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卷172、绝不放过你
作者:miss_苏      更新:2019-01-28 22:10      字数:6797

那些金叶子,是他这些年一点一点攒下来的,这回原本是想给妞当了嫁妆,可是谁想到……

既然妞已经不在了,他还留着这些做什么用去?

没有了妞的这个人世,便已经再也没有了他想要的去处……那这些钱对于他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他索性倾囊而授,全都给了那大夫去。

这一场看诊原本那大夫只是来确定二妞已然亡故,并没能妙手回春去,这一趟出诊的费用他原本都不好意思收;况且便是要收取看诊费,这一次的费用又能有多少呢,如何能值得这些金叶子去?那大夫自不敢受,忙伸臂拦住。

毛团儿却笑,摇摇头,“大夫别推辞,我知道大夫性本高洁,不喜无功受禄。我其实是还有事要拜托大夫帮衬……”

那大夫急忙道,“还请毛爷吩咐就是。”

毛团儿黯然而笑,“大夫也知道,我呢,是个寺人。这一体一身都是皇上的,自不能再惹宫外俗事。况且皇上已经下旨,命我赴泰陵供奉祭器去,我明儿一早就得启程。”

毛团儿回眸,不舍又哀伤地望住躺在那一片大红中的人儿。

“我这义妹的身后事,我便不能亲自操持了。皇上的旨意绝不能耽搁,我便想着今儿既然是请了大夫您来,那也算您跟我这义妹还有最后这一份缘分吧。我便想将我这义妹的身后事托福给大夫您去,请您帮我这个大忙,将我义妹好好儿地送入土,为安吧。”

毛团儿说着深吸一口气,竭力掩住心底那股子几乎能将五脏六腑都穿透了大窟窿的哀伤去。

他将那些金叶子又坚持地推进了大夫的手中。

“所有的费用就都从这儿出。若还能有剩余的,便都算是我感激大夫您的谢资。大夫若能这么接着了,那便是给我的大恩大德,我毛团儿来日必定结草衔环报答;若大夫不答应,那可怜我这义妹就只能曝尸家中,不知何日才能入土为安了……”

那大夫听得心下也是难受,又知道毛团儿的身份,也不想得罪,这便犹豫了下儿,将那金叶子收了,“暂且交给小人吧,毛爷尽管先忙皇上吩咐的差事就是。这些金叶子,小人绝不敢受,必定一毫一厘全都用在这位姑娘的丧仪之上去。”

毛团儿终于含笑阖上双眼,却是在大夫面前忽然长身而跪。

那大夫惊了,急忙伸臂相扶,口中连连道,“哎哟毛爷,小人如何敢当!”

毛团儿却避开了大夫的手,坚持着冲那大夫磕了三个响头,“我毛团儿这一生,早早儿就被爹娘给卖进宫去净了身,我那命根子没了,我便也忍不住要怨恨爹娘,故此啊我没给爹娘跪过,也没给他们磕过头。”

“我真正跪下给磕头的人,都是皇上、皇太后和宫里的主子们……”毛团儿哀然而笑,“说实话,大夫您便是我在宫外第一个跪倒行此大礼的人。”

“您也甭不自在,我之所以这样儿,是因为我自己愿意;是我觉着,唯有用这样的方式,才能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去……”

那大夫不明白妞对他有多重要,那大夫不会懂他此时最重最重的事其实就是好好儿送妞入土为安啊……可惜他都来不及亲自来做了,那这大夫既能帮他完成这个心愿,那这个大夫就是他今生最大最大的恩人。

别说只是跪倒磕头,别说只是这些金叶子,便是要他用命去换待得完成了妞的心愿之后,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奉上。

往事如烟,那杳然的伊人影踪也如轻烟。

有形却又无形,便是眼前看得见,可是一伸手想去捉住,却都烟消云散,化作云水飘摇而去了。

毛团儿闭了闭眼,暂时眨去眼前的飘渺。

“忻妃主子您知道么,其实人命也是一缕轻烟,若是奴才这么继续多捂一会儿,忻妃主子的命便也会化成一缕轻烟,风一吹,就那么噗地一声散了。”

“忻妃主子感觉到了么?忻妃主子的命啊,已经开始一点点地消散而去了。这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性命消散而去的的滋味,忻妃主子觉着如何?这滋味是痛楚,还是解脱?”

毛团儿这一席话说得阴冷如寒冬里冰河上起的雾,叫忻妃紧张得更是在毛团儿掌中拼命地挣扎。

就在她挣扎得最欢的时候儿,毛团儿却忽然就松开了手去。

空气陡然又冲涌进忻妃的鼻腔,她感受到的不是生命重回的喜悦,反倒是一种不可承受之重,声嘶力竭地咳嗽了起来。

毛团儿高高站直,轻蔑又嘲弄地盯着忻妃。

忻妃好容易顺了气儿,便愤而抬头,攥起拳头愤怒地向毛团儿挥舞,“大胆奴才!皇上并未下旨治我死罪,你又如何敢这样对我?就凭你方才所为,你才该是死罪!”

