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仇寇走近门槛,狐疑地看着一名身着警卫军服挽着发髻的小老头徒手站在世子寝院的大门口,军姿既不标准,身材也甚猥琐,长矛和短刀一样没有。当贺仇寇踏入门槛时,那小老头给他敬了个蹩足的平胸军礼。
贺仇寇一边按军规还礼,心里却冒出个奇怪的念头:世子为什么会让这样的人当警卫?
当进入内院参拜之后,贺仇寇立即向朱平槿道,贾登联的中军杨维栋送了他两名家丁。既然他现在是世子亲兵,那这两名家丁也算是世子亲兵。
“臣打算送给世子做警卫。他们都是打过仗、见过血的沙场好手!”贺仇寇坐在朱平槿身边的热板凳上道。
“他们杀人是不少,但肯定没有门口那老头杀人多!知道那人是谁吗?”
“臣实不知!”
“逼反王刘维明!”揭开谜底,朱平槿大笑起来。
“世子怎能用反贼做贴身侍卫!”贺仇寇顿时大惊失色,板凳一摇,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好了!”朱平槿制止了贺仇寇往下说。
“贺将军,你的特遣支队到了哪里?冯如豹与他大哥一个德行,一家子都是闯祸惹事的种!元月二十三日早晨出发,现在是二十六日晚!出发了整整四天,销声匿迹,既不请示也不汇报!他眼里还有没有本世子!”
虽然脸上挂着微笑,但世子语气明显不善。贺仇寇立即从板凳上蹦起来站直。
“这事怪不到冯如豹!”
贺仇寇帮冯老二承担了既不请示也不汇报的责任。“臣刚刚过江,听江先生说保宁城已经收复。臣料想王省吾、许守财和贺永年肯定发了兵,便令冯如豹转道蓬州到新政坝。新政坝存有大军粮草,臣担心有个闪失。占住了新政坝,随时可以渡江侧击王朝阳,又可防着土暴子趁火打劫……杨天波的连是前锋。他从岳池出发,比其他的连更近。臣估计杨天波今日便可赶到蓬州,明天可以到达新政坝外围!”
朱平槿点头认可了贺仇寇的举措,嘱咐道:“土暴子正在围攻新政坝。你们的反击要迅猛!”
贺仇寇连忙应了。这时,张维突然手拿军报出现在院子门口,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世子爷,程先生急报!天大的好消息!王朝阳叛军受抚了!”
“十天平叛!”朱平槿鼓掌大笑起来:“如此,剑门关、昭化和剑州都可兵不血刃了!立即传令梓潼大队,打出本世子之龙旗,直入广元县,占领广元城!本世子倒是要试试龙文光、甘良臣。这两位忝居川北道和川北总兵,其胆量敢不敢捋捋本世子的龙须!另外,急报廖抚,传令刘镇藩部,改道向渔溪场前进,以解张奏凯之围!”
既然王朝阳已经就抚,如何处分便是应有之题。瞥见小太监风一般出去,贺仇寇连忙问道:“世子要如何处分王朝阳?”
川北将门,牵连过深、羁绊太多。朱平槿心里微微叹气。凡事两分,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王朝阳继续领兵是不成了。他的军队要整编。把那些愿打仗、能守法的将士留下来,其余的遣散回家种地。军官到松林山去培训,能毕业的重新分配。士兵打散与护国军重编。至于王朝阳,本世子已经对他承诺,既往不咎。让他回昭化养老去吧!”
“哎!”
贺仇寇装腔作势地长叹道:“他才刚满四十,种地不会,经商也不会,除了会打仗,他还会什么呢?现在就要回家守着婆娘,臣估计他生不如死……”
朱平槿突然冷下脸来。
“原来贺将军到本世子这里来,又是为了给王朝阳求情!”
“本世子原本要将王朝阳提交军法会审。后为川北大局着想,这才法外施恩、网开一面!难道贺将军以为,纵兵叛乱是小事吗?若领兵大将一时军需不到,便要领兵作乱,那这样的娇兵悍将本世子不要也罢!”
朱平槿的凌厉眼神洞悉内心。贺仇寇踌躇片刻,终于选择了屈服。他将铁盔摘下,跪在了地上。
“兵者,凶器也!既可杀敌,也可伤身。本世子之言,贺将军思之!慎之!”
贺仇寇大汗淋漓。
“臣纵然万死也不敢作乱!臣只是想着王朝阳以前也是有战功的,他这次兵变……”
“好了。贺将军不必再说!”朱平槿指着那根小板凳让贺仇寇坐下,“你听说过断崖式降级吗?如贺将军真想让王朝阳有点事做,让他在王省吾部去当普通一兵!干得好,
才能立功赎罪。不过,他将来的任何晋升,必须由王省吾奏报,本世子亲批!”
