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鱼笃笃,如棒槌捣衣声。做女儿的时候,挽着扁圆的竹篮去溪边洗衣裳。草木灰加了颜料染的蓝黑料子,一按在溪水里,山色水影都被染蓝了。拿着棒槌一记一记的敲打,水滴浆浆,溅得石蹬子上的日光也是湿漉漉的。做得久了直起腰来,远远便瞧见村里人家的草顶上浮着淡淡青烟。
那青烟却含着陌生的幽香,哪里是炊烟的烟火气?人世斗转星移,她又何尝仍是无忧无虑的女儿家?陈家少奶奶的声音赫然在耳侧,温柔和蔼:“今天头一次见妹妹,赶的匆匆忙忙,也没预备什么见面礼。这翡翠镯子是我日常戴的,也算是珍爱之物,就送给妹妹吧。”雪樱猛地醒过神,只觉腕上一紧,右手已被人抬起。
原来玉钿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身侧,满面含笑,将镯子强往她腕上一套,端详道:“回头妹妹只管拿着它往阳光里看,水头十足,比玻璃还透亮呢。”扭头对老太太笑道:“见了妹妹这样天仙般的人,我也不配戴这个了,让给妹妹吧。”
老太太笑道:“方才这孩子跪在地上,我也没细看,过来给我好好瞧瞧。”玉钿一边将雪樱推过去,一边扯起帕子遮着嘴笑道:“今日把妹妹接进宅里来,就不用走了。老太太还怕没的看?我刚才去放生桥的院子里瞧了一眼,虽说也略有几间房子,可院里污秽一片,缺东少西,到底比不上宅里诸事齐全。”
她忽然住了嘴,如梦初醒般轻声惊道:“我真是糊涂。乍一看到妹妹,心里欢喜的什么都忘了。”她眼圈微红,拉过雪樱的手叹道:“妹妹不知道,我在娘家的时候,听到些杂七碎八的坏话,我才听到一半句,就气得连饭也吃不下了。说什么一个已经许过亲的乡下姑娘,却不知廉耻,连聘礼彩礼的工夫都等不得,下了死心缠着陈家少爷……”她缓缓地将雪樱的衣服理了一理,摇头叹道:“妹妹这般人才,竟被糟蹋的如此不堪。”
老太太皱眉道:“这都传的是什么啊?祖荫,玉钿说得可是真的?”
祖荫还未答话,玉钿在旁紧紧接道:“自然不是真的,那些乱嚼舌头的话,理它做什么?”
祖荫背窗而站,乍然看不清他脸上表情,只觉一双眼睛如揉入寒霜,亮得惊人。他盯着玉钿直直看了半晌,嘴角慢慢勾起,微笑道:“少奶奶说的不错,自然不是真的。”
雪樱穿着件家常玉白描青竹叶的夹袄,衬的一双眸子明如清水,却是脸色煞白,显得神色不宁。老太太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了半日,又怜又爱,转脸瞅着祖荫道:“婚事嫁娶,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跟家里说一声,你简直越大越不知道礼数了。难道还怕玉钿拦着你纳妾不成?现在倒好,成了偷来的锣儿敲不得。即使那些传言是假的,日后叫雪樱怎么在青浦做人?”
