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大雨封路已经持续了足足十日。帝君召钦天监询问,据闻这雨势还仍持续许久,不见尽头,不知是哪一派的大臣请旨说,国师天赋秉异,承天教又是上达天命,下渡轮回之所,若由国师祭天请神,也许可行。
帝君不知是怎么想的,竟是欣然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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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天吉日,承天教的少女国师携外阁首领谨一出席。
穿了承天教绣娘赶制的一件吉服,背面是流畅鲜亮的符咒暗纹,张扬跳脱,正面则是一只浴火之凤被驯服一样的栖息在她心口,衣袖宽大得几欲飞扬到风里去,而少女竟是罕见的摘下了那一张凰形面具。
却是将难得精致妆扮,涂过脂粉,又将原本就狭长的凤眸描画的更为深切传神,刻意在眼角画一个挑上去的凤尾妆,眉心更是贴了点钻花钿,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灵气极盛的浴火凤凰,高不可攀。
少女迎风立在高高的祭台上,缓缓抽出一柄琉璃溢彩的长剑,没有刀刃,是专为祭祀所用。
她挑起一个柔和的起手势,飞快的舞起剑来,虽没有杀气,却也不是舞蹈那般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只是祭台上存大点地方,一般人上去都会畏畏缩缩的不敢妄动,她却行云流水般跳起了美丽的剑舞。
她的周身仿佛张开了结界,浑身上下清爽无比,兜了风的凤凰红袍猎猎招展,似乎要把这年幼的小姑娘活生生的从祭台上拽下去。
场下的人揪着心担忧了一阵,见那少女仍是稳稳的持着剑,步履端方又流畅,节奏一丝未乱,便也放下了悬着的心。
他们想,也许小国师真有本事退了这场雨呢。
瑶华渐渐收住剑势,迟钝的想了想接下来可以做什么,她认认真真的伏膝跪下,摆了五行八卦的模样,扔出几枚铜钱,屏息凝神,算了一遍帝国的天象,然后皱眉凝思不语。
依她所学,帝国的这场雨实在算不得上是“恶兆”,反而是预示着有喜事到来。
可大雨浇坏了庄稼,冲散了茅屋,又废了国家无数人力物力加以疏导治理,她若现在下去跟大家说这雨是吉兆,且不说帝君信不信,就是连日来为了暴雨加班加点累出黑眼圈的大臣们也得上来把她撕了。
作为一个半吊子的国师,她自然知晓说好话的规矩。
于是默默算了算这雨的时间,她决定做点什么先拖上一会儿。
少女先是用灵芝水净了手,才捧起三柱长香。原本在这样湿气的天是点不着火的,然少女口中念念有词,随着她俯身拜神的动作下去,线香无火自起,她长拜三次以后,描画着厚厚的妆容的冰雪容颜微不可觉地蹙了蹙眉,又极快的舒展开。
国师祭天,自是盛事,昭告天下。祭天台又高的离谱,就算是城外的百姓也能看见台上那纤弱少女张扬飞舞的衣袂一角。更别提满座的文武大臣。
少女将三支长香插入香炉,手指平平的一拂,眼帘低垂之际,无疑看到了祭天的那些牛羊祭祀,以及几碟精美清香的点心。
忍不住腹诽为了所谓的“祭天”她可是只饮了一杯清水。
待回去定要檀渚给她做一道凤尾虾解馋,这才低低叹了口气,双手交叠,极快的变换指法。
若外人看来,也许会觉得她在念请神的咒语。
可就连对阴阳术一窍不通的谨一都能看出来,她这不过是平日里练着玩的手势罢了。
祭天?停雨?
少女在心底冷然嘲笑,且不说她的功法修为能否做到降雨,就连镇渊出面,也不一定能把这场雨停下才是。
她承天教,又不是天上的风神雨神,说到底,也不过是功法奇特的凡人罢了,即便能与神仙神交一二,又哪有什么立场请人家为你停下一场雨来。
但是,承天教的人,对此皆有自己的一套对策。
譬如少女写过一张符咒,又急急撕去,右手将碎屑一扬,符咒立时化作金光碎片朝天上涌去,少女随即右手抬起,众人极清楚的看到她嘴唇微动,整个人身上的灵气大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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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可以做到么?”
少年冷着一张脸,伸出白皙如玉的手指拨弄着罗盘,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紧紧盯着盘上走向,好一会儿才说,“我也不清楚。”
“……”
少年抬起头来,额上赫然一片幽紫的符咒纹路,神秘又诡异地,他轻飘飘地开口,“这场雨,还不到停的时候。若以人力强行扭转,才是真正的违背天命。”
“连你也无能为力,难道……非让相永洲出手才行么?”
