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姜宁目光微移,唇角轻轻牵起一丝笑,应道,“听闻古人最喜赏梅赏雪,果然非同一般。”
瑶华本也是随意一说,她不过是看着好玩,可担不起文人墨客的风雅之辞,便有些调侃的打趣道,“我从来惫懒,这般的风雅乐事可是从未体验,姜管家可曾与家室在此踏雪寻梅,吟诗作对呢?”
姜宁脚步一停,淡然的笑容有些僵在了唇角,瑶华不明所以,只听他轻声道,“三姑娘,奴才尚未有妻室。”
瑶华稍稍惊讶,“姜管家跟随父君多年,以父君那样的性子……”早早就该给自己最得力的管家物色妻室了啊,父君向来对这种事最是上心,怎会……
“三姑娘鲜少回府,自是不知。奴才曾定过两门亲,一个尚未过门便因病离世,还有一个……在喜宴上暴毙。奴才是天生的克妻命,所以……”
少女于风雪中静立,很有些手足无措的无辜,秀睫不安的颤动,一枚雪花就此融化成一点水雾,轻飘飘的沾湿了她的脸颊。良久良久,久到姜宁很想出言安慰她,却见少女的唇微微动了动,呢喃一般的,两个字。
胡说……
他确信自己并未听错,少女握着他的手一紧,径自抬头撞进他的眼里,她的目光灼然明烈,燃烧着一股不知名的怒火,她仿佛强自按捺住情绪,对他说,“天道苛刻,世事无常,那些只是巧合而已,你不必对此介怀。”
姜宁怔然站住,像是从未认识过她一般看了又看,三姑娘是当朝国师,但很少把朝堂之上国师那超然远世的风华带进府里,对外人来说,她是帝国碧月高华的国师瑶君,而对左府的人来说,三姑娘不过是一个沉闷木讷,性情古怪的小孩子。
他见过她的嗔痴怒骂,见过天真无邪,自心里,也免不得把她当做与左清商一般的孩子看待,她却有如骤然长成的婷婷少女,含着淡然却充满鼓励的笑容盈盈望着他。
“得三姑娘宽慰,奴才铭感于心。”
“你不信我说的话?”少女挑眉问。
“怎会……”
“姜宁,你不信我。”
“……”
“我再不学无术,无知狂妄,也不至于拿这种事与你玩笑,不知是何人为你批的命,依我所学看来,你……”她将他的掌心翻过来看了又看,语气一滞,仰头笑说,“福泽深厚,绝不是无稽术士所言的克妻之人,只是缘分未至罢了。”
她难得如此正色,他几乎只觉能想象她在外是如何长袖善舞,明艳动人的极致风采,姜宁不由自主地弯唇一笑,比往日礼节般的疏远笑容不知真挚了多少,少女看在眼里,竟觉得心口有几许压抑的抽痛。
“今日……是我唐突了。”拿他克妻的事来打趣,即便当事人似乎是没有介怀于心,她仍是郑重躬身鞠了一礼以作谢罪。
“三姑娘真是折杀奴才了,所谓不知者不罪……”
瑶华听着姜宁侃侃而谈,忍不住将脚下的步子放的小了些,恨不能这一条路走的再慢些,再远些,也想要留住雪夜里难得温暖惬意的时光,“姜宁,你身为父君亲指的大管家,恐怕对着我几个姨娘兄长也不会以奴才自称吧,在我面前不若也免了称呼,这样可好?”
