泻,夜凉如水。
她仰头最后一次仰视天空中一轮血月,她看到一只离群的孤雁盘桓萧索,她想起……那眉眼清俊气度逼人,超然物外一笑仿佛佛莲盛开的男子,他曾俯下身来,在她耳畔缠绵低语,她记得他说,阿音,我会娶你为妻,一生一世,只你一人。
阿音……
很久很久……没有见他了,好想……见他一面啊。
女子的生命有若昙花将谢,暗夜流转,投入那一柸黄土,再无声息。
谨一拎起女子准备回去复命的时候,触到那一袭细腻的芙蓉雪料子,想起这匹绝世的衣料本是教主千难万难寻来,想要送给那人的礼物。
却因缘辗转,穿在了容绯音的身上,他从来也没觉得,这两人,有什么地方相像过,教主却执意。
便只能说,她是命数太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