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安民的口才极好。
他花了小半个时辰将左护卫为什么要改革,如何改革的问题讲完。
尹家麟等人的政策宣传工作已经做在了前头,台下之人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卒,无论是世袭军人还是几代租种土地的民户,对此都没有多大的意外。没有人喧闹插嘴,也没有人交头接耳。他们最关心的待遇和出路问题,就在下面。
“凡入我护商队者,一律按我护商队的饷章享受待遇。军官拿军饷;士兵除了军饷,还有每月两斗粮的补助。当然,士卒的军饷只发一半,剩下一半王府为其保存,十年之后一并返还……”
郑安民正说到人员待遇和分流,突然下面站起来一人。那人年纪二十**,浓眉大眼、相貌堂堂,生得甚是彪悍。他既没拱手,也没告扰,立在台下便大声质问:
“士卒可以分田,可以拿补助,那我等军官为何不能分田拿补助?刘尽忠一党谋逆作乱,我等安分守己,对王府忠心不贰,到如今可好!家中半分田土没有,全家老老少少十几口全靠末将微薄之六品官俸养活!”
说话间,他重重抖了抖身上那件打了许多补丁的官袍。那官袍分明穿着了多年,补子不全,颜色发白。发脆的衣料随着抖动,发出哗哗的声响。
“我们也想分田!分了田,我们就加入护商队!”
年轻军官说完最后一句话,并不坐下,只是直挺挺地立在会场中央,眼睛盯着台上。
场面太不和谐了!朱平槿知道,那军官盯的不是旁人,而是自己。
此人郑安民不认识,朱平槿当然也不认识。郑安民正要开口安抚,他身旁的舒国平已经站了起来,大声呵斥道:“崔成儒,你看清楚场合!世子就在上头!世子尚未宣你,你便大声喧哗于殿前,这是为臣之礼吗?”
舒国平在朱平槿的面前,总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方正模样。与人交往,也多是谦逊随和。想不到,书生也有发怒的时候,而且发怒的样子如此凶狠!
可那崔成儒并不服气,立即抗声反驳舒国平:
“并非下官无礼!我等只是讨个公平!刘逆一党在卫里横行霸道,肆意妄为,我等这些没有阿附的便成了刘逆一党眼中钉肉中刺!现任被夺,田土被占,老父被活活气死!如今刘逆一党打入大牢,家产没入府中,真是大快人心!我等这些臣子都为世子英明果决叫好!可左护卫改革,既要我等从头练起,又不给我等分地!下官实在想不通!”
……
军官拿高额的货币工资,与朝廷的俸禄体系对接;士兵则以实物供给为主,通过给本人和家属分地来拴住军心,保证军队的忠诚。这是朱平槿在年初构建新军时就定下的饷章制度。饷章制度结合商庄两队的建军特点,构成了两队一体、军民相连的军事体制。
这套饷章制度并非朱平槿的原创,他借鉴了前世那支从失败走向胜利的军队的建军经验,也借鉴了今世老祖宗朱元璋的建军经验。但是这套体系运行了一段时间,便出现了一些漏洞和弊端。这些问题,放在朱平槿这个层面是小问题。但是放在下面一些人身上,就是大问题了。
最大的漏洞和弊端就是这个分地政策。
许多原来护商队的小兵,经过血火的磨砺,已经走上了领导岗位。可是他们当兵时自己和家属分的地,并没有因此退出来。
以朱平槿身边人为例。魏辰原来只是普通小兵。他家五口人,父母兄弟和妹妹在仁寿县一共分了二十五亩地,他爹魏干自己抽空开了三亩荒地,这加起来就是二十八亩地。可现在魏干、魏申、魏辰父子三人都是副营级军官,小妹据说也在四川织造局当了个小管事,这样全家五口人只剩了一个老娘务农,二十八亩地如何耕得完?