玉钿握着帕子掩上嘴,轻轻笑了一声道:“也怪不得少爷。他最近忙着上海的生意,只怕那边催起来,比动刀兵还着急。事有轻重,说不定便把这边疏忽了。”又含笑道:“今日我一早醒来,便听见外头树上喜鹊喳喳报信,原来应在这件事上。少爷今日也回来了,阖家团圆,再美满不过。”
她扫了祖荫一眼,见他面沉如寒冰,看不出在想什么。将心一横,微笑着道:“今日阖家团圆,雪樱再搬进宅里来,越发的热闹了。不过日后却要教下人如何称呼?”她握住雪樱的手,对老太太笑道:“依我的心意自然该称呼姨奶奶,可说起来到底没写婚书,名不正言不顺。若按着收通房丫头的例子,以姑娘称呼,不但委屈妹妹,旁人还以为我没有容人之量。真是叫人为难,不如请老太太一并拿个主意吧。”
雪樱的眼神渐渐发虚。腕上镯子微凉,一线凉意由腕至臂,渐渐渗到心底。眼前这女子笑意盈盈,谈笑间三言两语却教人万劫不复。而大庭广众之下毫无矜持之色,伸手与她紧紧相握,似缠在树上的藤蔓,亲密无隙。
她心里一动,突然想起清流的话,“旧式家庭三妻四妾也是平常。妻妾被男人当作私有财产,本来就够可悲了,可女人自己也不争气,把男人的宠爱当作阳光雨露,像缠在树上的藤蔓一样,为了一线空气,拚命的互相绞杀对方的空间。”清流的眼睛闪闪发亮,满含期待:“你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子,千万别把自己的精力浪费在如何争宠斗气上。”
雪樱浅浅的笑了,深深吸了一口气,摇头道:“少奶奶……”刚说了三个字,却被祖荫打断。
日光穿窗棂疏疏照入,他靠窗而立,只觉面色淡定,眉间似有一抹极浅的讥诮之意。见她回头,他以目默默示意。她心里一酸,也不知究竟是悲是喜,终于缓缓转过脸去,不发一言。
许是奔波日久,他的声音略带嘶哑,“少奶奶恭谨贤良,心怀堪比清风明月。此心不但我知,天地亦知。恐怕青浦城里,这份贤德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忽然声音一沉,“可少奶奶这次贤慧太过。若雪樱搬进宅里来,恐怕陈家便要香火不继,只能寄望于螟蛉之子了。”
铜炉里烧着檀香,很温和的香味,定心安神。屋里突然静得出奇,连笃笃的木鱼声也顿了一顿。老太太愣了半晌笑道:“祖荫,你胡言乱语什么呢?”
祖荫脸上却极是平静,微颔首道:“自然不是信口开河。并非儿子不知婚娶大礼,隐瞒家里,只是为了陈家子嗣,不得不如此做为。”
他被触动往事,神色肃穆,眼中夹杂一丝恍惚,低声叹道:“上次母亲为了香火的事情大动肝火,我亦是忧心如焚,骑着马在青浦城中乱转,不知不觉就出了城门。刚出城门,便有人在身后唤我下马。开始以为是个穷极要钱的,并不理会,结果这人竟在背后缓缓念了两句话。”他顿一顿,一字一句地说:“高堂不称怀,孤单少弟兄。”
此话暗合心事,老太太不由得念了一声佛道:“我的天,难道遇上有道高人了?”
祖荫深深点头道:“不错,只怕是母亲平日里持斋念佛,虔诚感动天地,机缘凑合,引得高人来指点一二。”
他眉头微蹙,略一沉吟道:“这人句句都是金玉良言。他说陈家一脉,白手起家,财运不衰,却注定有禄无官。”老太太叹道:“这话说得极是。好容易见你是个读书的料,结果科考的路子又断了。”
祖荫微笑道:“既然命中无官,又何必强求?后面的话才真正要害,他说陈家历几代以来,家道兴旺,但在子嗣上头却越来越艰难。若再不加约束,只怕……要认养螟蛉子了。”
老太太手里的佛珠啪便落到了地上,强自镇定,声音却微微颤抖:“子嗣艰难……确实如此,你爹那辈原本兄弟三个,长大成*人的却……只有你爹一人。到你这辈,兄弟姐妹俱无……”她脸色都变了,急道:“那高人可说有什么禳盖之法?花多少钱都使得。”
祖荫笑道:“娘,若无禳盖之法,他又何苦叫住我?你千万莫着急。”他叹道:“高人说,陈家做了几代生意,由无至有,由有至盛,欣然富足。虽是命中注定如此,但生意场上锱铢必较,不肯宽厚为怀,有伤阴德。财帛积的越多,就好比钢刀磨的越利,越利则越伤,此长便彼伤——子嗣如树木,木逢金而枯,竟报应到它上头了。”
老太太听的两眼发直,话也说不出了。玉钿神色凝淡,拧眉道:“那却如何穰盖?难道要散尽家财?”
祖荫淡淡地看了玉钿一眼,心中翻江倒海的恨意涌上来,冷笑道:“你这话糊涂,难道要因噎废食的不成?况且我本来已经依言穰盖,却被少奶奶搅得乱七八糟,枉费我一片苦心。”
玉钿脸色微红,缓缓低头注目地面。祖荫却看着老太太笑道:“娘也不必惊惶。自从高人指点我后,立刻机缘巧合,禳盖约束的法子随后便找到了。”
他轻轻吁了口气,正色道:“财禄如利刀,刀能伤木,却不能伤水。正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若能找个命相属水的女子,命若属阴水,则引阳水助之。命若属阳水,则引阴水缓之,务必阴阳相合,就能躲过此劫。”
玉钿突然抬头微笑道:“咱家几个出色的丫鬟里,好像只有荔红命相属水。”
祖荫默了一默,皱眉道:“命相属水,不过其一。高人还说,这女子替陈家消灾,便是陈家的恩人。我若有朝一日见到她,必然要为她所救,先受了她的恩情,如此才是命中注定的救星。”
玉钿只“哦”了一声,款款笑道:“这位高人说的话,令人眼界大开。却不知他现在何处?”
