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兮一听,倒是急忙拦住,“哎哟,那葡萄可别都糟践了!”
世人只知荔枝贵,殊不知那葡萄的金贵也是半点儿不遑多让。
西域相距京师,与岭南相距京师,两者路程相差不多。而从岭南往京师来,还有运河可用,尽可利用船只来载运;况且岭南至京师的途中,始终都是朝廷传统版图之内,途中一切自然顺遂。
而西域往京师来,却更多是要走陆路,途中有沙漠,戈壁,艰难颇多。便是有黄河水道可用,终究比不得江南水路的平稳和发达。
且因从大清定鼎以来,西域便在准噶尔、回部等的控制之下,官方驿路台站时常不通;而商人行商的道路上阻碍甚多,有的甚至还可能有性命之虞。
因此便从这运输的代价来算,西域葡萄运到京师来的成本只会比岭南荔枝的更高。
婉兮也曾经问过位下的内管领和听差苏拉,听闻他们说过宫外市集上贩卖西域葡萄的价钱。据说一斤西域的葡萄要卖到一两五钱至二两银子;而当时一只羊的市价,不过才只一两银子。
也就是说,一斤西域葡萄的价格,要比一只羊还要贵。
若以内廷主位们的年例银子来折算,便如贵人,年例银只有一百两,平均到每一个月还不足十两。贵人一个月的例银,不过只能购买不到五斤葡萄罢了。
更何况葡萄对于和贵人来说,不止是一种水果,更带着对家乡的记忆,她宫里的葡萄就更显得无价了。故此婉兮当真舍不得叫啾啾去给囫囵吞了。
和贵人却笑,“令贵妃娘娘请放心就是。我说的是葡萄干儿,我进宫带了不少来。只要九公主喜欢吃就好,没什么糟践的。”
啾啾就随着和贵人回了翊坤宫。
翊坤宫终究是那拉氏的宫,婉兮有些不放心。还是玉蕤亲自跟着去,说是教导着九公主的礼数,以免九公主在皇后主子面前失了规矩。
和贵人便也一笑点头,“令贵妃娘娘别担心。九公主是我带去的,一切自有我呢。别看我平日里被她罚跪,不作反抗;可若是她要对九公主如何,我必定不容她!”
婉兮这便含笑点头,轻轻按住和贵人的手臂,“那么,一切便有劳和贵人多照看一眼。”
这还是九公主第一次与和贵人这样的亲近,可九公主对和贵人的喜欢和依赖却完全不像是第一次这般。这一路上,九公主怎么都不肯叫玉蕤抱,反倒伸手就是够着和贵人去。
和贵人一颗心软得都能拧得出水来了,这便一路都抱着九公主不撒手。
啾啾更是不认生,被和贵人抱着,便自自然然伸胳膊勾住了和贵人的脖颈,将一颗小脑袋都窝在和贵人的颈侧去。
和贵人终究是这样一位异族的姑娘,进宫来几个月,与后宫内的所有人都是有些冷淡,便连玉蕤都觉着与和贵人颇有些距离感。因此玉蕤见九公主如此,心下不由得也有些不妥帖,这便含笑道,“今儿真是当真劳累和贵人了。九公主要下个月才满两生日,这会子便是会走路了,也还是喜欢叫人抱着……”
玉蕤尝试伸手过去,“若和贵人累了,便交给小妾吧。”
和贵人却将九公主抱得更紧,紧着摇头,“不用。我喜欢抱着她。”
她边说边回眸望了玉蕤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终究永寿宫跟翊坤宫也是南北挨着,一共有几步路啊?再说,九公主这么小,又能有多沉呢?”
这眸光交递之间,叫玉蕤看清了和贵人眼底微微的水光和温柔。
玉蕤心下微微画了个魂儿,便也随即笑了。
也是啊,和贵人终究是这个年岁了。此时自己没有孩子,便是看见旁人家的孩子,又是这样招人儿疼的,自然便紧紧抱着,都舍不得撒手了。
玉蕤便与九公主说话儿:“我的好公主,稀罕叫和娘娘抱着就抱着了,你好歹也别那么使劲儿勒着和娘娘的脖子啊,我也不跟你抢~~”
和贵人都听乐了。
玉蕤叹口气,抬头望着天儿,“这都大夏天的了,你那么勒着和娘娘的脖子,和娘娘这还怎么喘口气儿啊?”