魏干曾经向李崇文打报告,请求将多余的地退了,只保留他老婆的五亩地。魏干个人的高风亮节固然值得表扬,但这不是魏干个人之事情,而是草标军官们共同之事。
是不是当了军官就要退地?这关系到护商队优渥政策的延续性与稳定性,更关系到军队的忠诚与战斗力。具体负责处理的李崇文经过慎重考虑,一面向朱平槿提出建议,一面暂时驳回了魏干的申请。朱平槿很快批示,支持了李崇文的想法和建议:
军官和士兵分配的土地,多余的可以自愿退还,也可以自行或由王庄代为出佃,但王庄的五成田租照缴,只要不荒就行。至于出佃之价多少,自行出佃的王府不管,由王庄代佃的依然保持五成。
王庄免费代佃,当王府和新佃户各自拿走五成后,原来的佃户便分文未得。这等于王府变相收回了佃权。于是新问题随之而来。有闲田的军属嫌王庄代佃不给抽分,便趁着流民涌入的机会,将田土以七成甚至七成五的高价转佃。交了五成给王府,自己落下两成甚至两成五。
李崇文奏报说这种情况并不少。他还道,出现了一个更坏的苗头:一些军属借着垦荒免租的机会,先行圈占荒地,然后自行招揽流民耕种,当起了二地主!
一个旧的剥削阶级还没打倒,一个新的剥削阶级又诞生了。
这就是贪婪的人性!从古至今,永恒不变。
它可能在一段时间内被打压,被隐藏,但绝对不会消失。一旦时机成熟,它就会堂而皇之地浮上水面,主导个体的行为意识以及由个体组成的社会运行!
创立一个新的利益群体,这绝非朱平槿制定政策的本意。
王庄出现了七成五的租子,朱平槿又将如何面对杨天官那样政治上的反对派?
可是否因为这些剥削,便要否定一种市场规律下的市场行为?所谓的市场经济,就是利用无数个体的贪婪本性,让他们自由博弈,求得一种宏观上的平衡。这就像物理学上布朗运动:微观上风起云涌,宏观上风平浪静。
对于可能的出手干预,朱平槿犹豫了。
先紧急,后重要,朱平槿反复提醒自己,事情千头万绪,千万不能自乱阵脚!
当务之急,是军事!是战斗力!是战争的胜利!
……
台上台下火药味浓厚,交锋的双方是护商队副总监军舒国平和左护卫百户崔成儒。
崔成儒倔强嘴硬,让舒国平的火气越发大了:
“崔成儒!上次刘逆一党之处分朝廷和王府都没有下来,你便擅作主张,撺掇军士烧了刘尽忠的宅子,这就叫做安分守己?这就是你的忠心不贰?这就是你要的公平?当时本监军念尔也是一时激奋,故而网开一面。谁知你竟变本加厉,如此肆意妄为!王府里外这么大,士卒军官那么多,如都按你所想,要这要那,置世子于何地?”
看来崔成儒确有小辫子被舒国平抓在了手中。舒国平一吼出他的黑历史,他立即焉了下去。
当监军,首先便要镇得住军队。镇不住军队的监军,要之何用?从这个角度观察,舒国平极为称职。
眼见场面得到控制,郑安民正要继续,谁知下面人群中又颤巍巍站起来一名佝偻老头。
佝偻老头光秃秃的脑袋上盖了个**一统纱帽。抬起头来,长相极丑极恐怖。半边脸垮塌,紧绷光亮的皮肤拉扯着嘴角和眼睛,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舒监军,您甭怪下官多嘴!”
那老头一说话,嘴唇扯动脸皮和眼角,更显狰狞可怖。
“成儒虽然莽撞了些,但他说的话有理,我们就得老实听着不是?我们这些人,生下来就是王府亲兵,打小时起就入值宿卫。主子有难,我们……”
“这是原带俸百户王嘉,王竞的爷爷。”尹家麟无声地走到朱平槿身后耳语,“他是冒死护主的大忠臣!”