老太太方才听得入神,此时却摇头道:“玉钿,你年纪轻,经见的少,哪里知道这里的玄机?他们都居无定所,来去无踪,肯出言指点,那是天大的面子。”她轻叹一声,慢慢的说:“当年我才嫁到陈家,祖荫他爹接到一桩生意,虽然利钱多,却要到***交货。他仗着地理熟,硬要出门。也是刚出了青浦城门,有人拦下他,指着天空告诉他,西方一道白光,起了兵气,不能去了。果然后来知道,那边闹长毛了。”
祖荫含笑慢慢点头道:“我先前听爹也说过这事。所以此次分外留心。”他将当日在陈家湾被马蜂蜇一段往事粗粗一讲,末了说:“我受了雪樱的恩情,已经灵验一半,又找陈诚婶打听,果然她命相属水。”众人早已悚然惊动,他的声音醇厚平静:“既然如此,她虽然已许过亲事,但只要是陈家命中注定的恩人,那又有什么要紧?但事出仓猝,更不能逼人退婚,我迫不得已,只得将她藏在车中带回来。”
他冷眼看玉钿脸上神色,她正巧也转目看他,视线交汇间仿佛若无其事,眼底却分明有冷冷的光芒闪烁,稍纵即逝。
他微微一笑,索性提衣跪下,郑重其事的说:“雪樱既是陈家命中恩人,自然不可以妻妾之礼等闲待之。甚么名分俗事,统统不必再提。”见老太太缓缓点头,趁势接着道:“雪樱命相属阴水。放生桥边的那处院子,后面便是漕河,烟波渺弥,日月斜照,让她住在那里,正好取阳水相助之意;况且离咱们家的宅子远,离的越远,就好比刀势越弱。”他嘴角一勾,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坚毅:“若是本家的人前去,多少要带财帛打扰,就不灵验了。所以求母亲答应,免了雪樱平日的晨昏定省,让她一人清清静静的住,只怕能速速奏效。”他目不转睛的看向玉钿,颇有警示之意。
玉钿也只得随着跪下道:“老太太,少爷如此苦心安排,我今日确实行事莽撞,日后定然约束下人,不得前去打扰。”
积年心事一解,老太太只觉眼睛发酸,立刻点头道:“雪樱不许搬回来,大家也都只准当做没这回事,谁也不准混说去。若真灵验,能生个一男半女的,我也能合着眼睛去见祖荫他爹了。”她亲自站起身,拉着雪樱的手,眉开眼笑:“好孩子,平日你不用过来。若是缺什么吃的用的,悄悄地叫丫鬟来告诉一声。我天天让拢翠念佛,保佑你早日替陈家消了灾祸。”
祖荫嘴角浮起一抹深深的笑意,侧目扫了玉钿一眼道:“少奶奶方才有那般心胸,我也是极欢喜的。既然雪樱不能搬回来,少奶奶也照看不到,不如以后每日跟着老太太念佛祈福罢。”
玉钿默然半晌,终究从容一笑:“我定然日日烧香拜佛,祈求陈家香火得继,少爷请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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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节气已将近谷雨,白昼却并不甚长。吃过晚饭略待一刻,便是暮色青森,半轮明月渐渐升到半空,素辉倾洒,花木的影子映在青砖地上,如水底藻荇纵横。远远的有人吹横笛,
笛声悠悠,直吹得人思心徘徊。荔红在檐下立了半晌,悄悄地不见人来,终究叹了一口气,默默回转厢房。
因着房子已空了半月,关门闭户,通风不畅,特地将窗户全部掀起。夜风犹有凉意,呼呼的穿窗而入,纱帐微动,帐上绣的花鸟鱼虫亦如得了生命般的鲜活。玉钿抱膝坐在帐里,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什么。见荔红进来,抬眼问道:“你听那笛子吹的是什么?”
并不待荔红回答,她又垂目看着床上铺的鹦鹉纹金缎被面,默默伸手去摸那缎上织的两只鹦鹉。缎面微凉,如春水柔软,她突然万分失意,叹口气道:“咱们回家商议了半月,结果竟被他三言两语就全盘否定,倒不如当初不去招惹,任那乡下丫头自生自灭的好。”
荔红劝道:“今日确实……出人意外,谁知道少爷怎么恰恰在那时赶回来了?小姐,您可不能灰心,她也不过眼下讨少爷的欢心。以后日子还长着呢,谁知道是什么光景?”
