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退到最后一排的火枪手,多数是从牛阑邑来的,距离他们第一次使用火器已经过去了一年半。
牛阑邑一战后,三百多户从牛阑邑迁徙到了沛邑,他们算作“礼物”并不和土地绑定,被鲁阳公赠送了给了帮助他守住“祖宗祭祀”之地的墨者。
拖家带口走过了一条从未走过的路,来到沛县后先行安排他们进入军中,分发了和在牛阑邑守城完全不同的长火枪。
除了简便一些,装填的顺序还是一致的,开火的声响也更小些,对于这些真正打过仗的农夫而言很容易掌握。
来到沛县做士卒,因为没有土地,所以这些人和墨者从其余城邑带来的那些人一样,领取的军饷稍微多些。
只不过这些军饷领到手的并不多,和沛县本地的士卒一样领取一些钱财,剩余的都会记录下来可以十抵十二的在将来换取铁器工具等。
家里的女人们被安排在墨家的棉布作坊做工,从头开始学,每个人只负责一道工序。
有纺纱的,有织布的,也有挑拣棉花中的棉籽的工序不同领取的佣金也不同,虽然疲惫,但是干的越多赚的越多,每个月的钱也足以养活一家老小。
发的钱不是金铜珠玉,而是草帛或是棉布币,但在沛县却可以买任何东西,只要有钱哪怕是短火铳都可以买到,但长火枪不卖。
哪怕是家里的老人,也可以找一份换取佣金的工作,比如挑拣棉籽、花生、搓玉米等等活,每天赚的钱不多,但也能换点油水、买块棉布之类。
孩子们则都集中起来,从六岁开始就在学堂学习,学堂的先生多数都是在乡校学了三年的年轻人。上午教这些更小的孩子,下午还要继续上学。
而这些小孩子们每天中午学堂会管一顿饭,这些会从民众手中收取,这是经过沛县公意同意的,数量不多。
上午学学字,下午就要进行军事训练,从六岁开始就要进行最基础的整队、队列等等。
每个孩子都会买一块青石板,这是沛县新兴的石匠产业,发一些滑石之类的笔在石板上写字。有钱的会给孩子买几张纸,但很昂贵。
这些火枪手大多居住在沛县城内,原本好像是一处贵族的住所,但是因为当年商丘之战的时候,这些贵族以为墨家将绝于天下,在沛县举事被夷族且获得了惊魂未定的宋公认定为可以夷族,这些住所也就成为了学堂或是暂时归这些人居住。
他们暂时没有土地,但是适给过他们承诺,三年后可以成立共耕社,开垦大泽内的荒地,开垦之后这些土地会归属于这些火枪手。墨家会提供铁器和耕牛的帮助。
这并不是遥不可及的未来,从牛阑邑来到沛县后,他们可以感受到生活变得更好。
每日的饭菜,也从原来的粟米葵菜,变为了土豆地瓜或是玉米南瓜胡萝卜,行军的时候会发麦饼,这比起原本的生活要强得多,每个人都很满足。
为什么打仗,他们心中很清楚,军中那些最有威望的人多数都是墨者,会告诉他们这是为了天下人都过上这样的日子。
因为你不打别人,那些好战的王公贵族就会恢复原本的样子,一如他们在牛阑邑那样:先要忙碌完公田才敢治私田,每年缴纳完赋税之后还要借贷举日,每年的利息都还不起,时不时就要逃亡,有时候被抓回来沦为欠债的奴隶。
这里不讲血统,只讲能力,最重要的是有希望。孩童们学的最好的,会在三年后进入更好的学堂,会有知晓更多学识的人教导,剩余的就只能回家务农或是做别的。
但只要能够进入更好的学堂,将来就能过的更好。或是为官吏,或是专门学习军阵之术成为司马长之类的军官。
这些火枪手们对于这一次迁徙很满足,觉得这便是乐土,每每看看田地里欣欣向荣的庄稼,都会想到三年后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块土地。
当然,这些土地不会在城郭附近,而是会在距离城郭较远的荒原,地广人稀,那里原本很难开垦的土地有了铁器和牛马之后,都可以变为上等的肥田。
这些充满希望的生活,需要保卫,而保卫有时候需要知道对方是“不义之国”就主动去打。
于是,这些火枪手心中明白为何而战,并且觉得自己在为建设乐土天下而努力,也为了自己更好的生活而努力。
就算阵亡,自己的儿子也会继承自己该有的共耕社土地,墨家会提供吃喝一直到孩童长大,再无后顾之忧。
沉重的火枪对于他们而言,不只是职业,更是一种可以保护自己生活的武器。
微苦的硝烟,他们早已嗅的习惯,装填的动作在这一年半之内也越发熟练,之前城墙上的战斗让他们习惯了密密麻麻的敌人,并且相信只要听身边墨者的指挥就能获得胜利。
胜利之后要做什么?
