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生劫未度情劫没
作者:半夏晚安      更新:2019-02-03 06:29      字数:3304

腊月初七,杭城云栖镇的洪记茶馆,来了个长髯侠士,盘踞侧门。 喝得醉醺醺的,摇头晃脑,手里持着一卷书册,看不得名。

其生得虎背熊腰,常人不敢近,只听得鞭炮似一鸣响,顿发狂笑,吓得过路行人避之不及。卖糖葫芦的挪地摆摊,卜算子的也自算黄吉。刚过去两小姑娘,豆蔻模样,那雀斑脸面的小丫头吐了口唾沫,牙里硬咬着几个字,恐那汉子,不敢开口。从口型来看,应是:“好一个登徒浪子,光天化日之下,竟在看邪书。”

约是侠士笑得太张扬,一下成了瞩目的角儿。

他不禁自捋额前发,傲然道:“莫非是在下过英俊了些?”

众人哄堂大笑,巷口飞窜出一小狗,愣是在跟前放了个屁。

八成侠士也意识到他人的嫌弃与嘲笑,苦瓜着脸,朝衙门走。远远地,看见衙门口石狮子旁伫立一人。不必说,捕快展不韦是也。

“秦穹兄,许久未见。不知小弟麻烦您调查的事查得如何?可有那传家伞的下落?”他拱手作揖。

“哼!蓝瘦香菇,宝宝心里苦,只想做个安静的美男子。”侠士独自喝着闷酒,背影极其悲凉。

“哎呀,秦穹兄,别那么绝情嘛,帮帮人家,好不好嘛。”

见他这般请求,侠士似乎也没招使,只能叹息。

心想:呕!你娘知道生了个这么恶心的儿子吗?

“这件事嘛,得从数百年前,伞主人的不幸遭际说起。”

于是乎,秦大侠就着方才小册上(据说是密报,夹杂美人图集)所见,讲述起花家传世的那把纸伞的由来。

…………………………正片开场………………………

风啸,如怒,屋檐下那伞已停了数日。

据灶旁煮酒的小童介绍,伞应是叶哥儿落下的,不过,究竟是写出绝世典籍的大人物,冷落了儿女情长也是自然。偏痴了那芳华正茂的花家千金小姐,花婉儿。

说起这花婉儿,那可是全杭城出了名的奇女子,十三纺织胜过天工,十四琵琶举世绝伦,十五六岁便通晓了琴谱棋局,虽说书画未有深造,但婉儿心灵手巧,处事自比旁人谨慎小心。明眸闪着金光,举止自带灵气,平日里都仙儿般养着。更听闻她心善非常,自小连肉食也禁了去,独少年时庙会被大哥哥戏弄,硬塞了根鸡腿到口中,但此外便与荤食无相往来。

若是旁人听了这段,都道是个小仙姑。可那叶家公子倒好,劈头盖脸一顿挖苦,说什么女儿家多才无德,假着仁慈就自奉菩萨是妄称极乐。总之难听的话,叶天明几乎都对婉儿说了一遍。

花婉儿要同他解释,他全当耳旁风,掀帘而入里室,留姑娘一人在外厅双颊臊红。小厮要劝姑娘,可话里失了分寸,气得姑娘呜咽。叶公子要体面,可不容得她在府里这般哭闹,不得已好生哄着。殊不知这一哄便哄出了感情,哄得眉梢带喜,眼角含笑。本哭哭啼啼,经叶公子一哄,破涕为笑,反惊得公子心颤,有些坐立不安。

先时还唾道:“分明池中物,自作清高水中莲。”这时却得改口,说是“不识红莲仙子”、“误伤绝世佳人”。不过,花婉儿越听越觉不像话,叶公子的说辞仿佛是客栈话本里唱的。只教他莫说了,听也听厌了些。自是无聊,随心瞥了他几眼,叶公子些许也是乏了,不耍嘴皮,也仅是望她,谁料想,两人眉目一来去,竟两不相厌。花婉儿的心中不免萌发几分情愫,可女儿家脸薄,又是闺阁待嫁,只抿唇不语。叶天明只觉不厌,不作他想,自唤小厮斟了壶龙涎香,本想与姑娘论茶道,可天色渐晚,只好先命人送她归去。