她半晌无语,起身穿了红绣鞋,走到妆台前,将蜡烛点亮了。烛光荡漾,铜镜里的人亦是面目模糊。挽起袖口,欲把镯子褪下,手腕上却空荡荡的,才想起那翡翠镯子已经送人了,她扶着镜子冷笑道:“你懂什么?就算少爷今日不回,还有明日。只要他回来,就总有理由将那丫头挪出府去。”
荔红正将窗户一扇扇放下来,转身笑道:“那也不要紧。咱们前两天把小榕送到大掌柜家时,早就嘱咐过了,那乡下丫头的一言一行,要时时向您禀告。再者娘家太太也天天打发人去瞧着。我就不信,还能抓不出她的错处?”
远远地有脚步声慢慢走近,荔红惊喜地道:“小姐,是不是少爷来了?”
玉钿凝神倾听,并不答话,却从粉盒里拿起粉扑,往脸上匀了两下,又往镜子里照了照,款款站起身,烛光倒映,只觉得一张脸残酷的白。
那人走到门外,静了一静,声音怯生生的道:“少奶奶,小榕真是没用……少爷打发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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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好的翡翠,在烛光下透光透亮,如汪着一潭最深最纯的春水,水意荡漾。玉钿面色惨白,盯着那镯子慢慢地问:“小榕,少爷除了打发你回来,还说了别的什么?”
小榕不敢抬头看她,嗫嚅着道:“也没说什么,就嘱咐我把镯子好好的还给少奶奶。”
玉钿冷笑一声,忽然将桌子一拍,厉声道:“你若不说,我立刻叫人来把你卖了。”
小榕吓地双膝落地,颤声道:“少爷本来要自己过来的,走了一半又回去了。他除了让我交还镯子,就说了一句什么“少奶奶侍疾时花的心思太多,日后好好静心养性,别弄那些暗刀暗箭的……还有,再让他看见少奶奶娘家的人在巷子里来回转悠,小心横着回去。”
玉钿唇边渐渐浮上一个微笑,伸手抓起妆台上的一个小铁盒,劈手便扔到地上。那盒子在地上咣啷朗打了两个旋儿,慢慢停住了。盒面上印的美人,在烛光里笑的花枝招展。她满腔怒火忽地找到一个宣泄点,恨声道:“把这破白玉霜给我扔了。”又指着窗户道:“谁让你们把窗户关上的?全部都打开。”
轩窗一开,悠悠笛声随风而入,清明皓朗。她突然叹了一口气,眼神慢慢柔和,像梦呓一样低声道:“别关窗户。听听这笛子……”
那笛声渐渐到了高潮,悠扬高昂,从轩窗中望出去,只觉檐间夜色俱是笛声。她忽然忆起自己,那年刚十四岁,趁着母亲歇中觉,偷偷地跟着海安去城隍庙前的戏台子看戏,锣鼓敲的好生热闹,笛声嘹亮,台下食摊上小贩吆喝叫唤,庙里香烟缭绕,海安比她高半头,紧张的要命,不时的低下头劝她:“玉姐儿,咱们回去吧。要是被师母抓到了,我就惨了。”
她恋恋不舍的不肯走,到底还是回去晚了,责骂自然免不了,可最让她难受的,母亲拿着板子对着她手心抽下来,抽一声骂一声:“你就算跟人偷跑,也要捡个像模像样的。赵海安家是开饭铺的,闲了才来念两天书,平时还要在家里帮厨。你被猪油蒙了心了,倒跟他跑?”
被母亲一抽,她的心劲反而上来了。海安明着也不敢找她,两人从此暗地里书信来往。海安写给她的信,雪浪笺上满纸工整的小楷,每到落款总是一句“情深似海,相去依依”。她第一次看到时,羞地双颊通红,将信啪地扔到地上,又踩一脚才略略放心。
后来嫁到陈家,有次坐轿从娘家回来,从海安家的店前经过。将轿帘掀起缝来悄悄张看,饭铺里人声鼎沸,堂倌似变魔术般收碗上菜,招呼客人。轿子走了好远了,还能听到锅铲在灶头上敲得咣咣响。
若是当年执意不听母亲的安排……今日怕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谁知道呢?
那横笛吹到尾声处,亮了一个高抛的滑音,紧接着便一丝清音缥渺,渐渐地听不见了。夜长漏静,四下里漠漠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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