和贵人穿着那回部的大白袍儿呢,从头盖到脚的,袍子都没有衣襟和开气儿,就靠领口那一个地方通风儿呢。这会子倒好嘛,整个儿的叫九公主用两条小肉胳膊给“扎上口儿”了,这还不憋闷死啦?
和贵人自也会意,朝玉蕤轻轻眨了眨眼,“……我这袍子,方才经令贵妃娘娘上手摸了,才告诉我,原来这叫‘白编绫’,是江南出产的。皇上在园子里,端午那天曾赐下布料表里给咱们,赐给我的就是这个。这布料孔眼清晰,穿在身上,其实很是透气的。”
玉蕤便也明白了,终究婉兮的兄长德馨本就是江南织造的职官出身,如今又管着内务府里的缎库呢,这些江南织造进贡的布料,经由德馨这些年的指点,婉兮上手近看之下,便也都能认个大概齐了。
玉蕤含笑道,“早听说江南出产的白编绫的名头,远在唐代就已经是贡品。如今小妾可看见真的了,果然是素而不淡,轻盈皎洁若云影月光。最合和贵人的通身气派,又是皇上的独一份儿的心意。”
和贵人便红了脸,轻咳了声儿,回头只继续说九公主去。
“九公主就非趴在我的脖子这儿,也是有缘故的。终究我这一身包裹得太密实,唯有我脖颈之间,才能透出我身上的香气。这孩子爱的就是香气,故此她便如此亲昵着了。”
玉蕤却也含笑凑趣儿,“小妾瞧着,倒是九公主与和贵人亲昵更重呢。便如和贵人方才所说,既然这白编绫孔眼清晰,若九公主只是为了闻香,自然也不一定非领口不可了。”
和贵人眼中便柔情更软,“也是。终究说到底,还是我与这孩子投缘。”
和贵人抱着九公主又行了几步,却还是轻叹一声儿,“……九公主如此爱闻香,还是因为令贵妃娘娘从小也是在花田里长大的缘故。若此,我与九公主的投缘,倒依旧还是从令贵妃那儿起的;还是我与令贵妃娘娘投缘的根由。”
听得和贵人如此说,玉蕤更是一颗心稳稳地落了地儿。
翊坤宫里,和贵人虽不愿意,却还是由玉蕤劝着,先带着九公主去给那拉氏行礼请安,然后等那拉氏叫退了,这才退回自己所居的配殿里去。
九公主终究年岁还小呢,见谁都甜甜地笑,管那拉氏也满嘴都是“皇额娘”,倒叫那拉氏这颗心也硬不起来。最后还是因九公主最爱闻香,那拉氏便亲自抓起殿内清供的一个品相最好的佛手柑,赐给九公主捧着玩儿去了。
九公主稀罕那个佛手柑不得了,捧着不撒手不说,还用自己的小手儿去比那柑子,“……像我的手。”
那拉氏都无奈地直笑,“嗯,可不。圆圆胖胖儿的,挨个手指头下还都胖出个小坑儿来!”
九公主不明其意,还赶紧去翻找那柑子上的“小坑儿”呢。
那拉氏却不经意回眸,瞧见了镜子里映出的自己那一脸温煦的笑意……这便一皱眉,赶紧收了起来。
继而叹了口气,“不过啊,要说起最像这佛手柑的,还得是你四姐的手。”
九公主年岁小、和贵人进宫晚,对四公主那手的事儿都不甚了解,玉蕤却听得心下微微一惊。这便急忙抱住九公主,替九公主向那拉氏告退。
和贵人便也意识到了有事儿,便也同样告退。
那拉氏便也不多留着,待得两大一小走下了后殿的月台去,那拉氏方走到窗边儿,眯眼望住她们的背影去。
“……倒没想到,这个和贵人从进宫以来,就镇日跟我梗着个脖子,耍耿耿儿;罚跪、禁膳都折不服她。可是没想到,她跟永寿宫倒又是投缘。”
“怎么会这么巧呢,凡是跟我不好的,却都跟她那边儿好。究竟是这些人自己另寻靠山,还是永寿宫那边儿在蓄意笼络,就是为了跟我对着干呢?”