毛团儿也不恼,袖手淡淡而笑,“忻妃主子放心,奴才方才是手下留情,绝不会让忻妃主子就这么西去的……奴才方才不过是让忻妃主子提前尝一尝,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性命如丝如缕,点点飘散的滋味罢了。”

“奴才会等着忻妃主子自行了断去……”

妞在吞下那致命的药物之时,虽说心意坚决,可是终究在那一刻来临的刹那,也还是会怕的吧?

这世上,谁能不畏惧死亡,又有几人当真有亲自送自己上路的勇气去呢?

他好难过,在那一刻,在妞最为孤单和恐惧的时刻,他竟然没能陪在妞的身边!

那他就让忻妃也好好儿尝尝相同的滋味去吧!

忻妃施加在妞身上的痛楚,他便要忻妃一样体尝个明白!

皇帝背身立在暖阁门槛外,仿佛浑然不知道这一切。直到此时皇帝才悠悠回眸,“毛团儿,回宫。”

毛团儿这才单腿打千儿,“”了一声,忙跟上前去。

夜深了,忻妃伏在炕上苦苦挣扎。

她还是不甘去死,不甘啊!

便是皇上已经将话说得明白,她若不死,等着她的也将是欺君大罪;以及,皇上已经以她父亲那苏图和女儿相胁,可是她却还是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便是亲生父亲又如何,便是亲生女儿又怎样!她这一生,不是为了旁人而活,她是为了她自己而活的!

她这般又熬了好几日去,一直拖到了二十八这日去。

又到月底,且端午佳节在即,园子里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为了不让婉兮看出二妞的死亡真相来,皇帝还是命永常在给婉兮又送来了一封端午请安的书信来。

婉兮也亲手包了大黄米和红枣儿的粽子,特地叫了毛团儿来吃。

毛团儿便是千万小心,却还是叫婉兮瞧出了不快来。

婉兮放下粽子,轻垂眼帘,端起山杜鹃花儿的晒干做成的茶来喝,缓缓道,“……你还记得这粽子么?”

毛团儿一口粽子没咽下去,险些噎在嗓子眼儿里,连忙抓过婉兮赐的茶去,仰头都灌进嘴里去。

好半晌终于平静下来,低低垂首,回避着婉兮的眼睛去。

“……玉叶她,最爱吃这大荒米包的粽子。尤其是得蘸着青桂的蜜吃去。”毛团儿小心地吸了吸鼻子,“这些吃法儿,都是她从小儿跟主子一起学来的。”

终究是在宫里,毛团儿说到二妞去,也得小心地以玉叶来称呼。

婉兮含笑点头,“你说的对,这才是二妞她最爱吃的粽子。”

婉兮说罢,这才幽幽抬起头来,望住毛团儿,“可是毛团儿你说啊,为何我问永常在,她叔叔满斗家里可预备了大黄米的粽子去……永常在却说‘没有’呢?她还说她叔叔一家都不爱吃黄米的,说吃完了容易吐酸水儿去?”

毛团儿狠狠一惊,望住婉兮,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他以为在皇上、永常在的全力帮衬下,更重要的是有二妞临去之前用心留下的那叠亲笔信去,令主子已经被瞒过了呢。哪里成想,在他稍微松懈的当儿,令主子竟然已经出手试探了永常在去!

毛团儿却也知道不能不答,且不可犹豫过久,这便连忙尴尬地道,“兴许……是玉叶的口味改变了去吧。终究她长大了,人长大之后,兴许口味都跟着变了。”

婉兮淡淡地笑,未置可否。

她眼前都是永常在方才毫无防备的模样,愣愣地道,“为何要吃这大黄米的粽子?比糯米的更好吃么?这便是关外的老传统,可是咱们都入关一百多年了,自都是觉着糯米的好吃,那大黄米的吃完了都吐酸水儿啊!”

与皇上、毛团儿比起来,永常在自是最薄弱的一环。别说她根本就不知道二妞的口味,她压根儿连二妞都没见过呢,婉兮捏着她来问,自是最聪明的。

婉兮垂首淡淡道,“既然满斗家原本不爱吃大黄米的粽子,更不一定能有青桂的蜜,那我就特地送一份儿去给她吧。毛团儿你来安排个人,趁着端午在皇陵也要上供,从宫里也要派内务府官员过去,你就帮我将这些粽子和青桂蜜叫那官员给二妞捎去。”

毛团儿有些呆住。

婉兮仿佛早就能想到毛团儿会是如何表情,故此都没抬头,更没惊讶。

“……二妞既然给我写信请安,便叫她吃完了粽子,也写封信送进宫来,跟我说说她口味变了么,我给她的粽子,她可还爱吃?”