那之后,两人言谈甚欢,还在雪中采梅,只可惜花婉儿体弱,竟染了风寒,早前叶公子来看望,自带了药包,那纸伞就是那会儿落下的,花婉儿睹物思人也是常情。

可如此一来,身归心离的,整个人都魂不守舍的。用餐时误拿了嫂嫂的调羹,绣花错搭了针线的次序,连沐浴更衣竟也显得憨然。

“小姐!小姐!”杜鹃丫鬟推她也不理。

“坏了,小姐莫非是患了病了?”翡翠惊呼。

“好你个坏丫头,亏没嚼烂你的舌根。小姐平日里如何对你,你竟这般咒她?”杜鹃瞪得眼灯笼大,翡翠胆小,吓得抱着屏风一角,蜷着身子蹲坐在那儿。

“病?我害了病了。呵!呵呵!”花婉儿形如癫状,咯咯地笑了起来。越笑越烈,让人心慌。

“小姐,你可别吓我们啊,若是害了病,老爷夫人那儿,我们可交代不清叶。”杜鹃和翡翠相拥一处儿,活生生一对落难姊妹。

“我怕是害了相思。”花婉儿说罢,沉入木桶底。水泡泡咕噜噜冒起,翡翠慌忙去“捞”她起身,木桶的水可不干净,呛了污秽。

“好啊,定是那个什么朱(猪)公子,苟(狗)公子的,弄得我家小姐这般,我……我找他算账去!”杜鹃故作气愤。

“你给我回来!”花婉儿身子一激灵,险些窜出木桶,白雾缭身,水汽蒙目,玉骨微寒。

“小姐,可算清醒了?不让奴婢找那公子哥儿去?”杜鹃打趣。

“好你个鬼灵精,竟也笑话起我,瞧我不收拾你。”说着,便要伸手去拿擦拭的素巾。

“诶!奴婢虽是贱骨头,可小姐打不得!打不得!”

“怎么就打不得?”

“小姐可未听说,相思的人打人最是晦气,会把月老儿都给吓跑的,小姐可莫要为一时手快,坏了一段好姻缘啊。”

“听你这么一说,似乎有几分道理。”

花婉儿平时冰雪聪明,这时多半是情意冲昏了头,也不细想那妮子的话,急将握好的小拳松开,还对杜鹃好声好气。翡翠在旁反倒先醒悟过来:“哎哟,小姐,你莫听她的,她准是为自保,瞎说的。”

“好啊,你,看我不,阿秋!阿秋——”

估计是缝隙里进了点风,冷得花婉儿又缩回木桶。

好一个嘴巧的丫鬟,竟让小姐受了寒,夫人得知,赏了她十几板子,杜鹃外强中干,禁不得打,打到五下,就昏了过去。念在往昔还算尽心,饶了她这回,只是醒后双臀火辣,坐着都疼。

也不知道是哪个话精,以讹传讹,竟对外说花婉儿患了不治之症,这下可好,吓跑了不少求亲者。不过,倒也是激起了叶公子的关心。

那伞儿,便是探望花婉儿时落下的。但叶公子终究是个迟钝的木头,好不容易让花小姐知道了自己的情思,却又偏执什么戒律清规,改口说毫无他意,泼了小姐一冷水。但花婉儿情痴,像极了懒猫赖上了房柱,她偏把心窝给掏得干净,非他不入,尘污不侵,死心塌地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叶天明进京赶考时,遇到了山贼,非但盘缠被夺,还被伤了性命。小厮拼了命带其医治,只可惜命数已尽,无力回天,送回时已是一具寒棺。

“我实难相信叶郎竟弃我不顾,自赴阴曹地府。”

她哭得昏天暗地,眼肿若桃,行路踉踉跄跄,言语支支吾吾。奈何万般追悼,他已不在。

可古怪得很,丧葬当日,叶家竟寻不到那口棺材。报了衙门,发了通告,也只在数日后,半山腰上寻得。棺材上留有被人撬动的痕迹,盗棺者手拙,撬得太明显,接口处一大道的裂纹,却也看得出行事时的狂态,疑似暴怒之举,但叶家思来想去,终是想不出是何处的孽债,引得仇家做出那般不齿的事情。

那叶公子的尸身究竟何处去也?无人知晓。

自失去叶郎,花婉儿便郁郁不振,忧患成疾,数日以来滴水不进,日渐消瘦,只觉得身体发寒,透骨那般,寒得厉害,就像是残雪的夜,风过发梢却未觉清冷,隐约之间,似乎见到叶郎面容,因在他怀里,冻死也酣。

死前不走马灯,只觉魂魄终有归依,如落叶入土般顺然,也不见无常小鬼,反倒见雪莲四绽,奇光萦体,仿佛被一朵巨大的莲花吞没,裹在胎中,从头孕育。

花婉儿睡了,此后无再醒,花家挂白。可惜的是,这段孽缘却不得两家所知,唯独任事的小丫鬟们和服侍叶公子的小厮还记得片段。

而今,过了数百年,物是人非,但有一物却未曾腐烂。花家先时屋外那把纸伞,竟丝毫无损,据后人述说,是叶公子魂灵还依恋着人世,附在了伞上做一个念想,因而未将那伞焚化,只当作成灵牌供着,世世代代供奉着。

“本是经一劫,不料想竟那般狼狈。”

在无人注意之下,一个俊朗少年竟将纸伞取走,悄无声息地取走,巧的是,那个寒夜,叶家大宅里一个嚎啕大哭的小娃娃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