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脉理院外的鸽子花开得正好。

瑶华与数斯被父君与老夫人叫过来的时候，也忍不住在门口驻足了一会儿，才拎了长长的裙摆走进去。

脉理院的议事堂四角各自点了一盏明亮的琉璃灯，上首坐着左释天与老夫人，下首一侧坐了统领内宅的苏姨娘，一旁站着的还有外院管家绍元，瑶华与数斯走上前去，两人齐齐行礼，“见过父君，祖母。”

苏姨娘眼底闪过一丝阴郁，勉强起身给两人行了个全礼。

姨娘不比正室，只算得半个主子。不算国师的身份，瑶华还是左府的嫡三小姐，地位自然在她之上，更别提那个新嫁过来的忠勇侯府嫡长公子，当今相国数斯，所以即便苏姨娘再有不满，表面上还是得恭恭敬敬的行礼的。

左释天自然不会为难两人，便让她们坐了，二人坐到了苏姨娘的对面，瑶华才一碰上桌子，手边立刻多了一杯温热的茶盏。瑶华微微弯唇，遂端起茶盏浅浅饮了一口数斯亲自倒的茶。左释天只觉得这对新婚的小夫妻相处得倒还不错，没说什么，笑着提起正事来，“阿瑶，你回府也有半年多了，过几天正是你十三岁生辰，可想好怎么办了？”

瑶华说，“女儿没有什么想法，自然是请祖母和父君做主了。”

听得这样恭恭敬敬的话语，左释天心里微微松了口气，老夫人便道：“你这么多年在外边也是辛苦，如今又有了这般出息，这生辰宴不如办得大些，也好去去以前那些霉运。”

瑶华只盯着浅绿色的茶水，眼里凝聚了十足的冷意。这霉运，自然说的是她走失多年的霉运之事。听着却怎么也叫人不舒服，祛除霉运，说的跟冲喜一样。哪里是真心给她庆生的。

"帝京这天儿也是奇怪，连着下了十几天的雨还不停，要是耽误了生辰宴可怎么办啊。"老夫人半是真心半是假意的道。

左释天听出气氛不对，笑着打圆场：“不过是场雨，怎么会停不了呢。阿瑶、数斯你们两个一个是帝国国师，一个是当朝相国，这生辰宴，还是要多请些同僚，才能办得热闹些。”

数斯含笑称是，瑶华也淡淡地点了个头。

几人对过一遍名单后，左释天的近身听风带着喜悦之色前来禀告，“老爷，姜管家回来了，在外边求见老爷呢。”

左释天笑着请人进来，听风立刻快步出去领姜宁进来。自从姜宁与连四的婚事做罢，左释天为让他散散心，便以公事为名让他到外地了一趟，如今回来了，左释天如何不高兴。

正专心凝视裙子上的青鸾云纹的美貌少女竟也抬起头来，见了进来的那人，依旧是穿得有些旧了的深葛袍子，面容和静，隐隐带着释然与笑意，她忍不住浮现出几分笑容，脱口道，“姜管家回来了。”

走到堂中的姜宁端正地向她福了一礼，依旧是从前那般的风情动人，他含笑言道：“是，让三姑娘担心了。奴才给三姑娘请安。”

瑶华见他眉目朗朗，一派清明，想是克妻之事是真的已经放下了，便也点了个头，不再答话。左释天却颇为惊奇的看了两人一眼，以前苏姨娘总给他吹枕边风，说三姑娘对待府中下人一向冷淡，如有冒犯，下手绝不客气，却只跟他这个大管家跟三姑娘关系还不错，实在是奇怪。

以往他只觉得是苏姨娘与姜宁有些过节，是捕风捉影的夸大之言而已。然而今日见了，却发觉两人的关系果真非同寻常，连家小姐猝死与连家的退婚、安抚等事都是瑶华一手处理，让姜宁去外地散心的事也是由瑶华提起，更别说姜宁进来的时候，她脸上骤然浮现的笑容。

虽然转瞬即逝，却有如花火一般绚烂夺目。

倒还真是有些交情的。

老夫人跟瑶华谈起请哪些大臣家的男眷女眷，而瑶华的想法与老夫人颇有出入，老夫人有些恼怒对左释天说，“老二，你这女儿怎么偏偏跟我唱反调，我想请的人她一个不让请，哦，到底是翅膀硬了，不把我这个老太婆放在眼里了！”

瑶华翘了翘嘴角不答话，老夫人想请的是谁？是京城杨家，杨家是什么地方？仅次于骠骑将军相抚锦的武将之家，家主杨沼笏驻守京畿。家世却也显赫，只是最近承天教寻到几封证实杨连城与七皇子勾结，私调禁军的信，仅呈给帝君看了，帝君大怒，派了棣矣公子领人去刺杀杨沼笏，甚至连事后的替罪羊都准备好了。杨家世代武家，就连不少下人也会武，棣矣公子一点也不体谅她是新婚，硬是向帝君进言要她一起去，帝君没什么所谓，当然是同意了。

杨家的事虽还没败露，但朝上已有些风言风语，识时务的都不会跟他们家有什么往来，老夫人还要上赶着把人家的闺女领进门来做孙媳妇，瑶华真是觉得头疼的厉害。

数斯沉吟一番，低声说，“祖母请息怒，妻主并无不敬之心，只是杨家如今站在风口浪尖上……实在不好牵扯。”