他们知道,因为从进入义师开始,他们已经学到了很多贱体字,每天军中在训练之余都要学习文字,很多人已经可以写自己的名字。
然后他们听到了今后的生活,一个人无非老幼贵贱皆天帝之臣人人平等、尚贤选贤为任、村社连通每年可以吃一只鸡的生活。
到时候只剩下那些远在千里之外的夷狄,天下安定,九州弭兵,依靠这些火器击退那些觊觎天下赋税的贼人,并不需要多少士卒,那时候从军将是荣耀。
到时候每家都会有一头牛,一片属于自己的、不能买卖的耕地以维持生活,而并不禁止开垦荒地以让生活富足,每家都会有自己的铁器,甚至以后连煮饭的陶罐都会变成铁的。
到时候每家的孩童都要学习认字,然后根据学习的能力选贤进入更好的学堂,最后再用写满题目的草帛选拔可以为官吏的贤才,每个人都有希望。
这一切听起来并不难实现,是可以想象到的美好,对于这些人而言足以让他们付出一切去追求,包括生命。
他们不是墨者,不需要利天下,只需要利自己,于是他们并不惧怕眼前的战斗。
铅弹飞舞中,冲锋在前的勇悍越人最近的距离义师的火枪手只有三十步距离。
但从七十步到三十步的这段时间,五次连续的炸响让几十名勇悍无比的越人死在了这里。
沉重的将近一两的铅弹击中手臂,会直接撕裂手臂留下恐怖的创伤,
那不是箭,会留下摇曳的尾羽。
那是看不到的铅丸,会直接击碎骨头。
冲锋在前的越人最后的一丝勇悍都已经被身边伙伴的死亡吓走,有的人甚至不敢去看身边惨烈的死亡,闭着眼睛向前冲,稍有不慎就被绊倒,趴在那里不敢起身。
在越地,王上只需要在城中击鼓,这些农夫就需要在城门前集结,随军出征。
他们不是君子军,只是农夫。
他们之所以出征,只是因为习惯,一种习以为常理所当然的习惯:做人,贵族封君和王上只要征召,自己就要去,这就是农夫。
不但要出征,还需要耕作公田、修缮宫室、有些隶属于封君的还要为封君劳作。每旬十日,要为封君劳作五日,才能忙碌自己的事。
狩猎、围猎、为封君凿冰、挖掘冰窖、收割封君领主的土地、修缮封君的房屋、收割芦苇、收获鸟田
这一切数百年甚至千余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打仗死了便死了,什么都得不到,只留下伤悲的家人,留下的儿子还要重复自己的生活。
这一切都是这样,他们不知道更好的未来是什么,因为没人告诉他们,所以他们想象不到对面那些人所想象的未来生活。
他们所想的,只能是一个更为贤明的君王,一位可以善良一些的封君,以及几年不打仗的日子。
越国尚未开启最基本的军功爵制度,连赵氏田十万庶农工商皆遂这样的说法都没有。
最原始的封建义务,已经渗入了每个人的脑海,他们生来如此,习以为常,并认为天下就该是这样。
越人会抓奴隶,王族公族贵族有大量的奴隶,齐国一战掠夺了三千户为奴作为休战成盟的代价。
而勾践时代休养生息的时候,所谓生三子会有赏赐的说法,那些赏赐从何而来?总不会是勾践自己变出来的,而是赋税而是奴隶而是那些封建义务。
这些东西转了一圈又溜出去很少一部分返还给越人,这不是理所当然的,而是需要感恩的赏赐,这就足以叫人效命效死,甚至于家中无兄弟超过五十的不需要从军都可以算作仁政。
因为越人会捕获奴隶,所以越人相信鸷的话,对面这些人可能会把自己抓做奴隶。
后面就是惊雷击破城门的滕城,众人吓破了胆,不敢回去。
前面只有千人,只要冲过去就可以逃亡回到家人身边。
这是他们可以作战的勇气来源,也是唯一支撑他们拼死冲锋的最后力量。
可对面那看似稀少的千人,却一样带来了城中那样的恐怖。
当一枚沉重的铅弹打在伙伴的脸上直接打碎了脸颊、当沉重的铅弹打到伙伴的胸口绽放出血花、当沉重的铅弹击碎了举剑的手臂血肉模糊
一种名为胆怯的情绪,开始在越人中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