其实就算她不说,姜宁也是知道的,他是左府资历最老的下人,与左释天可谓是一同长大,受他恩惠信重,就连把持中馈大权的二姨娘看他不过眼,也只能找些茬,而不能对他真的做出什么,按理来说,他是不必对这还未及笄的三姑娘如此自称。可是三姑娘再是笑容和蔼,体贴下人,身上也总有一种威仪在,让他在听着三姑娘柔声笑语的时候,唯有退一步屈称才能自如的交谈下去。
对于这一点,他也明里暗里问过其他的下人,即便不问,就素日所见,也好似只是他一人有此感觉,着实怪诞。
姜宁屏息低叹,轻道一声是。
临管事院还有几步的时候,姜宁停住了步子,却是万万不能让三姑娘往里送了,就算是深夜,管事们也并不一定都睡了,若是让人看到这主不主仆不仆的,怕于三姑娘清誉有碍。“姜宁多谢三姑娘相送。”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雪滑……姜管家一路小心。”少女稍稍低了头,仿佛并不习惯说这样的话,姜宁又道一声多谢正要走,却被少女一个纵身捉住了衣袖,来不及转身,只感觉少女独有的冷香附上来,伴随着少女清越却又显得有些糯软的声音,“姜宁,我看这雪还要再下个一两天,夫子家中有事,你每日也有外院的事要忙,来来回回的,我也不忍心,可巧过几日就是腊八节了,能不能也给商儿放个假,也好……”
这一席话她说的磕磕绊绊,像是咿呀学语的孩童,他却能听出她一番好意,更何况左府的腊八节也要办的妥当,里里外外更有许多事要打点安排,即便她不说,他也要向她暂时请辞,却不知三姑娘心细如尘,免了他一场尴尬,便应下来,与三姑娘道别之后,走进了管事院里。
瑶华没有盯着他的背影看太久,只回眸时又想起她所见的那个掌纹。虽不是克妻,于姻缘路上却是有些坎坷的,也无怪乎会被解成“克妻”一说。
可是姜宁真的是极好,极好的男子。
真是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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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的腊八宫宴上,自是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喜庆热闹非常。
少女国师披上了青织金妆花凤凰罗衣,捻起袖口看一看,是仙鹤的纹样,她戴了龙凤珠翠冠,对了青铜星云纹镜看一眼自己的容貌,抿住了唇角,堙没眼中最后一点笑意。
她挑了宝蓝云昆流烟暖帘,自有道不上名字的小侍恭谨着掺了她的手扶她出去,端端正正坐在一把梳背玫瑰扶手椅上,不动声色地朝黑压压的一片人那里看了一眼,面上现了三分浮躁。
今日也是她挑选国师正君的好日子。
她不过是回禀帝君要在宫宴上择选正君,帝君欣然应允之余,竟把此事弄得这样大,将宫宴开在这景色怡人的宽广地方,又设了垂帘让她高座于后,传闻外面五十余人皆是帝国声名赫赫的才子,不仅仅相貌器宇是同辈中最出众的,连同身份地位,文采谈吐,也是个中翘楚。这些都是帝君亲自选出来的。她抿唇冷冷地笑,微微狭长的眸子眯得极紧,里面透露出冰冷如雪的寒光。
她纳有平君顾褚,墨君秣阳,侍宠十余人,她堂堂国师府,还不缺眼前这些所谓帝国最好的男儿。
不过……她轻哑一口茶,被这古怪的滋味涩住舌,百无聊赖的丢去一旁,此时一穿了玉白桃花缠枝袍的男子走过来,朝她深深一礼,少女的眸子总算现出一点神采,丝竹声响,绮丽的歌声有若天籁,引人遐想。
帝君指来的两个小太监挨个报了献艺的公子的名号,她淡淡听着,那些男子或歌或舞,在装扮上都很有些飘飘欲仙的出尘之处,她本是疑惑不解,想起自己不过一夫三侍,个个都是清淡入骨,清雅端方的模样,难不成他们以为这便是国师大人的喜好了?她委实有些无辜。
与少君商议的结果很简单,只要不选十二皇子那边的人就好。承天教向来辅佐帝君,绝不与皇子有私下往来,她自清高端雅,若是娶了十二皇子的人,日后十二皇子荣登九五,少不得落人话柄。
所以她无论是娶帝君的人,以示忠心,或是娶几位皇子的人,惹人猜忌,都是无妨。被她那般淡然的态度一激,就连往日最把她的婚事放在心上的父君也不免痛心她的无动于衷,把择选正君的权利全权交到她的手上,称只要她喜欢,他绝不多言半句。那么若有可能的话,娶一位能压制住平君的正君也是好的。
她忽然觉得有几分悲凉,似年少时为数不多的回忆在他二人成婚后,竟变得如此微不足道。
幕帘之后一男子抚琴压弦,琴音流畅,琴曲悠然,引来一众好评。
她则一手捧了莲纹缠枝碗,喝了口香软的八宝粥,似是嫌弃口感不够好,搁了碗沉思不语,待看过十来个月白浅色宫装的男子或吟诗或抚琴或起舞以后,她借口更衣离了席。
也是实在看不下去那些“清新淡雅”,“翩然若仙”的男子御前献艺了,尽管是任她挑选,可摆在明面的国师正君之位,也不是捞进碗里就是菜这样决定的吧。
不仅是她,父君大约也是如此想,自从入了席,眼皮就没抬起过,摆明也是看不上这些男子。
那些清淡的看多了,再回头看看贴身跟着她的卫初,素日见惯的平淡容貌也无端端变得不凡起来,忍不住想要调戏一番,“方才看了那么多歌舞,我倒是忽然想见见卫初的才艺呢。”
卫初仍旧是一板一眼的回答,“属下陋才,仅通武功而已。”
她皱了眉佯怒,“胡说,上次你还陪着我剪窗花,剪的比我好多了。你这是在看不起我么?”
卫初只连忙跪下来,称道,“殿下误会了,属下绝无此意。请殿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