婉兮说罢就直接叫,“玉萤,粽子备好了没?快送进来。”

毛团儿已是紧张得都打起摆子来令主子这是临时起意,二妞她何曾能预料得到?那令主子等着二妞的回信,这信又能从哪儿来?!

虽说宫里有的是翰林和笔帖式,这当中一定有临摹笔迹的高手。只是令主子从小与二妞一起长大,甚至二妞写字都是令主子亲自手把手教出来的,若叫人去模仿二妞的笔迹,那便无疑是绝大的一种冒险!

倘若被令主子找见了笔迹的不同,那么一切就已经等于昭然若揭。

毛团儿怎么都没想到,令主子机变若此,叫他都不知该怎么应对了。

最要紧的是这一刻没有皇上在身边儿替他兜着啊!凭他的脑袋瓜儿,又如何能跟令主子斗去?

“主、主子……”毛团儿干脆直挺挺跪在地上,“奴才没出息,回宫这么些日子了,却还是听不得有关玉叶的半点消息。就更别说叫奴才去办这件事……奴才求主子,便收回方才的心意去吧,更别再奴才面前提起她,就叫她自己过她自己的快活日子去便罢!”

婉兮缓缓挑起眸子来,面上却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半晌,婉兮忽地冷不丁一拍桌子,“毛团儿,二妞她终究出了什么事?你竟还敢在我面前,红口白牙地瞒着我?”

毛团儿惊得只能一个劲儿地叩头,“主子喜怒,奴才岂敢啊!主子便是不信奴才,难道还不信永常在?尤其是,难道主子还能不信皇上去么?”

婉兮凄然而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皇上自然是你最大的倚仗去。可是我今儿是单独叫你来的,真可惜皇上没办法儿时时刻刻在你身边儿护着你去我便是不能追问皇上,我难道还整治不了你去?”

婉兮缓缓站起身来,即便已是放缓了速度,可是站起来的身子依旧还是轻轻摇晃的。

“我只想知道,二妞她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们都瞒不住我的,便是能瞒一时,你们却瞒不了我一辈子!信不信我终究寻个机会,亲自去满斗家里见她去!若到时候儿见不着她……毛团儿,到那时,我与你的情分便也都完了!”

毛团儿这一刻真希望自己已经随着二妞而去了……叫他生生面对令主子这样的痛心和质问,他恨不能将自己的心都剜出来,赶紧喂了狗吃了去了!

婉兮靠着桌子方能稳得住自己的身形,“说,二妞她,是不是出事了?你既回宫来,是不是,又有人为了针对我,又曾拿你们的事做文章去,这才让二妞她……她怕连累我,所以她……”

“死亡”那个词儿,婉兮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无论如何,都不忍心安在二妞的身上去啊!

那个丫头,那个从小儿与她一起长大,那个伶牙俐齿、嘴上从不服输的小辣椒儿,怎么可能会那般委屈自己,竟然会将自己的性命,都这么交出去了!

毛团儿死死闭住嘴,不肯说话。只是心下本就一直都在的剧痛,再度被令主子的质问给重又勾了出来,叫他便是能闭住嘴,却是怎么都闭不上眼睛这便还是血灌瞳仁去。

婉兮定定望着毛团儿的眼睛。

不需要他嘴上的回答了,他的神色已经给了她最清晰的答案!

婉兮反倒不颤抖了,她坚定地站稳,轻咬银牙。

“说……是谁?!”

当晚,陈世官忽然也收到了贵妃娘娘的懿旨,前去给贵妃娘娘请安。

他冒蒙儿去的,结果半个时辰后离开,却是一副失魂落魄。

他从贵妃娘娘的寝宫出来,没敢直接去见皇上,先仓惶地去找了归云舢。

好歹归家叔侄一直伺候贵妃娘娘,他或许能从归云舢那儿寻来一点儿解说。

归云舢听完他的话,也吓了一跳,“你说什么?贵妃娘娘冤枉你?”

归云舢当场都要掉眼泪了,“正是!贵妃娘娘只说这些日子有些肝火旺,我请了脉,脉象倒的确是如此。贵妃娘娘非叫我给开一剂泻火的方子,还叫我亲手煎好了伺候……我本来小心翼翼,因第一回请贵妃娘娘的脉,本不熟悉,这便用了最轻的药去。”

“可是谁成想,贵妃娘娘吃过了药,不多一会子这便上吐下泻贵妃娘娘指着我的鼻子怒叱,说我害她……”

归云舢听得不由挑眉,随即心下便也有了些体悟。归云舢小心翼翼问,“小陈啊,我只问你,你可曾做过开罪贵妃娘娘的事儿去?”

