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卷171、此情成追忆
作者:miss_苏      更新:2019-01-28 22:10      字数:6948

毛团儿重提起玉烟的名字,他的眼前便也仿佛飘过一缕缥缈的轻烟去。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在那道轻烟里,毛团儿一抬眸便又看见了玉叶。

不,不该再叫玉叶,令主子曾经说过,令主子还是喜欢叫她“二妞”;而他也跟令主子一样儿,只要张口喊她,就依然还是“妞”。

这都是因为,他们的相见原本是在宫外啊!

二妞是属于宫外的,是那个张嘴就能骂他“狗杂种”的小女孩儿,生活得恣意而快活;而玉叶,是属于宫里的,是那个尽管有令主子护着,却依旧要遵循宫内的规矩,更要不得不面对宫内那些吃人的陷阱去……

妞说过,自从明白对他动情那一日起,她便都在心底里期盼着能出宫的那一天虽然她舍不得主子,不愿离开主子,可是她也更明白,她跟他之间的事儿反倒会成为伤到主子的一件把柄去。她在宫里日日夜夜提心吊胆,就怕她会因为这事儿而连累到主子。

后来,终于在主子和婉嫔主子的帮衬下,两人终究有惊无险地离开了宫禁,离开了京师,远远地去守那皇陵去。

她曾经那么快乐,她曾经与他说,“这皇陵对咱们来说,分明就是一块世外桃源啊。”

他也自是同感,以为守着那些早已作古的人,与那些石头人和墓碑作伴,便再不必担心这人世间的白眼和流言。

他在皇陵里司香,管着每月朔望,以及清明、上元等大节的祭祀供奉;而她则与那些“陵户”一起,混住在皇陵村里,有祭祀的官田种着,有朝廷赏赐的官房住着,还可以陪着师父他老人家……

起初的几年,他们一家三口过得,当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便是师父年迈故去之后,在他当值的时候儿,她一个人有些寂寞,却也还在院子里学着令主子在宫里的样子,养满了小鸡小鸭、小猫小狗、小鸟小鱼……日子便也活泼生动起来。

他们都以为岁月可以这般安静地终老,他们两个都没想到,宫里的风波依旧会远远传到皇陵来,将他们好容易拥有了的宁静日子,尽数给打碎了!

消息是高云从送出来的,只是那会子他在皇陵当值,那消息是那传话的人直接送到了妞那边去的。

待得他卸了差事回到家里,一进门就发觉气氛不对。

那些猫儿狗儿、鸟儿鱼儿原本都是她的命根子,她拿它们当做孩子一样仔细地照顾着,用这个来弥补她跟他之间不能生养的遗憾。可是那日进门,就见猫儿狗儿都拥过来,分明都是饿了肚子,急切想从他这儿得到食物的模样。

他也顾不得它们,只随便在厨房里找了个饼子,掰了暂时丢给它们那厨房里,竟然也是寒锅冷灶的,叫他不由得担心,她自己是不是至少有一两天没有开过伙了。

他小心翼翼走进房内,见她正背身儿坐在窗下。

他小心地喊她一声儿,不知为何心下只觉空虚,倒仿佛他自己是个犯了错的孩子。

她听见他的声音,这才霍地一下子转过身来。

她几乎随着转身,就立时堆起满脸的笑。

可是他却知道,她这笑容却并不是从心底里生发出来的他开院门,又进了厨房,接着喂猫喂狗……那么些动静,她却直到这一刻才知道,他回来了。

“你回来了?饿了吧,快坐下,我给你整饭去。”她站起身来,他这才瞧见她手里原来正忙着针线活。

他却走上前去按住她,心里没办法因为她的笑、她的忙碌而欢喜,他反倒是说不出的忧心忡忡。

她是令主子从小一起长大的丫头,她便也跟令主子一样儿,并不擅长女红。

可是她却竟然在做针线活儿,而且是抱在怀里一大堆……那些活计,分明都是他的衬衣衬裤,还有袜子和鞋底。

他早知道这些不是她擅长的,所以他一向都不用她做;况且这些活计累眼睛又熬神,他也一向都舍不得她做。可是她今儿,却自作主张忙活起这些来。

他大步走上前,迎住她,按住她的肩膀,“你别忙活。我吃过饭回来的,这会子肚子里还不空。若待会儿我饿了,我去做就是。”

他极力克制着心底的担忧,反倒笑嘻嘻垂首看着她手里的活计,“哎哟,怎么着,变贤惠啦,都替我做起这些针线活儿来啦?”