塔娜听着也不由得蹙眉,“……幸好这和贵人如今不过是个贵人。再者,便是进宫快半年了,皇上也还没翻过她的牌子去。既若此,和贵人在这后宫里,便也翻腾不起什么来。”
那拉氏轻哼了一声儿,“皇上自然不会翻她的牌子,甚或,怕是连她的绿头牌根本就没制出来!”
“你没瞧么,她进宫都什么岁数了。俨然是第二个豫嫔去。依着她这个年岁,怕也跟豫嫔一样儿,同样是嫁过人的。”
“皇上收了一个豫嫔,已是胃口尽倒;又如何还能再收一个嫁过人的去?”
那拉氏说着目光幽幽一转,“更何况,人家豫嫔好歹是蒙古格格,还是成吉思汗的后裔,家人又并非罪人;皇上便是与豫嫔生下一个有一半儿博尔济吉特家血统的皇子,都正合满蒙联姻的规矩。可是这和贵人呢,她是和卓家的女儿,是那大小和卓的同族妹子啊!”
“难道皇上肯叫她生下一个有一半回部血统,且是和卓家血脉的皇子来?那便才是天大的笑话儿了!~”
塔娜垂首,却还是有些不托底,“可是瞧着皇上对和贵人的态度……事事破例,赏赐尤多,怕皇上不会计较和贵人的出身和年岁吧?”
那拉氏却是冷笑,“要做个赌么?那便看着,这个和贵人究竟可不可能遇喜……豫嫔好歹还曾为皇上怀过孩子呢;这和贵人既然如此得宠,那也必定应该是孩子不断的。”
“别说她年岁大,她比令贵妃年轻好几岁呢。若令贵妃三十四岁了,还能一年一个儿,那和贵人身子根基只会更好,必定生得出来。”
那拉氏说罢轻笑一声儿,转身走回暖阁去。
这会子外头来报,说忻嫔带着八公主,已在门外等候,前来给皇后请安。
那拉氏微微扬眉,看了塔娜一眼。
塔娜也连忙走到那回话的太监耳边,低声呵斥,“怎么都到门外了,才来回话儿?之前做什么来着?”
那太监赶紧躬身行礼,满面为难道,“实则忻嫔主子和八公主,刚进宫门的时候儿,我就想进来回话儿了。可是我方才到了门外远远一巴望,便瞧见主子正跟姑姑说话儿呢……”
“好歹在主子娘娘的宫里伺候这些年了,我这点子眼色还有,自然知道主子与姑娘说的,都是体己的话儿,不便进来打扰。我这才没敢进来啊。”
“待得主子跟姑娘说完了话儿了,这忻嫔主子便也拦不住了,已经一直到了门外头。”
塔娜不由得皱眉,“那她也太不合规矩。当这儿是哪儿了?这是皇后主子的中宫,是她能一直往里闯的么?”
那太监急忙道,“哎哟,谁说不是呐!可是人家终究是嫔主子啊,她就放下八公主了,叫八公主一路往里跑,她顺着说要追八公主,便也跟着往里跑。姑姑说,叫我们这样儿当奴才的,是谁敢拦着八公主,还是截住她啊?”
塔娜便也叹了口气,“算了,来了都来了。我与主子替你言语一声儿吧。”
此时盛夏,门上便是挂门帘儿,也都是透亮儿的竹帘儿。塔娜与太监说话的工夫,那拉氏也早抬眼透过竹帘儿,瞧见了就近在门边儿的忻嫔。
塔娜走回那拉氏身边儿,凑在那拉氏耳边,将方才太监回的那番话回奏了。
“也不知道,她故意借着八公主往里跑,又是想干什么……”
那拉氏倒是一声轻哼,“那倒是巧了。令贵妃的九公主刚来,她的八公主后脚就也到了。这么巧的事儿,我倒觉着有趣儿。”
那拉氏说着,微微挑眉,抬眸隔着竹帘儿盯着忻嫔,幽幽冷笑一声儿,缓缓坐直,高高抬起下颌来,睥睨着外头的母女俩。
“既然都来了,就叫进来吧。”
忻嫔谦卑地笑,进来急忙深蹲请安,“妾身真是该死,方才不小心听见了主子娘娘的话儿。还请主子娘娘治罪。”
那拉氏便皱了皱眉,“你听见了不要紧,我这里倒也没什么怕被人听见的。只是我这眼里不揉沙子,最是厌烦那些在我背后嚼舌根子的!若叫我逮着,那舌头就不用留着了~”
忻嫔忙抱着八公主再度跪倒,“总归妾身这会子只剩下八公主一个孩子……妾身在这后宫里已然无所依傍。妾身恳求主子娘娘庇佑尚且来不及,妾身誓要全心全意伺候主子娘娘尚且不足……妾身如何还敢将主子娘娘所说的半个字传了出去?”