陈世官喉头哽咽,“怎么会啊!下官才进宫多久,况且以下官的职衔,哪儿够资格进贵妃娘娘的宫门,就更别说得罪贵妃娘娘去了!”

归云舢便眯了眯眼,也绷起脸来,“不可能!我伺候贵妃娘娘这也十年去了,贵妃娘娘的性子我自是了解的。贵妃娘娘绝不是随便拿捏一个臣下的人!”

陈世官心虚地低下了头去。

归云舢没猜错,贵妃娘娘问的是她伺候忻妃的事儿。

他自然装傻充愣,什么都不答,贵妃娘娘便将这么大一个黑锅掼他脊背上了。

陈世官哭丧着脸恳求,“归御医……求您快教给下官一个法子吧。不然,下官担心自己这条小命儿得被贵妃娘娘给整死。”

归云舢翻了个白眼儿,“若叫我教你,法子最简单,也都明摆着:那就是对贵妃娘娘说实话。“

“只要你说了实话,便哪怕是你犯了什么错儿去呢,贵妃娘娘最是宽容的,反倒不会与你计较;可是若你继续在贵妃娘娘面前耍小聪明,以为能骗得过贵妃娘娘去那她以后整你的法子可多着呢。贵妃娘娘可是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若真想整人,我跟你保证,你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陈世官吓傻了,呆呆望住归云舢。

归云舢用力点头,“没错儿,就这一条活路,再没旁的了。”

陈世官终于吓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可是我这话是不能叫别人知道的啊,要不,皇上也得摘了我的脑袋去。”

归云舢倒是淡淡一笑,“你啊,就是进宫晚,不懂事儿。你还怕皇上摘了你脑袋?我告诉你,贵妃娘娘若是耍起小性儿来,连皇上都惹不起!”

两人话还没说完,马麟就进来了,一脸坏笑对陈世官说,“贵妃主子就知道陈太医是跑到咱们小归爷爷这儿来了。贵妃娘娘说,叫我来盯着陈太医,说等陈太医哭完了,这就再请陈太医回去说话儿。”

“贵妃主子说啊,叫陈太医这一碗药喝下去,今晚上能不能挺得过去都难说……贵妃主子说,陈太医再不过去,那贵妃主子就要派人跟皇上说去,叫皇上给预备装老衣裳了……”

贵妃娘娘竟然扔下这样狠的话去,陈世官吓得都喘不上气儿来了。

归云舢到不惊讶,只同情地望着陈世官,叹了口气道,“赶紧去吧。别再想跟贵妃娘娘斗心眼儿了,要不,我就得给你预备装老衣裳了。”

四月二十九日,天还没亮。

只是大清皇帝们都是天不亮就起来处理国事,那便整个后宫也都按着这个时辰作息。

这个时辰各宫门都已经打开了。

不过忻妃倒是放心,这个时辰皇后是不会这么早过来的。她总得等到天大亮了去才来。

可是却没想到暖阁的隔扇门“哒”地一响,两个人走了进来。

忻妃挑眸望去,竟是比看见那拉氏还要惊恐,吓得“啊”的一声叫出来。

来人正是婉兮。

玉蕤亲自陪婉兮来,也没给忻妃请安,只亲手搬过椅子来,让婉兮自在地坐下。

婉兮淡淡垂眸,“忻妃,没想到我今儿会来,是么?”

忻妃便也冷笑,“我是压根儿就没想到过你!你来与不来,我都不在乎!”

婉兮耸耸肩,“嗯,我就知道你会是这样一副表情,让我更生动地看见,什么叫做强弩之末,什么叫做垂死挣扎,又是什么是负隅顽抗。”

婉兮含笑抬眸,眸光轻转,“若当真是不在乎啊,才不会这样一副色厉内荏的模样来急着反驳。真正的不在乎,不是嘴上高叫着‘我不在乎’,而是笑而置之罢了。”

“所你你这幅样子,不是你真的不在乎,反倒是你其实很在乎,甚至于你怕我来,你怕让我看见你此时的狼狈不堪。你怕你这副样子落进了我的眼睛,会让我开怀大笑,会叫你真真正正一败涂地了去!”

“我没有,我才没有输给你!”忻妃急得大吼了起来,“魏婉兮,你我全都心知肚明,你这些年在后宫里便是有皇上护着,便是有你那些好姐妹的帮衬,可是你还是吃过不少次亏去!而那些,几乎都是我给你下的套儿,你都是输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