她尴尬不已,急忙丢开了那些活计,连同针线笸箩,一起往炕衾底下塞。

嘴里却说着,“咳,说什么呢?倒像我从前不贤惠似的!我要是不贤惠,你又与我在一起干嘛?你不如赶紧去找个贤惠的!”

他便努力地笑,伸臂抱住她,“这天下会做针线的贤惠女人还不是一抓一大把?可惜啊,我就不稀罕那些遍地都是的,我偏喜欢不会做针线的、不贤惠的!那才是百里挑一,远近村里独一份儿呢!”

她也是笑开,点开他脑门子,啐了一声儿,“呸,你又暗暗骂我是十里八村儿最懒惰的婆娘!”

两个人又是如往常一般斗嘴,说说笑笑着天就黑下来了。两人一起下厨做饭,她炸饽饽,他炒菜。忙活完了上炕盘腿吃饭,背后窗上被天色点点染上了青黑的夜色。

这样的一刻,是他在这世间最最留恋的画面。

民间有话儿说“老婆孩子热炕头”,他是没办法给她一个孩子,可是两个人能这样相伴,也已是他心中最美的图景。

他甚至这会子非常想提议要不,就抱个孩子回来养吧?

这话还没等开口,她却说吃饱了,又从炕衾底下抽出针线笸箩来,说叫他多吃点儿,她一边做针线,一边陪着他吃。

他便顾不上说那句话,只急忙伸手按住了她的手去。

“妞,究竟出什么事儿了?你别瞒着我。”他哪儿还有心情吃饭,急得都要火上房了。

她垂下头,显见着犹豫了好一会子,这才缓缓道,“小高那孩子,从宫里叫人来给你问安。”

他点点头,故作轻松地“哦”了一声儿:“难为他这几年一直都没忘了这个事儿去,只要宫里有人过来,他必定提前嘱咐了,给咱们又是带礼,又是捎话儿的。”

她点点头,却又不吱声了。

他便也忖出这里头必定有事儿,她的怏怏不快,她忽然做起针线活儿来,怕都是与高云从问安的事儿有关。

见她不想说,他便也只能狠狠地忍住了。待得夜晚,等她睡熟了,他方悄然披衣起身,推门出院,去寻那个捎来话儿的人。

他这才知道,高云从急切地想要告诉他,宫里又有人想翻他当年跟她的这一笔旧账去。

饶是他,那一刻都呆呆愣了半晌。

他和她,曾经再一个是首领太监,一个是掌事儿女子,却也不过是命若蝼蚁罢了,不至于叫人这么多年还在惦记着。

可是既然还有人重翻旧账,那就不是为了他们两个,而是针对令主子的。

这些年虽说远在皇陵,看似与京师与宫禁远隔,可是事实上皇陵也在内务府管辖之下,凭毛团儿的耳目,他对宫里的一切依旧了若指掌。

他何尝不明白,此时皇上已经五十四岁了,那后宫里的争斗便已经不再是嫔妃争宠,而是发展到了皇子争储。

以当年九龙夺嫡的旧事,可见皇子争储这原本是比后宫争宠来得更惨烈的争斗,牵扯到的不仅仅是后宫,更有前朝,还要席卷宗室。稍微不小心,便不是一个嫔妃得宠失宠的小事,是会动摇大清的根基,是会毁了皇上二十九年来苦心孤诣营造而成的乾隆盛世啊!

而令主子因位列贵妃,仅在皇后之下,又尤其是因为诞育了极为酷似皇上的十五阿哥这便难免成了人家心头的刺去。

他听完,只抬头静静问那传话的人,“小高可曾告诉你了,说这话的人,究竟是谁?”

那传话人也只是摇头,“高公公也没细说,只说是宫里这话儿已经甚嚣尘上,还请毛爷您早加提防。”

他回去,披着两肩夜色,踏破月色零落。

他便隐约明白,她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儿,必定是早就得了信儿去。

他心下也似烦乱,立在田垄头儿上,高高仰起头,看那漫天零落的星光。

若只是他自己和她,那倒好办,大不了不顾一切逃走就是。这天下这样大,怎么着都能有一口活命的饭去。

可是他明白,他们两个牵扯到的,是令主子。若他们两个在这个节骨眼儿跑了,那令主子必定受到牵连。

说到底还是他拖累了她去。

宫中女子满了年岁可以出宫回家,听凭婚配;可他是太监,没有年纪轻轻就随便儿卸了差事的道理。于是即便出宫,也只能是换个差事,从宫里挪到皇陵里来。

一个太监,是不能随随便便就能散落民间去的。终究因为他们熟知大内秘辛,故此这一辈子便都没有“自由”二字。便是皇上,也不能随便就改了祖宗规矩,将他的身份给改了去,否则反倒会令内务府上下更加侧目了去。

所以她跟着他啊,说是世外桃源,便也依旧还是在这皇陵里,依旧还在内务府大臣的眼皮子底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儿,只要有人再提起他们两个来,他们当年曾经担心的噩梦,便还是会再度重来。

直到,将他们吞没了去。

他自己没什么可怕的,大不了一条命不要了。可是他不能丢下她,他更不能连累了令主子和十五阿哥去啊!