老夫人不喜欢瑶华，对数斯却是还不错，眼看他虽然驳了自己的意见，老夫人却不那么生气。

左释天淡出朝廷，左暄却还在朝中为官，对如今形势也不是一无所知，而女儿和她的夫君都这么说，自然不会是假的，于是他便说，“既然如此，那便不要请了吧。”

老夫人即便不悦，屋内三个人都不同意，她也只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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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雪院。

瑶华遣了木莲去告诉数斯有些事要处理，晚饭就不过去吃了，好在数斯听后并无不悦，反倒请木莲提醒她注意身体。

听着木莲这么说，秣阳无声的嗤笑，等到木莲走了才说，“你这正君倒是个会做人的。”

瑶华尝了一口秣阳亲自酿的酒，比以往的分外烈一些，她吐着舌头哈气，并不反驳。

秣阳看她狼狈的样子，不由缓和了口气，“这酒要先细细地尝，才能适应。”

瑶华依言抿了一点点，任它缓缓的沁入她的唇齿，划过她的舌尖，流入她的心肺，清冽香醇，真是好酒，她含笑称赞。

秣阳见她眉间那点阴郁总算舒展开来，便进入了正题，“少君托我跟你说，得了空的时候去见他一次。”

瑶华前不久才刚见过少君，便问，“可是教里出了什么事？”

秣阳摇头，“日圣女似有异动，月圣女也……这些我稍后与你说。”

瑶华忍不住打断他，“月圣女的事都能放一边，到底出了什么大事？我这边还没有人向我禀报什么啊。”

秣阳低声说，“不是你暗线不足，是这消息实在隐秘，是命君所言。九夫人……快要回来了。”

这九夫人，以前玖叁倒与她说起过，瑶华不由握紧了拳头，“难道她会给月圣女撑腰，与我们作对么？”

秣阳意外的一挑眉，“你知道的还不少。不过九夫人最大的威胁还不在于此，而是……她才是在你之前，那个站在镇渊身边的女人。”

瑶华眼光如电，言语如冰，“哦？”

秣阳见她如此犀利，心中的担忧化解不少，“她在盛宠之时全身而退，云游多年，当初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不过依我看来，镇渊对你，更为真心。”

她有些烦躁的说，“什么真心不真心，你既然这么有信心，那九夫人威胁何在？”

秣阳正色道，“我想告诉你，九夫人的卷宗并不详尽，她有太多神秘的地方，更有不少离奇得不知真假的传闻，日后你见了她，当谨慎小心，切勿轻敌。”

她静静地答，“好。”

秣阳知道她是听进去了，也不赘言，继续道，“不过九夫人与月圣女虽有个姑侄的关系……两人却也不见得就是一条心。你想想你的那些兄弟姐妹，伯父姨娘的就是了。月圣女虽被禁足着，每日却开始白衣茹素，抄写佛经，日夜祈祷，镇渊知道了，还赞扬了她几句。”

瑶华“啧啧”两声，厌恶道，“这种只会装样子的女人有什么好的，从苍穹到……都被她迷得晕头转向。”

秣阳微微一笑，指出她的疏漏，“你难道不奇怪么？镇渊可是不信佛的。”

瑶华霍然警醒，是啊，镇渊是不信佛的。天下百家宗教学术，佛教道教虽为人信仰，帝国的国教却是承天教，镇渊那般自傲的霸主，会对佛教感兴趣么？

承天教不似佛教那般诸多经卷，也并不禁止教众拜佛还是什么，镇渊自己，是绝不会信佛的。

否则也不会毫无顾忌的杀人，为所欲为了吧。

那么……瑶华瞪大了眼睛，拉住秣阳的衣袖，“镇渊是故意的？是做给别人看的？是做给……谁看的？”

秣阳漠然望着她，直教瑶华浑身僵住，他才说，“你在左府待了足足一个月，镇渊不气才怪。月圣女失宠已久，再耍什么把戏镇渊也不会怜惜，不过是借着她的事刺一刺你……”说到这里，他冷冷的住了口，若不是她不方便去承天教，这些话应该由少君说才对。

任谁对一个对自己妻主觊觎不已的男人都不会有好脸色的吧，何况那人还是她名义上的师父。

瑶华皱眉，“你说得空去见少君，也是这个意思吧。”

“是，你新婚这一个月也快过去了，帝京这雨下个不停，朝野上下惊惶不已，可真不是个好兆头。”

瑶华慢吞吞的又饮了一杯酒，只觉得醇香扑鼻，“既然不是好兆头就是上天责怪，钦天监夜观星象……哦不，下雨天灰蒙蒙的一片还能看什么，承天教是上达天命，下渡轮回之所，钦天监……应该会像帝君进言让我这个国师去‘观天象吧。”

也就是通过术法与天神沟通，请天神指示哪里做得不对，进而改正，请天神恕罪，收了这场雨。

她几乎已经能想到自己穿着大袍子傻了吧唧的站在祭台上，去“跟天神请罪”了。

上达天命这种话明显是吹嘘的噱头，下渡轮回倒是真的，一剑送人上西天这种事她更拿手些。至于什么劳什子天命，换做护法永洲也无从下手吧。

秣阳看她一会拧眉一会叹气，知道自己该说的已经说完了，该明白的她也明白了，还没发生的她已经在哀伤的自行脑补了，自己便悄声地回去了。

卫初与他擦肩而过，走进屋去，见自家小殿下神色憔悴疲惫，惊了一跳，“殿下可是累了，属下扶您上床就寝吧。”

哪知少女睁着无神的大眼睛看过来，有点绝望的说，“卫初，你说这雨怎么样才会停啊。”

“……”天放晴了，就会停了吧。卫初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