“臣多谢世子开恩!”
“好了,起来吧!一个将军跪来跪去成何体统?本世子召见你,是与你谈谈第五团之组建事宜。”
……
崇祯十五年正月的最后几天,以巴州为中心的川北前线已经是烽烟四起,铳炮之声绵延数百里。
土暴子敏锐地发现,蜀世子朱平槿和四川巡抚廖大亨的进剿策略,是将他们牢牢束缚在千里巴山之中,把他们困死、饿死、冻死。经过了数年的战乱,巴山中的村寨十不存一二,再也没有足够的粮源和人源供他们掠夺。他们自是不甘于灭亡的下场,所以,即便他们刚刚南出巴山就遭到了王府军的迎头痛击,他们依然调集最后的力量,鼓起最后的勇气,向布阵于嘉陵江左岸和乘虚进占巴州的官军和护国军发起了猛烈的反击。
这时,双方都像搏命的公牛一样,夹紧了尾巴,把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了四蹄和那能致命一击的大牛角中。两牛以命相搏,在一瞬间,似乎僵持住了,彼此间位置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然而,细心的人能从公牛微微颤抖的四条腿上看出端倪:
谁在这场生死搏斗中稍一泄劲,谁就永远丧失了机会!
不过土暴子虽然反应机敏,行动果决,却显然漏算了一招:
他们完全没有想到,保宁兵变竟然这么快就被蜀世子朱平槿平定了,一支千余人的精锐援军很快便要向战区开来。更要命的是,他们熟悉的官军,像变了一支军队,变得敢打敢拼敢消耗了。
晨曦之中,肃杀的气氛笼罩着巴河南岸的巴州城。
正月二十七日早晨辰时,隆隆的战鼓声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
不多时,巴州城面向巴河的大、小东门一起大开,约两千官军鱼贯走出了城门,然后一个右转,沿着江岸与城墙间的宽阔田地向南行进。即将到达东城与南城的交界处,官军开始在军官的指挥下止步列阵,最后组成了数个密集的方阵。
方阵中,刀牌手在前,长枪兵在后;方阵之后,有两百余骑兵殿后,簇拥着“王”字红旗;在各方阵之前,又有数百弓箭手和火铳手列成数个横排。他们将发扬官军对土贼远距兵器的装备优势,力争将土暴子的阵势一举打散,或者重挫土暴子的战心。
官军在一大早便出城交战,似乎大出乎于土暴子们的意料。当官军组成阵势并开始在旗鼓的指挥下向前推进时,他们才乱哄哄地从简易的营寨中跑出来在营前列阵。只见黑压压的人群到处乱挤乱窜,直到官军阵型已经推进到不足两百步,土暴子们才勉强排成了一个没棱没角的大方阵,然后在其首领的一声叫喊声中,凭借其人数优势向官军压来。
巴州主将王祥并没有站在他的大旗之下。相反,他和吕年玉带着几个家丁已经来到弓箭手背后。当王祥站在马上看见土暴子乱哄哄的阵势后,他阴沉的脸上终于拉出一丝轻蔑的微笑。
主将脸上的微妙变化,没有逃出副将吕年玉的观察。他向王祥一抱拳:“今日请将军殿后压阵,看末将前方破贼!”
“贼人不过四五千,装备简陋、战阵不整。破贼易尔!”
王祥并没有对吕年玉的豪情壮志加以鼓励,反而告诫道:“不过以贼兵区区之数,就敢于在旷野中下营,本将担心贼人有埋伏。”
“管他有无埋伏,送上门的肉,先吃了再说!”吕年玉和他的战马已经跃跃欲试了。
“好!但本将严禁你擅自越过南龛山一线!打到南龛山,你便要整队驻军,等待本将前来!听明白没有!”
“末将得令!”
当王祥拨马远去,一丝羞愤与不屑交织在一起的神情慢慢浮现在吕年玉平静的脸上。他狠狠拉了拉马缰,等战马吃痛不住发出长嘶,吕年玉对身旁的掌旗官大吼道:“打起本将大旗,跟随本将前进!”
