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之初,太学生不过五十人而已,但至东汉后期,人数则激增到三万,竟在洛阳城内形成了专门的太学区,但即便如此,总体而言,官学的招生面还是很狭窄的。
太学生因官吏推荐而得入学,多为贵族子弟,只有少量出身贫寒者虽然财产不丰,但考其家世,其实也未必低了;至于四姓小侯学,那更不用说了,向来只招收樊、郭、阴、马四家子弟没办法,因为就是这四家出资创建的呀。
说白了,中央官学主要招收贵族、官宦子弟,而即便地方官学,也不是对普通平头百姓开放的。因此逮至汉末,私学乃再度大兴,招生面广,以此填补官学的空缺。比如说郑玄在高密授课,贩夫走卒皆任其听讲;卢植在涿县,靠着织席贩屦为生的刘备都能拜入门下,由此即可得见一斑。
然而汉末乱世,不但遏阻了私学的发展,就连官学亦受到极大冲击。西晋初期的太学,规模比之东汉缩减了数十倍不止,但仍在其上增设国子学;到了惠帝元康三年,明确规定唯五品官以上子弟准入国子学,五品官以下子弟准入太学,就此学校成为了官宦子弟的禁脔,世家门阀更在教育上都享有特权。至于地方官学,寥寥无几,始终都没能兴盛起来。
原因很简单,理论上官学生都是公费的,只招收少量自费生,则当社稷紊乱,国家财政也濒临崩溃的时候,谁还有钱去搞教育啊。至于世家门阀,他们可以在自家内部搞族学嘛,自然也不肯掏钱出来资助公家。
裴该一心想要打破世族门阀对教育的垄断,唯此才能将更多寒门才俊吸纳进体系中来,扩大和稳固统治基础。想要扶持寒门,光靠考试制度是不够的,因为在缺乏足够教育资源的前提下,寒门庶族的文化水平普遍比世家子弟为低,就算总量庞大,沙中淘金,究竟能出几个人才呢?
裴该的用人理念基本上模仿曹操,主张不论身份高低,“唯才是举”,自不可能无条件地倾向于寒门,甚至于宁要寒门的草,不要世家的苗……
故此当关中政局大致稳定之后,他就耐着性子与群僚商议,尤其跟度部掾柳子高打擂台,又向郁翎等商贾贷款,好不容易才挤出了一笔教育经费来。虽说此前就要求雍州各郡国皆设郡学,如今这一政策也扩大到了秦州,但终究地方财政困难,就算应命,真把学校建起来,也不过虚应故事而已。裴该不打算把这笔教育经费普散地方肯定不知道被挪作何用了就计划着在长安城内,建一所规模较大的学堂,普招雍、秦、凉、梁四州子弟。
对,也包括梁州,虽然目前只有一个汉中郡为周访所据,但就理论上而言,也算是潼关以西,是他行台执掌之地。
学校的硬件设备好解决,长安城内本来就有很多空房子,随便挑几套相邻的,前后打通便可。况且裴该还“发明”了雕版印刷术那玩意儿原理很简单,此前他不过三言两语,大致描述一番,徐渝很快就领着工匠们给搞出来了,与之相比,反倒是改良造纸术难度更大先用《姓氏志》和《百家姓》开路,随即便大量印刷五经。
但是学校的软件却比较烦难,最关键的你得先有老师啊。
其实老师也不是太难找,就目前而言,裴该还不打算搞国民教育,他也没有那个精神头儿,教材仍用儒家那一套便可,那么很多关西士人,也包括旧日官僚,裴该与之相谈,觉得毫无才具,唯能死读书的,就都可以往学校里塞。然而老师一大群,还必须得找一个有本事,有名望,镇得住场子的老先生来当校长,这事才算四面俱光。
自然而然地,裴该便想到了董景道。虽说董景道在当世为大儒,真搁到儒学史上,连浪花都翻不起一朵来裴该前世就几乎未闻其名但乱世之中,关西虽大,也就只有他一人差堪任用了。况且据裴嶷所说,董老先生“《三礼》之义,唯尊郑氏”。
其实裴该对于历朝历代的儒学派别,并无研究,也不大分得出优劣高下来。他光知道儒自董仲舒为一变,毫无节操地迎合统治阶级;到魏晋又一变,化为玄学,也就是沿着董老夫子的神叨叨愈行愈远;唐儒复归人事,宋儒化为理学,从此之后,这辆破车就越行越散架,终于彻底固化了国民思想,走向社会的反动面……
但就同一时期,儒学各派孰高孰下,裴该多半分不出好赖当然啦,基于对理学的厌恶,他感觉南宋之时,浙学为上,虽说浙学和理学究竟有啥区别,他其实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然而他知道,在这魏晋之际,主要的儒学流派就是王学和郑学,而且基本上郑学被王学按在地上摩擦,究其根由,王学的始祖王肃是司马昭的岳父啊,自然有官方给他撑腰。虽然仍为晋臣,但鉴于原本历史上西晋之亡和东晋之衰,裴该暗中秉持着一条原则,那就是:凡司马家提倡的,我就一定要反对,即便表面上不便表示异议,也一定要暗中设法,给他掀个底儿掉!
