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顾褚在颁下圣旨的第三日找到了宋檀渚面前。

他想起承道山上的种种，许多模糊疑惑的地方都豁然开朗。大师兄一心向道，就算是以礼待客，对瑶华……也太过热情了些。

更何况，大师兄从未下过承道山，缘何瑶华一去，他便跟着下山来了呢。

他不是不知道他们关系亲密，也不是不知道大师兄为她学了一手的好厨艺，可是他总觉得……

接旨的那一日，瑶华笑意吟吟，毫不惊讶地恭然接了旨。就连大师兄也没有太吃惊，甚至……还有些喜悦。他们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他想起帝君为他和瑶华赐婚的时候，那时候他还不知道瑶华是帝国国师，只是接旨的时候，她明显的失态了。

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又觉得自己恍然大悟的太晚。他甚至怀疑过，她是故意去请的旨。如今想来……她真的是一点也不知道。

可他醒悟的太晚。

正如他从未想过，他的妻主会与他素来敬爱的大师兄成亲。

他默然走进，看到那一袭青蓝色的身影，宋檀渚正在摆弄一个盆栽，他初习此道，不免有些生疏，一个不小心剪错了花茎，一朵精致美丽的花骨朵掉在了地上。

这个盆景便算是毁了。

宋檀渚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静静抬眼，眉目舒朗，与顾褚记忆里的清气卓然，无为无欲的形象毫无二致，只是那人的衣裳从一件黑白的道袍变成藏蓝茱萸金线滚边锦袍，一身离世所居的傲然风骨丝毫不减。

仿佛时间静止在了承道山的那个雪天里。

顾褚轻声道，“大师兄，纵然你要还俗入世，世上的女子千千万，你又何须，单单选中了她。”

宋檀渚听了，眼睛里慢慢涌出几分极为柔和的色彩，轻轻吐了口气，低声说，“因为，我是为了她，才还俗入世。”

顾褚默然问道，“你……喜欢她？”

宋檀渚慢慢放下手中物事，似乎略略思忖片时，“帝国与承道山素有往来，我早就听闻了她的名号。承道山一见……”他静静地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喜欢她，想和她在一起，一生一世。”

顾褚陡然一震，紧紧盯着宋檀渚渐渐亮起来的眼眸，他仍是那样坐着，不闪不避地迎上他的目光。

“师弟，隐瞒你这么久，我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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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瑶华兴致极佳地让卫初铺了笔墨，自己拿起笔来，安安静静地默了一遍《太一生水》，漂亮又端正的小篆极为赏心悦目。

卫初看得一知半解，却也不得不同意瑶君殿下的出色才干。没有外人的时候，他的神色缓和了很多，绕到她的背后抱住她柔软的身子，轻轻枕在她的肩上，屏着细碎温热的呼吸，少女写完最后一句“不足於下者，有余於上”，才对他说，“陪我用膳可好？”

他低低的应一声，少女收拾了笔墨，拉下他的手臂，“今日阳光甚好，咱们出去切磋一下，如何？”

卫初看了眼外面刺眼炽热的天气，勉强说，“殿下若要切磋，不若找个晴好的日子，免得晒伤了殿下。”

瑶华仔细晾干了笔墨，认真的看了又看，唤了陵复进门，让他把自己写的那篇送到檀渚那里，陵复接了笔墨，小心翼翼地拿着去了，她才舒服地伸了个拦腰，觉得一身骨头都懒懒的，顺势卧在了软榻上，把卫初拉到身边，专注的调戏起来，“可是有事要问我？”

卫初有些受不住她明亮清澈的目光，只得目光下移，入眼即是一段莲藕似的脖颈，犹豫些许，“殿下是不是……很喜欢……宋真人？”以往她对自己的笔墨从不上心，今日却是特地送到宋檀渚那里去。

瑶华好笑着以指打圈挠着他的下巴，看他连日来愈发的好气色心里欢喜，也难得的耐心解释，“檀渚出身道家，应该会喜欢我写的那篇《太一生水》。他一直照顾我，我却从来没为他做过些什么。”

卫初仿佛有些恍然，少女随即揽下他的脖颈亲亲密密的吻了一遍，卫初今日沐浴用的香露味道很淡，不是她喜欢的皂角香，闻起来却也很舒服，忍不住放开，便把他的胸膛当做靠枕软软的压住，偏偏扬起头来，眼巴巴的看了他，不明所以的一句就这样出口，“卫初，现在是夏天了。”

卫初下意识伸臂环抱住她，免得趴不稳自家小姑娘哎呦一声摔下去，却是从来跟不上少女思维的节奏，费力想了许久，只得化作一句，“是，殿下。”

“卫初，今日给我暖床吧。”不羞不燥，四平八稳的，少女睁着分外天真清澈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看他。

卫初这才知晓她说的怕是夏日本就炎热，哪里需要暖床了。伸出手去揉一揉她丝绸似的长发，“那……属下今日换稍凉一点的水沐浴吧。”

瑶华噗嗤一笑，两人直接就抱着滚到榻上去，却是成了男上女下的姿势，瑶华被这一座山似的气势压得憋气，羞恼地推了他一把，卫初难得的在她颊边一吻才坐回原处，瑶华蜷缩成虾子装懒着不肯起，还认真地回答了他，“也不用，按你平常那样吧，要是冻着了我可是要心疼的。”

卫初脸上红了一阵，起身道，“属下去看看小厨房的菜做好了没有。”

瑶华摸摸饿瘪了的肚子，有些遗憾的放了他走。托着腮回味卫初难得的风情，脸霎时就黑了下来，一拍桌子肃声道，“师尊你什么时候也变成偷听人家墙角的小人了。”