为今之计,在这无形的天罗地网里,能破掉那背后之人诡计的法子便也只剩下了一个。

夜色幽暗,月色零落,他在黑暗天地里闭上了眼。

他决定了,倘若宫里的消息传来的那日,他会自己先豁出性命去。

虽说舍不下他,可是他想,或许这对她也是一件好事、一种解脱吧。

若没有了他,她便再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去,尽管还能趁着三十岁的年纪,嫁人、生子,从此一辈子,人间烟火,天伦之乐去。

他定下了主意,这便脚步沉沉往回走。

这是皇陵,跟京师相聚是有几天的路程;可是这点子路程,又哪里有多远呢?宫里的消息,几天之后便会传到皇陵这边来。到时候必定有内务府官员查问,整个皇陵村内外的陵户们怕也会对他们侧目相视。

这便还留给他的日子,就剩下这几天了。

他得在这几天里,将一切都安排好。

他这些年手里还攒下一笔银子,她得挪出来,都给她留下。就算给她添一笔嫁妆吧。

之后的几日,他杜绝了一切外务,只关起门来,镇日与她厮守着。

多少年都不曾出口的调皮话儿,他这回成筐地往外甩,倒叫她又是笑又是无奈,直点着他脑门儿道,“这是怎么了,怎仿佛越活越回去了,依旧还是当年那个贫嘴的模样儿!”

他笑,点头承认。

这本就是他想要的啊,叫她记住与他最后的时光里只是笑,只是从前那些美好的回忆;没有眼泪,没有悲伤。

直到那天,皇陵忽然来人送信儿,说皇陵里有紧急的事儿,要他提前回去。

他的心便一沉,他知道,怕是那消息已经来了。

他再平静不过,只将家里的一切都交待给她,临走,将她抱进怀里,亲了又亲。

她也整理了一个包袱,塞在他手上,“老规矩,放假回家来,待得回去,总得给那些爷们儿带点好嚼咕。我这手艺可是跟主子学的,俱是宫里的精细饽饽,他们不是都说爱吃来着?”

他便忍住苦涩,只是笑,伸手摸摸她的脸颊,柔声道,“一晃儿咱们都年过三十了。可是我怎么只瞧见自己老了,可是却还是当年那个小模样儿?”

她红了脸,笑着啐他,“又胡说八道了!我们女人家,哪儿比得上你们男人禁老?”

说到这儿,两人便都有些尴尬。终究还是因为他是太监啊,便是年过三十,下巴上也并无胡须生成,这便看着的确是不老;可是这不老,却何尝不是一种难过了去?

她便叹口气,轻轻向外推他一把,“瞧我这嘴,你便生我的气吧。这便去吧,我看这天儿怕是要下雨,别在半道儿上被雨给拍了。”

他自也有些讪讪的,却竭力笑着道,“是我又给你添烦恼了。你本说的没错,我啊,终究是个太监。这些年……委屈了你太多。”

他向她一揖到地,“妞,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个儿。”

就这样道别,带着万千惆怅。

回到皇陵,果然是总管皇陵的内务府大臣叫他去问话。

同样在座的,又多了个马栏镇总兵满斗。

因毛团儿是内务府大臣治下,那内务府大臣只担心他自己的乌纱帽受了毛团儿的影响,这便揪着毛团儿不依不饶地问,他究竟有没有跟官女子对食的事儿去。

毛团儿自知死期到了,这便慨然而笑,只等将一切都揽在自己头上就是。

却没想到,倒是马兰镇总兵满斗忽地喝止了他去。年过六旬的武将,说起话来依旧虎虎生威,却没想到竟是出言呵斥那内务府大臣。

“原来大人管理皇陵,竟出了这样大的纰漏去么?依我瞧着,毛小爷来这皇陵的年头也不短了,可是大人怎么今儿才忽然问起这个话儿来?这岂不是证明,大人这些年都失察了去?”

那内务府大臣吃了一惊,呆呆望住满斗去。

满斗这才高高举起皇绫圣旨,“皇上旨意到,陪同毛小爷,同赴泰陵面圣!”