“若不是妾身对主子娘娘情愿肝脑涂地,方才妾身便也不会直言不讳;妾身方才就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就是了,又何苦当面禀明了主子娘娘的,倒惹主子娘娘不喜欢去……”
那拉氏轻哼一声儿,“你起来吧。你如今也是当娘的人了,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得凡事为了舜英多想想。你说呢?”
忻嫔这才轻颤着连忙起身。
德格搬来椅子,忻嫔却不敢坐,宁肯继续站着。
那拉氏垂首悠闲吹了吹茶盅里,浮在水面儿上的茶叶,“既然听见了,不如说说,你怎么看啊?”
忻嫔忙恭恭敬敬道,“妾身也亲眼见了纯惠皇贵妃头夜那晚,和贵人对主子娘娘的不驯。这还是主子娘娘宫里的贵人呢,便敢这样儿。由此可见,这怕是个刺儿头,倒要格外费主子娘娘的心去。”
忻嫔缓缓转头,望向窗外。
“如今盛夏,阳光和雨露都格外多,故此啊,这园子里的树木就都忘了规矩,开始恣意生长。瞧着啊,当真是有不少旁枝逸出的,纷纷乱乱扰了人眼。”
那拉氏便挑了挑眉,“可不是嘛。阳光和雨露理应均沾,如何能独给了其中之一二去?倘若乱了规矩,叫那些不该疯长的,全都乱了规矩恣意起来,那这园子又跟那野外树林子,有什么区分了去?”
忻嫔含笑点头,“故此啊,什么园子都得有个好管家,手里提着铁剪子,时常巡视着。见有那些旁枝逸出的苗头,便得咔嚓一声儿给铰折了。若此,这园子里才是规矩俨然,纤秾合度。”
那拉氏终于笑了,“你说的没错儿。”
忻嫔面上松快了下来,朝那拉氏又是一礼,“多谢主子娘娘。”
那拉氏点头,“你坐吧。便是你不累,咱们舜英也该累了。如今舜英可是宫里几位小公主中的为长者,皇上喜欢,我也看重。便自然不该叫她受了半点儿委屈去。”
忻嫔忙抱过八公主来,又是向那拉氏谢恩。这才规规矩矩坐下,却不敢坐实,实际不过是搭了一点边儿,虚坐罢了。
这便是最为谦恭之态,那拉氏看了,倒也满意。
“不过话又说回来,”忻嫔眸光幽幽一转,将八公主交给乐容去,叫带出去玩儿。待得八公主出了门儿,忻嫔这才幽幽道,“如果这和贵人当真能得宠、生得出孩子来,对主子娘娘来说,倒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那拉氏便是一挑眉,“哦?这话儿又是怎么说?”
忻嫔半垂下头,幽幽缓缓道,“和贵人貌可倾国,又天生异域情态,那美丽当真是后宫之中无可出其右者。皇上便是这些年见过无数的美人儿,可这样儿的,怕也是第一次见着。”
“皇上终究是男子,见了这样的美人儿,如何能不心醉?若说皇上不喜欢,妾身是第一个不相信的。皇上这五个月来,又是赐下赏物,又是特招回部御厨进宫……这些,都足见皇上对和贵人的青睐。”
“依妾身瞧着,皇上不久就会翻和贵人的牌子。和贵人这样的西域美人儿,呵,妾身便是说句不当讲的话——便是在侍寝的时候儿,也必定能带给皇上不一样的感受去吧?那皇上一旦食髓知味,这和贵人的恩宠,便是咱们难以想象的。”
那拉氏一皱眉,“你难道还乐见其成?”