因此当初裴嶷推荐董景道,一听说此乃郑学大家,裴该便即往顾茅庐,再加上老先生也并不难说话,还给裴该出主意编纂《姓氏志》,则裴该欲用此老久矣。这回为了发展文教事业,再度遣使,盛情相邀,董老先生倒是不再推辞了教书育人对于士人来说,那可是最光荣的职业啊,孔子不就是以“师”著名的么?
裴该亲自出长安城相迎,将董景道接至大司马府中,盛情款待,并且向老先生详细介绍了长安城内新建学校的情况。他说目前师资都到位了,打算您一履任,便即公开召生,我的计划是,不论出身,只要有志向学者,十五以上,四十以下,皆可入学。
之所以规定年龄,是汉代就有年逾六十,白发苍苍仍为太学生的,裴该觉得这完全是浪费教育资源嘛,那种老帮菜就算学出来了,还能做什么?我搞教育是为了培养基层官吏,还真不是玩儿慈善啊。
董景道沉吟道:“不论出身,皆可入学么?还须加以甄别,以免假意向学及作奸犯科者混杂其中……”
裴该点头道:“这是自然……”官学生自然学杂费全免,并且公费住宿,甚至公费吃喝,这些优惠条件一颁布,不知道什么阿猫阿狗都削尖了脑袋想要挤进来呢,我又哪儿有那么多的资源可以浪费?
于是对董景道解释说:“京师国子学及太学,只召官员子弟,即便汉代太学生,亦由官吏荐举,某以为,如此则闭了不少士人向学之门,有违夫子‘有教无类’之本意也。或云当使其长吏审核身份,出具凭信,证明向无作奸犯科事,始可入学,但吾恐官吏若存私心,则一郡一县士人难免蒙屈。
“因此将审核之权,尽付于先生,有何才具,须作何考试始可入学,入学后当遵学律,而学律如何制定,等等,请先生详细筹划,与我相商,以便具体行文。商议既定,条文既具,则无论招收、开革,权在先生,行台绝不掣肘。”
说到这里,裴该微微一笑,打比方说:“譬若某人曾犯国法,既已得赦,则先生若观其为可造之才,有悔过之意,亦可录用;设若我家子弟,身入学校而违律,只要证据确凿,先生亦可放心开革,我绝不为彼等说情。”
此外裴该还计划着,把教育经费全都下拨给董景道,由他自主筹划,包括召多少学生,怎么开饭费等等。以后行台也会按年统筹出一笔资金来,源源不断地供给,老先生只需要把账做好了,由行台派员前去核查即可。
董景道闻言,表面上不动声色,眼中却分明闪烁着欣悦的光芒,便即朝裴该拱拱手:“多谢大司马。”裴该笑道:“此为国家,非我个人之私,先生何必道谢?唯愿天下才士,咸出先生门下,他日为吏做宰,可以振兴社稷。”
随即二人乃开始就办学的细节问题,展开讨论。董老先生唯有一事不喜,但既然裴该已经开出了那么好的条件,基本上算是给钱给政策,让他独立办学,也便不宜再争了。何事不喜呢?就是“校长”这个名号。
长安行台办学,当然不能再叫太学、国子学,裴该即取汉代地方学、校、庠、序四级的前两字,称为“学校”在老先生想来,必是如此来由。这倒是无所谓,可是为什么要叫我“校长”呢?