尹家麟半句话,让朱平槿立即明白了王嘉的来历。
万历年间,蜀王府遭遇了一场可怕的水火之灾。
大火从承运殿广场西侧的廊房烧起,迅速延斜廊点燃了正殿承运殿,然后又波及到承运殿两侧的偏殿。冲天大火延烧三日,滚滚黑烟冒了五天!
幸运的是,承运殿与其后的圜殿、崇信殿还有相当远的距离。这场大火才没有把蜀王府的整个外朝烧光!
据说当时场面极度混乱。正在外朝读书的王长孙朱至澍年幼调皮,突然不见了踪影,把身边侍候的太监吓个半死。王长孙的护卫王嘉冒死冲入火场寻找,被一根着火的大梁落下来打了,于是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当然后来才知道,王长孙的失踪只是一场虚惊。但蜀端王朱宣圻还是为王嘉这种冒死护主的精神所感动流泪,特地为其申请了一个世袭百户的军职。
原来是因工负伤的王企老人,左护卫难得一见的伤残军人!
善于抓典型、竖榜样,并处处以身作则树立正面形象的蜀世子朱平槿,几乎立即便采取了行动。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和颜锐色走到台下,恭敬地向王嘉施了一礼,口称“小子无眼,竟不认识王老将军!”然后又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扶着王嘉的手臂登上了校阅台,赐座请茶。
朱平槿主动放低身段,以世子之尊示好于王嘉,并非完全为弘扬正能量而作秀。
崔成儒的话提醒了朱平槿,左护卫一些人对于朱平槿把他们归入商、庄两队既有情绪,更有担心。
左护卫原是正牌的夫人,商、庄两队是新纳的小妾。现在大小身份颠倒,大的反被小的收编,左护卫自然有情绪。
担心更正常。地位的变化,随之而来的自然就是政治和经济地位的下降。
长史司和左护卫,一文一武,原是王府的哼哈二将。如今长史司的地位巍然不动,左护卫却派来了像郑安民这样的文官、舒国平这样的世子私人文案以及尹家麟这样的中级军官来主持改革,分明就意味着地位的大幅下降。所以他们最担心的是朱平槿这位蜀王国的继承人,会不会对左护卫弃之如鄙履?正如诗中言:
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像王嘉这样的老人,他代表的是一种历史的传承。朱平槿公开示好王嘉,就向外界传递了这样一种明确的信号:世子对左护卫依然是倚重的。左护卫出身的军官士兵,在新军中不会遭到歧视!
……
无党无派,千奇百怪。这句话朱平槿已经记不起是哪位伟人说过的。新军作为一个规模庞大的组织,里面自然也有小团体。这种小团体用不着上升到结党营私的政治高度,他们不过是因共同的经历而自然聚集起来的朋友圈。
随着左护卫的军官越来越多地填充到新军的各级组织中,朱平槿逐渐发现,左护卫出身的军官或许战斗精神不如那些草标出身的军官,但他们也有自己的特点,或叫长处。
他曾经给自己老婆做过比喻,那些草标出身的干部基本是黑红两色的。黑色代表的是苦难的历程和满腔的仇恨;红色代表的是炽热的激情和无比的忠心;而左护卫出身的干部则是五彩斑斓的,甚至斑斓得有点光怪陆离。
他们之中既有老实忠厚的尹家麟、也有技术宅男喻汝桢;既有善于带兵的刘连鹏,也有头袋灵活的陶先圣;既有喜欢杀人的冯家兄弟,也有天生的演员韩文斗;既有商场能人杨能,也有政治军人伍元康。总之一句话,就是左护卫里啥人都有,一堆大杂烩。
罗雨虹也发现了这一点。她依托支妇会搞时尚产业不能没有长相漂亮的模特,而目前的世风又不允许她公开向社会招聘。于是她便把注意点转移到了左护卫的夫人圈。
第一个目标,就是左护卫的卫花陶先圣的老婆林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