……
二十七日早晨,戎装已久的朱平槿脱下了简陋的护国军服,换上了华贵的世子常服。他头戴翼善冠,外披猩红衬边狐毛大氅,内着靛青蟠龙蚕丝袍,在原寿王府承运殿的殿前平台上正式接见了贺有义的母亲贺孔氏、舅舅孔尚学、贺有义的妻子贺秦氏、贺有义的妹夫侯应起、妹妹贺凤仪夫妇,以及贺辅、贺永年、贺桐三爷孙。
寿王府的承运殿平台相当破败,有些地方竟然长出了蓬蓬青草。承运大殿梁倒屋歪,更是不堪入目。但这次接见的规
格并不低。除了蜀世子朱平槿之外,还有四川巡抚廖大亨,川北道葛奇祚等四川高官陪同。招抚事了连夜赶回的大秘程翔凤、幕友钱维翰、蜀王府良医正李谅德以及前来保宁前线采访的镇国将军、复兴报新任总编辑、内江王府的庶八子朱平榭和十几个新进的小太监则或坐或立,侍从两旁。
那十几个小太监,是曹三保打发来加强侍从力量的。领队的便是为朱平槿送信到成都的小太监杨薛涛。
至于良医正李谅德到保宁府,却不是因为及时得知了朱平槿蛋痛的消息而专程前来的。
习惯了春季例行体检的罗姑娘,想着自己的老公在外奔波便觉不踏实,于是将李谅德这位最优秀的保健医生派来为朱平槿体检。
除体检之外,李谅德还有一件任务。
开春了,按时令是春瘟开始泛滥的季节。肥皂局为川北疫区赶制了几万斤特制的加药肥皂,于是罗雨虹便打发李谅德顺道带着这批物资过来。从成都到保宁来一趟不容易,夹在这些物资中的,还有若干套朱平槿换洗衣裳。
李谅德昨夜子时到的保宁,听说世子身体有痒,卧床养病还在处理政务军务,立即揪住侍从太监张维痛骂一顿。他不顾张维的阻拦,冲进了朱平槿的寝院,逼着朱平槿将裤子扒了,认真拨弄了一番朱某人的羞处才肯罢手。
李谅德的一番折腾,使朱平槿早早睡个懒觉的打算再次落空了。今朝朱平槿召见外臣,这李谅德又主动贴上来,几个眼色都赶不走。朱平槿无可奈何,只好任其自便,一起上了这破烂长草的寿王府承运殿平台。
见礼毕,一番寒暄,朱平槿切入正题。
“孔门北、南两宗不忠不义之陈年往事,尚要查得水落石出方可奏报朝廷。”针对孔氏派贺辅送来的举报信,朱平槿沉声答复道。
见座中诸人闪出一丝失望,朱平槿又微笑道:“大明沉疴已久,廓清海内非一时一事所能为之。顺庆蓬州、广安两州,打跑了土暴子,百姓纷纷返家。正是百废待兴、百业待举!此时革故鼎新,便是最佳时机。”
革故鼎新、最佳时机?世子的话有所暗示。
贺孔氏与她的弟弟一对眼,都明白了:世子不是不管,是时机不对。
刚才的话只是开头。朱平槿今日接见的主要目的,便要借着孔氏南北两宗之争与孔氏宗法传承的标准之争,向天下读书人传递一个清晰准确的价值取向和行为规范。
“本世子提倡护国安民,天下太平。何谓护国?何谓安民?其实质便是内平乱贼,外御强虏!如今海内兵匪交替,正是窥探人心、查知忠义之时。若逆天意、违民心,古语说的好:多行不义必自毙!
孔氏一门,至圣先师之嫡脉也。内修于心,外修于行,平贼御虏,孔门份内事也。如为之,便合了阳明先生之主张:知行合一、止于至善;如不为之,尚有何面目祭祀孔氏先祖乎?”
朱平槿一席冠冕堂皇的官话,不知是否所有人都听懂了,反正有一个老头听懂了。
孔尚学从绣墩上起身禀道:“世子,老夫忝为孔门嫡脉,若能为世子护国安民大业效犬马之劳,当不吝为之!”
“甚好!保宁府阆苑仙葩之地,文脉深厚、文气所聚。本世子意在阆山锦屏书院,建一个护国安民儒学研究会,就请孔老先生为会长如何?”朱平槿亮明了自己的意图,就等有人接招。
“老夫诚惶诚恐之至也!老夫不仅要把平身所学尽数献出,还要将孔门弟子召集起来,一起为护国安民大业摇旗呐喊!”
这个老头厉害。一句“孔门弟子”,就把天下读书人都囊括了进去。
“甚好!甚慰!”朱平槿达到了目的。
有幸赐座于世子侧后的朱大记者,一支炭笔在采访本上沙沙作响。职业敏感性告诉他,南孔的重要表态这两天内一定要上头版头条。
这时,朱平槿的关注重点已经转到了侯应起身上了。这是一位仪表堂堂的年轻将领,俊朗的脸庞有棱有角,十分英武。相比较而言,贺有义的妹妹贺凤仪倒是姿色平平。
朱平槿露出和蔼的微笑,对这位招抚了王朝阳,立下了头等大功的侯氏将领以手相招,让他坐近些便于亲切交谈,传递蜀王府对川北将门的重视和关怀。
“将门虎子,终得一见乎!”朱平槿对侯应起大声笑道。
然而,率先带着绣墩跑上来的不是侯应起,而是比侯应起坐得更远的小朋友贺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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