忻嫔面上也是一黯,“妾身自然也不好受。可是那至少,便可以分了令贵妃的宠去。到时候儿若皇上因为和贵人,将心从永寿宫里挪出来,那自然也是大好事儿一件。”
那拉氏也是微微一眯眼。
忻嫔叹息道:“故此啊,妾身目下倒是希望和贵人能得宠呢。总归和贵人是主子娘娘宫里的贵人,若她得宠,自然也是主子娘娘教得好的缘故。不说旁人,至少叫皇太后看起来,主子娘娘身为中宫,这便是功夫做得周全。”
听到皇太后,那拉氏终于缓缓扬眉。
“你说得倒也有些道理……如今六月份了,令贵妃的肚子也已然大了,这会子她正不宜承恩……这正是良机,合该和贵人承宠了去。”
忻嫔轻轻垂眸,“我听说,回部女子的舞姿,都是这天下奇绝,无人能比的。”
那拉氏眸光一闪,“是么?”
忻嫔无声一笑,“便如那古往今来最最著名的‘胡旋舞’,便唯有她们能舞得出来。如今盛夏已至,水光明丽,花开妩媚。正是有美人献舞的时候儿了……”
六月二十六日,皇帝在太和殿完成文武各官升转等事后,从宫里返回圆明园驻跸。
此时夏日已深,每到午后,总叫人困倦。便是坐着都能睡着过去。
又更何况此时婉兮的肚子越发大了,身子已沉。
她便也时常看着看着书,就隐约睡过去了。
六月二十九这日,窗外蝉声如海,婉兮不自觉陷入梦境。梦里只见长队猎猎,队伍中间儿是大红的轿子,前后皆是轰轰烈烈的仪仗吹打,一路朝前去。
梦里的婉兮便以为是谁家娶新媳妇儿了,这便忍不住跟着那队伍去看,看看这样隆重的队伍究竟是哪家的。
她便跟着队伍一直往前去,渐渐见那队伍走进了一条静静的路。那路上宽敞宁静,两边楼阁俨然,秀丽安宁,却并无旁人在路边驻足观看。
婉兮便有些奇怪了,这样热闹的队伍,这样隆重的仪仗,怎么会就只有她一个人儿瞧见了,一路跟着走来?其他的人呢,难道就没人看得见么?
她一着急,这便猛然睁开了眼。
这才知道,原来方才是南柯一梦。
而眼前暑气氤氲,因了冰箱子里释放的凉意,而汇聚成了雾气。隔着雾气朦胧,却见皇上就站在她眼前呢。
婉兮忙一笑,也不急着起身,只抬手抹了嘴角儿一记,“爷什么时候儿来的?也不说话,就盯着奴才看什么?难不成,奴才淌哈喇子了不成?”
皇帝一笑,“便是流了也不要紧。总归便是流了,因为人不同,那感受却也不同——若为美人,流下来的也叫‘香津’或‘檀津’,依旧是美的。”
婉兮都忍不住浑身一寒,急忙笑,“瞧爷说的!”
婉兮念头淘气一转,狡黠挑眉,“不过,爷这话儿倒是适合一个人去——那便是和贵人。和贵人通体生香,姿容倾城,那便必定连这哈喇子都是香的。”
婉兮本是有意打趣儿,可是皇帝却是有些走神,半晌才回眸来“哦”了一声儿,并不专心。
婉兮忙伸手来抱住皇帝的手臂,“爷……今儿这是怎么了?可是遇见什么不高兴的事儿了?”
皇帝侧眸,静静凝视婉兮半晌,还是轻轻叹息了一声儿,叫高云从进来,捧进一叠子奏折来递给婉兮。
婉兮吓了一跳,“爷怎么给我看这个?”
皇帝轻轻摇头,“不妨事。这不是奏事的折子,这是大臣们请安的折子。”
大清的奏折分几种:奏事折、请安折、谢恩折和贺折。
其中奏事的折子,自然是事关国事,不宜后宫看,以免担了“后宫干政”的嫌疑;而后面三种则更多是礼节性的,无关国事,后宫看了倒是无妨。
婉兮这才接过来。打开上头的一份,便见那条目为《谭五格奏为十四阿哥薨逝,恭请圣安折》。
婉兮这便心下忽地一颤,已是明白了皇上这会子失神的缘故。
怨不得连她故意用和贵人来打趣皇上,皇上却也没留意。皇上也是……为了他们的小十四啊。
终究这世上血脉最亲,况皇上又已是这个年岁,故此对于皇上来说,父子亲情是合该超越男女之情去的。
婉兮大致翻过,见那厚厚一叠奏折,都是因小鹿儿薨逝而请安的折子。婉兮不想在皇上面前掉泪,那些请安的折子便也不敢挨个儿都翻开细看了。
她只怕看着看着,便要泪盈于睫。
婉兮使劲儿地笑,只指着那最浮上儿的那封,极力平静道,“谭五格?奴才倒是仿佛有个印象,仿佛是在云南任职的吧?”