少年冷冰冰的看他一眼,全无所谓的尊敬客气之色,“瑶华自会有办法,又何必劳动护法大驾。”
秣阳听着他语气阴鸷,心中十分不舒服,然而星君为她素日所疼爱,秣阳不想和一个孩子计较什么,也就没出口教训,哪知面前的少年把罗盘往边上一推,薄薄的唇瓣似要吐出刺来,“再说了,她……”
少年只作了口型,并未真的说出来。
秣阳不太懂唇语,依稀觉得他说的是。
为、了、迎、娶、宋、檀、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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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所站的祭台之上雷云霹雳,雷声大动,像是要撕裂一样响彻天地。
“不是停雨么?怎么……”大臣们纷纷交头接耳,疑惑顿起。
少女自怀中取出一沓符纸,随手往天上一抛,双手交叠行起法咒,众人便看见大雨瓢泼之际,那空白的符纸竟是一点也没有湿,反而各自流畅的涌上不知名的符咒,少女念完,长袖一抛,符纸结成一条金黄色的链子,蜿蜒着向天上去了。
雨,却仍是没有停下。
少女稳如磐石的心纹丝未动,她想起临行前,特特去请归骨襄助,归骨极其不耐烦地施了观星术,然后说,“施雨倒还难不住我,可让雨停下来……瑶君殿下,那是神才能做到的事情吧。”
总之是最后也没告诉她,祭天吉日的雨,会不会停。
她忽然就想,她是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呢?
蒙蒙的细雨中,她似乎闻到了刚出锅的凤尾虾的味道。炸的金黄的河虾,翘着红红的虾尾,还有……他亲自调制的酸酸甜甜的芝麻酱。
……她很想念记忆里那种被人宠爱,被人捧在手心疼爱的感觉。
他会陪在她身边,唤她瑶瑶,宠她爱她,无所顾忌的纵容她,毫无怨言的陪伴她。
她……要风风光光地迎娶他。
少女低头重新算了几遍,眼里总算现出一点喜悦,平平地抬起了手,蕴含着灵气的符咒一张张听话的回到她的掌心,她收起符咒,拿眼大致地比了比祭台的高度,足尖一点,敏捷地跳了下去。
少女国师毫发无伤地走到帝君面前略一施礼,“请帝君在殿内点上三炷香,三炷香燃尽之时,这雨,便停了。”
她说的平心静气又不容置疑,钦天监的几位大人交头接耳几句,皆是看不出这雨有停的趋势,却见帝君遣了侍从点香,少女静默的拿了侍女奉上的手巾擦了擦手,一点也不慌张。
时间默然流逝,外面的雨犹在哗啦哗啦地下着,一炷香已经燃尽。
不用下人动手,少女伸出食指轻轻一弹,第二柱香冒出烟来。
少女静静地饮茶,从头到脚没有一点破绽可寻。
第三炷香快要燃尽的时候,太监尖着嗓子喊,“回禀帝君,城外的雨停了!”
第三柱香烧的只剩香灰的时候,少女国师施施然起身,遥遥往殿外一指,晴空万里,雨过天晴。
少女国师拂袖而去,身后的谨一却是没有任何表情,“瑶君殿下又立奇功。”
“替我谢过师尊。”她如是说,便径自回了左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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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才到门口,卫初替她挑开帘子,便有另一个男子伸出手去,将她牢牢地抱在怀里。
如此盛装,如此服制,愈发像一个等人高的布偶娃娃,哪里有一丝人气儿。
偏偏那布偶娃娃低低的笑出了声,“檀渚,我没事。”
卫初侍立在旁,原本颇具神采的面容,渐渐失了颜色。
宋檀渚怀抱着她,只觉心跳有如擂鼓,让他说出来的话都发了颤,“阿瑶,我们到家了。”
那漂亮的布偶娃娃笑着跳出他的怀抱,微凉的小手揣进他宽厚的大手中,两人并肩朝府里走着,“我要赶紧洗掉这一脸的妆,一照镜子都把我吓个半死。”
他宠溺的将她揽在怀里,然后柔声说,“我来帮你洗干净,好不好?”
她先是点了个头,然后眼睛亮亮的望着他,“檀渚,凤尾虾做好了么?”
他还以为她是要说什么,忍不住闷着胸膛笑了几声,拍拍她的头,直弄乱了她早起梳了两个时辰的发髻,她也不恼,才说,“嗯,现在出炉正是时候。”
若不是不知今日进宫归时未定,宋檀渚还真的会以为,她是算准了时候才回来的。
卫初一言不发的,垂眉静静跟着,直到瑶华的屋前,瑶华推了门就进去对着镜子拆发髻,宋檀渚故意在门口停了一停,然后对卫初说,“你去将膳房的菜端过来吧。”
卫初抿住唇,身上的杀气若隐若现,置若罔闻。
宋檀渚不以为意,反而说,“瑶瑶可是一天都没东西。”
卫初微微犹豫,仍是垂了眉站在门边,一言不发。
宋檀渚挑了挑眉,终究淡漠的弯了唇角,“既然如此,那便罢了。”
然后转身进了门,柔声轻斥少女怎么不先洗手,然后才给她重新挽起一个发髻,虽是稍显生涩,却挽的很漂亮。
又用湿帕子沾了什么,极轻极轻的往她脸上擦,一面擦一面说,“要是弄疼你了,一定要说。”
她乖乖的应一声,“可是檀渚一直都擦得很舒服呢。”
他抿唇低眉,并不会告诉她他私底下,练过很多很多次,例如挽发,例如穿衣,例如……为她画眉。
一小会儿的时间,帕子已经是面目全非,瑶华的脸也恢复了原样,才要站起来,宋檀渚忙拦了,为她抹过一层淡淡的水乳才放她走,瑶华的外袍一进门就顺手脱了,里面穿的竟是原原本本的家常衣裳,除去了承天教的那些缀饰,一下子轻松不少,愈发觉得肚子饿,才要说什么,却看见宋檀渚的贴身小侍庭眠带领着几个下人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