满斗冷笑着盯着那内务府大臣,“听见了么,皇上还要特地召见毛小爷。毛小爷原本就是皇上御前的人,便是出宫了这些年,皇上却从未忘记过他。这回面圣之后,说不定毛小爷又会重回御前大人啊,到时候儿就有你好好儿喝一壶的了!”

毛团儿大喜过望,这便明白,是皇上亲自过问此事了。

有了皇上的护持,他跟妞,这一劫就又可以逃过了。

他与满斗道谢过,又请了一天的假,只说要回去收拾行装,才能跟随满斗一同上路赴泰陵去。

他一路几乎狂奔着回到了皇陵村。

可是推门而入,却依旧是一股不对劲儿的感觉。再向房内走,远远地看见暖阁里帐帘低垂。

他以为是她睡着了,这便轻声呼唤。

可是却没唤醒她来,不见她起身相迎。

他这才慌了,将手上的包袱都落在地上,奔进去一把扯开帐子

那一刻,他见到了他这一生中最最令他恐惧的画面!

他的妞,那个从十岁开始就与他斗嘴,相依相扶一起走过这么多年来的人儿,竟静静地躺在大红的衾被上,宛若新嫁娘一般,却已是面上再无血色,而身子也早已冰冷透了!

那衾被他认得,他认得啊!是她自己亲手绣的,他还曾笑过,说她的女红可以跟主子一比可是她却说,便是旁的活计能交出去,花钱找人做,可是这一件她却非要自己亲手绣得。

他都明白,他都懂,她是想说,她这辈子不能披红挂彩,当真嫁给他一回;可是她好歹,也得给自己亲手绣一件大红的鸳鸯喜被去。

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当她用她那略显笨拙的手针,亲自绣完了的喜被,承托的却是她已经远去了的尸首!

他嚎哭着抱起她来,拼了命地向外大喊,“请大夫来!我求求你们,快帮我请个大夫来啊……”

而门槛外,她离别时亲手递给他的包袱也散了一地,在一包一包的饽饽下头,也露出了一封夹在最底下的书信来。

只怪他彼时忧心忡忡,竟没能发现这夹在缝隙里的书信去!

他展开看,是她纤细的笔迹。

她说:“……我来这人世一场,最亲的人却不是爹娘兄嫂。我从小儿就被爹娘送去给主子当丫头,也多亏主子待我如小妹,叫我随着她一起无忧无虑地长大。”

“若不是因为主子,我也不会在花田里遇见了你啊……所以你瞧得最明白,是不是?我的一切一切,都是主子赐的。可惜我蠢又笨,没能在宫里帮上主子什么去,反倒叫主子替咱们担了那么都的心。”

“我这辈子已经没能耐回报主子去,我便总不能再牵累到主子。更何况此时将牵累到的已经不只是主子一个人,还有十五阿哥他们……毛团儿啊,还记得咱们当年的心情么?咱们当年眼睁睁看着主子进宫多年却没有自己的孩子,急得恨不能替主子天天儿拈香拜佛。如今主子终于有了这么多的孩子,咱们没来得及陪着主子一起护着,这便总不能再给小主子们添半点儿的罗乱,你说是不是?”

“我知道,我这一走,自会惹你伤心。可是你却是最懂我的人,你一定能明白,我为何要这样做……咱们的事,在宫里是大逆不道,唯有一死,才能叫此事死无对证……”

“我先走一步了,你答应我,万万别想不开。你得回宫去,你得替我再回去伺候和帮衬主子和小主子去。我笨,你却灵活,若没有了我的牵绊,你必定能替主子立更多的大功去……”

“别告诉主子,我走了。就说我跟了满斗去,他那人好`色,主子必定不会起疑。就叫主子相信是我叫你伤透了心,你这才回宫去……我已给主子写好了一叠子问安的信,你存着,半年给主子递上一封,够用许多年去了……”

大夫终于来了,却只在炕边儿上了站了不多会子,便已是冲着他摇了头。

他定定地看着那大夫,却已经抹尽了脸上的泪。

大夫是外人,他不能叫大夫瞧见他的一滴眼泪去。否则这一滴眼泪,等大夫出了这个院门,便可能又成了把柄去。

那他的妞,就白走了。

大夫被他盯得有些害怕,他便笑了,“哦,从前在宫里当差,她也正好是在宫里当官女子来着。好歹相识一场,出宫之后便也拜了兄妹,我不当值的时候儿便来瞧瞧她。”

“我啊,原本都帮她预备好了一份儿嫁妆了,她自己也都绣好了喜被,可是谁知道,她竟这么走了……”

那大夫愣愣不知如何作答。

毛团儿笑着垂首,从她还没做完的那些针线活里,扯开针线,取出一叠金叶子来,全都放在了大夫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