皇帝点头,“是。就因云南遥远,故此小鹿儿薨逝的消息传到他那的时候儿已晚了一个月去;他再写请安折子送回来,就在小鹿儿走了这么久之后才到。”
婉兮竭力地含笑,“也难为他了。为国镇守西南,与京师这般山水迢迢,还能有这样一番心意。奴才要谢谢他,也多谢爷了……”
那孩子终究来这世上,不过才两年半;更只是她一个汉姓女所生的、庶出的皇子啊,非嫡非长,却能叫远在云南的官员这样千里迢迢地递请安折子……其原因只能有一个,便是皇上在大臣面前流露过伤感。
君臣如此,身为一个母亲,她的心下,还有何不满足的?
皇帝也深深垂首,半晌说不出话来。却是从那一叠奏折的最下头抽出一份来,递给婉兮看。
婉兮默默接过来,小心地不敢去看皇上的眼睛。只竭力叫自己的唇角维持这向上勾起的角度,不想让皇上看见她的伤感来。
婉兮泪眼朦胧,却见这份奏折不同于前头那些请安折子。这一份,是奏事折。
婉兮不敢多做犹豫,急忙翻开了,使劲儿睁圆了眼睛去看。
就怕眼睫若垂下,那眼中已然饱含了的水意,便会凝成了珠泪,滚滚而下。
婉兮但见那奏事折上写:“营造司送十四阿哥金棺,沿途搭盖棚座,并给发抬夫饭食等项,领过银二千四十七两。”
婉兮这便心倏然落下,忍不住一声哽咽,已是明白了过来——原来方才那一场热烈的送行,却是送别自己的小十四了。
她在梦里看见大红织锦的轿子,便以为是喜事;是她忘了,按着旗俗,反倒是送葬才是用红的——这便是满汉之分。小十四是大清的皇子,那金棺之外的罩袱,自然也该按着旗俗,用大红的织锦才是。
也怨不得梦境里,那条街道那样的安静啊。没有旁人观望,也没有那些笑声掌声,反倒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肃穆和哀婉。
婉兮指尖儿轻轻滑过奏折上的字迹,眼中终是一串泪珠滚落了下来,打湿了那奏折所用的纸张去。
按着规制,皇子奉移,金棺八十人杠,俱用杉木,沿途三十班……从这奏折所奏报银两数目,婉兮看得明白,奉移小十四的规制便丝毫不亚于孝贤皇后所出的七阿哥永琮去。
婉兮含泪摇头,“其实爷,当真不必如此……终究悼敏阿哥是嫡出之子,又曾被皇上明示过曾有立储之意;而小十四只是庶子,身份比不上的……”
皇帝也是红了眼圈儿,攥紧了婉兮的手,“……若不是爷不想叫外人知道爷曾经对小十四的心意去,爷只会给更高的规制;此时便只是与永琮持平,爷心下也是舍不得。”
皇帝说着,伸手覆在了婉兮肚子上,“九儿啊,爷不愿意叫他们知道爷对小十四曾经的希望,不是因为小十四的身份比不上谁去;而是要为你肚子里、咱们即将出生的这个孩儿着想。”
“仅仅还只剩下三个月左右,咱们这个孩子又要落地儿了,爷便不能在这个时候儿,叫任何人、任何事再影响到这个孩子去。咱们决不能再叫这个孩子,也遇上小十四的风险去……爷便不能叫他们窥知爷的心意,才能叫咱们这个孩子稳稳当当的。”
婉兮用力点头,极力忍住泪水。
却冷不丁倏然抬眸,有些不敢置信地望住皇帝。
皇帝红着眼圈儿,却也缓缓地笑了,“……正是。傻丫头,咱们这个即将落地儿的孩子啊,依旧是个阿哥,是咱们第二个儿子。”
“小十四走了,小十五却来了。他便是承继了爷对小十四的心愿,来得正是时候儿。小十四没能得到的,爷必定都给了他去;甚至,爷只会加倍地、给他更好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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