一则校在学下,我凭啥不能叫“学长”?二则“长”字用作官称,并不尊贵,譬如大县为令,小县为长,再譬如大司马三军中,队以下三级主官才称长,再上就称督乃至帅了。
所以老先生认为最合适的名称,应该为“学令”,再不济模仿中央,直接叫博士也成啊……算了,不跟大司马纠结这些细节问题了,我先做几年校长再说吧。
董景道与裴该大致商议定了,便即退归为他准备的精舍,去拟定办学的计划书。但计划书还没能报上来,裴该便即得到裴诜急报,说平阳内乱,刘粲已然挥师北上了。
于是急召幕僚们商议,大家伙儿都说,可以命甄随趁此机会夺占汾阴和闻喜,从而收复河东全郡。尤其是裴家那几个,早就想打回老家去了虽说其实很多人打出生就没怎么回过老家偏偏刘粲堵在临汾和绛邑之间不走,则为了大局考虑,只好先忍着,如今终于忍无可忍,不必再忍啦。
几名武夫想得更远,郭默当即建议:“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刘粲、刘曜相争不休,我军正好趁机北上,击其虚疲,直下平阳!”
陶侃也说:“譬如昔年魏武定河北,用郭嘉之计,先纵二袁相争,然后趁间取利臣以为是其时也,当命甄随收复河东后,继续北上,寻机或可再克复平阳。”
诸将都说,平阳是胡汉根基所在,即便死马,也有几斤骨头,光靠甄随一旅之众,恐怕难克。就此纷纷请令,希望能够带兵上阵,增援甄随。
然而度部掾柳卓却连连摇头,说:“倘若粮秣物资充足,我军早便下河东而向平阳了,何待二刘相争啊?而今府库空虚,若非日前周士达遣人资供,早已入不敷出,恐怕我亦一头撞死在明公驾前了……岂有余力,再供输更多兵马北上哪?”
所谓“周士达遣人资供”,是指杨虎在汉中屯积了不少粮食,周访本来粮秣将尽,既得进入南郑,一下子就吃得满嘴流油。然而汉中虽然多年积聚,粮秣丰足,武器装备却比较稀缺,周访正在烦闷,杨虎献计,说咱们不如拿粮食去关中换兵器吧。
因为此前裴该利用郁翎等商贾,就跟杨虎做过买卖,虽然双方乃是敌国,而且还见过仗杨虎曾经奉李雄之命,北出应援过杨难敌不宜官方交往,但可以通过私商假做走私生意嘛。
周访因此便取出万余斛粮草,供输关中,解了柳卓的燃眉之急。不过周士达并没有明言交换,他派女婿陶瞻前来,自称是因为大司马此前派兵策应,又命上洛郡守裴轸送粮虽然没派上用场故而特意贡献以酬恩德。特命陶瞻与其父陶侃私见,备言汉中甲杖如何欠缺,不便抵挡巴氐的侵扰,陶侃会意,当即上禀裴该,请裴该以数十领甲、数千柄刀、数千支矛,及少量弓矢下赐。
然后当然也会说,关中正缺粮食,汉中若有,可再贡些来;关中兵器尚有余裕,汉中若乏,也可明打申请。
这就对了嘛,同朝为臣,上下级之间,做什么生意啊?我们是正常的贡献和赐予关系。
因而柳卓今日提起此事来,陶侃就和颜悦色地问道:“既下闻喜、汾阴,搜其府库,及命县中大户供应,颇能得粮。但不知预估其数,及府库所有,可再出多少军啊?”
柳卓沉吟少顷,手指拢在袖子里盘算了一番,回应道:“最多五千军……闻喜、汾阴所有,难以估算,若计点府库现存,则以两千为宜。”
郭默连声道:“太少,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