眼前一花，那清逸俊秀的男子便立在她的眼前，毫不避讳的给自己斟了杯茶，啧啧叹道，“能在瑶君这儿喝到一杯茶，我也算是三生有幸。”

说的是瑶华不喜饮茶，房里只有秣阳酿的果子露而已。

瑶华斜他一眼，“那是檀渚特地带来的云雾茶，是承道山自己种的，珍贵的很。”

少君假做恍然道，“原来是你未来的那位元君送来的，那我可要多喝几杯。”

瑶华随手拿了绢扇没好气的扇几下，“师尊何事吩咐？”

少君喟然叹曰，“俗话说有事弟子服其劳，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徒弟，扶眠姑娘见到了么？”

提起那个泼辣无礼的女人，瑶华一双眼简直要冒出火来，哪里有一分在鸿渺阁与佳人闲谈的气韵风度，“师尊你近来口味重的很，那样的女人你也看得上。”

少君不以为意，正要说什么，正看见卫初远远地走过来，神色一凛，将纸扇一合，示意瑶华去看。

卫初正在此时走进门来，刚要行礼，不期然看到少君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的看他，立时站住不语，又转身关了门，想也不想的站到瑶华身边去，一个多余的表情也无，躬身请示道，“殿下可要传膳？”

瑶华抱住肚子重重地点头，卫初微微弯唇一笑，回过身去把侍人放在外间的饭菜端进屋来，摆好两副碗筷，试过毒，却静立在旁不再说话。

少君难得对卫初多看了一眼，“你这个暗卫何时变得这么乖巧，我倒是不忍心打扰你们用膳了。”

瑶华才不管两副碗筷够不够三个人用，径自捧了碗夹菜挨个尝了垫底，才道，“师尊还有事要吩咐么？”

少君忽然想到什么，敛了表情说，“下月是修罗场一年一度的谢师宴。”卫初眉间微动，瑶华静静放了碗喝汤，“胜者升任修罗场东安堂堂主。”

瑶华用帕子拭了唇角，轻声问，“原来的堂主呢？”

少君也不隐瞒，“几日前出任务时殉职。”

卫初神色大变，想问又碍于身份不能开口，瑶华便替他问了，“我也听过东安堂堂主的大名，是什么人将他杀害的？”

少君将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去往璇玑阁的暗探再无联络已有半年之久，东安堂主奉命亲自前往，被璇玑阁主唐禹弥亲手所杀。”

瑶华想起与棣矣公子去往染锦楼，也是死伤惨重，不过秋无际终还是平庸之辈，可东安堂主在承天教也是能排上前十的高手，那璇玑阁主又是怎么将他杀害。看来，这些江湖门派还是有其本事的。“去往璇玑阁的暗探想必是被悉数铲除，再加上东安堂主一死，镇渊在这时推选新堂主，这新堂主的任务估计还是一探璇玑阁吧？”

少君目露赞许，“不错。”

“前东安堂主是哪一方的人？”

“二少爷苍穹。”

瑶华一挑眉，眼里染了三分笑意，“棣矣公子可是师尊的人？”

“这倒不是，我与他师兄弟一场，自是师尊授意。”

瑶华失了用膳的心思，只侧了头微微眯了眼看他，“师尊放心，我定约束手下，不去做这个出头鸟。”

少君目露笑意，“这是为何，若你亲自出马，璇玑阁不是手到擒来？”

“师尊是在试探我？”瑶华扬唇一笑，缓缓说，“苍穹一死，过半的权力移交到我手上，我肩负朝堂与教内多方琐事，再加上祭天酬神，迎娶忠勇侯府长公子与承道山下任掌门，已是太过招摇了。镇渊虽不说，我也很有自知之明。遇到这种事，当然是要躲着不去，也好过受镇渊忌惮。”

少君深感欣慰，瑶华的性子虽然不似小时候可爱，却是愈来愈计划长远，可他却还是要先说明白的，“璇玑阁虽不比其他三阁声势浩荡，却与他们有着屡不清的关系。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也不过如此。”

“师尊的意思是，我们早晚要对这四阁动手？”

“不是我们，是当朝帝君。”

瑶华沉默不语，半晌才开口问，“他能等到那个时候么？”

少君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正是这个理。在帝君钦点你出手之前，且按兵不动。”

“是，师尊。”

少君言尽于此，微一拂袖，只听一声轻如雀鸟的起落，便悄然而去。瑶华才对卫初说，“坐吧。菜还热着，现在吃正好。”

卫初有些走神的捧了碗依言吃了，瑶华想起适才少君所言，等到卫初吃的差不多了，才问，“你与那位东安堂主是旧识？”

“不敢欺瞒殿下，属下与东安堂主曾有师徒之谊。只属下被调到教主身边，便少有联系。”

“我对东安堂主并无冒犯之心，他的死说来也与我有些关系。你若得空，也替我去给他上柱香吧。”她轻声说。

卫初只觉心里一暖，不由答道，“是。”

自古而始，党派之争就是伤亡惨重，东安堂主虽曾为他传道授业的师父，他到如今，也不能把他的死怪罪到瑶君头上。

瑶华惆怅的叹了口气，凭空划了几个复杂的手势，黑衣短打的男子恭敬的站在她的面前，正是玖叁。

“殿下有何吩咐？”

“传令下去，按兵不动，任何人不得前往谢师宴。”

玖叁应了声是，随即施展轻功，在她面前消失不见。瑶华只觉得一顿午膳吃的没滋没味，硬是拉了午睡弥补心情，卫初看着少女眼一闭，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兀自看着她敛去所有笑容的睡颜，任心里凝成一片冰雪也舍不得移开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