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死一般沉寂以后,郑智生往上欠欠身子,有气无力地劝道:“各位!你们静下心来听我说一句!我倒有个办法,兴许能够从这里逃出去。”大家精神一振,一个个伸长脖子,一起眼巴巴地望着郑智生!赖吉成将信将疑,嘲弄道:“你有啥办法呀?说出来大家听听!”郑智生捂着青紫的右眼,强打着精神,沙哑着嗓子道:“你们还知不道!俺俩这一趟出来,原本是给东家到徐州来送封信的!临来时东家太太给开了一张路条,路上也碰上不少盘查的,一看路条就放了行,这路条才管用。当然,那是在鲁南县、丰县地面上,在徐州管不管用,还知不道?”赖吉成两眼熠熠放光,凑到郑智生跟前盘腿坐下,急切道:“依我说,准管用。只要在鲁南县、丰县管用,在徐州也肯定管用!咱得试试,不试咋能知道呢?你说对不?”李三桥也伸头问道:“路条呢?拿出来叫俺几个看看!”郑智生从衣兜里掏出已被揉搓得不成样子的纸条和信函递给他们!大家争先恐后地围了上来。李三桥接过纸条,连忙掏出洋火,划亮一看,却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只知道白字黑字,却有没人认识。
李三桥瞎瞅了一回,抬头问道:“你们谁识字呀?”大家都尴尬地摇摇头。洋火燃尽,四周转眼被黑暗吞噬。赖吉成悻悻地把纸条和信函还给郑智生,问道:“上面都写些啥呀?”郑智生道:“路条还能写啥?我想是”见条就放行“呗!”赖吉成失望道:“你也不认得字呀!”郑智生道:“我倒是跟俺哥学认了几个字,这上面的字却一个也不认得,只觉跟咱中国字有些不同。”李三桥不耐烦道:“别问了!只要在鲁南县、丰县管用,在徐州也肯定管用。”赖吉成也附合道:“就是!就是!我敢说在徐州也管用。”路春全道:“不试咋能知道?总比没有强呀!”郑智生诡谲道:“可就是有一件:我们从家里来的时候是两个人!所以,路条上只写见两人放行,我只能带出去一个人!你们几个踮算踮算,我带谁出去呢?”大家一听,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暗中相互揣测,各打自已的小算盘,心情相当复杂。赖吉成干笑了两声,谄媚道:“其实呢!按说你跟那个矮胖子有仇,俺不该管您的闲事!这事不是碰巧了吗?咱以前又不认得你,才发生了误解。大兄弟!您可别见怪。说实话,俺一大家子人全指望我一个人养家呢!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得饿死七、八口人。大兄弟!日本人要是问起来,你就说咱俩是一起来送信的,中不中呀?”
李三桥“蹭”地站起身来,指着赖吉成的鼻子厉声喝骂道:“赖吉成!你狗日的真不是东西!黑脸白脸都叫你唱了,”软、硬、刁、憨、精,一溜子鬼吹灯“!这个兄弟……”低头哈腰一脸媚笑,低声下气地问道:“兄弟!您贵姓呀?”郑智生不知他问这干啥,茫然答道:“我姓郑!叫郑……”李三桥直起腰来,指点着赖吉成的脑门骂道:“黑胖子跟郑兄弟有仇,你他娘里个浪屄,吃饱撑的没事干了?管得也忒宽了吧?郑兄弟想淹死谁就淹死谁,你狗日的”一不当官,二不当差“!管人家的闲事干啥呀?在河边我就看出你狗日的存心不良!你把这个郑兄弟送到保长哪儿去,就想领赏钱!”扭头对郑智生进馋道:“这个赖吉成呀!在我们附近那几个庄上提起他来没有不骂的!这狗日的坏事做绝,你要是听了他的话,非叫他操死不中。郑兄弟!别理他,还说他是跟你一块来徐州送信的,这不是明摆着说瞎话吗?日本人也不信呀!二百多里路,家里面没人了,派个半截老头来?郑兄弟!俺表哥在徐州火车站上当副站长,威风得很!赶明咱弟兄俩送过信就去找他。俺表哥这人好客,我领你去,狠狠撮他一顿。”赖吉成嗤之以鼻,讥笑道:“您表哥?李三桥!你从哪儿又蹦出一个表哥来?东西两庄上谁还不摸谁的底细?李三桥!您爹是谁你知道不?”伸长脖子,对郑智生媚笑道:“这个龟孙操的叫李三桥!不摸底细的人以为他姓李!其实,李家坟头上哪出过他这根草呀?他到底姓啥他本人也难说知道!这个小舅子揍的两岁时被人丢弃到大桥底下,眼看着就要被饿死,是李楼的光棍李秃子把他抱到家拉扯大的,他才姓的李!李秃子三辈单传,到了他这一辈,头上没毛,是个秃货,又长得歪瓜裂枣的,连个媳妇也没娶上呀!他李三桥又从哪儿来的老表呢?净在外人面前吹牛屄。”李三桥见赖吉成在人前揭了他的短处,不觉恶从心边起,怒从胆边生,挣上前去,劈头给了他一个耳光。赖吉成也不示弱,握紧拳头就打,黑暗中两人扭打在一起。
室内空间本来不大,两人又打得一塌糊涂,大家都尽量往墙角里挤,以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郑智生靠在墙上,因身上有伤,稍一动便疼得龇牙裂嘴。路春全颠颠地凑上前去,殷勤地划拉了一抱麦秸塞在郑智生的身下,叫他躺得舒服些。等郑智生躺好,路春全对打架的两人不屑一顾,嘴角微微一撇,俯郑智生耳边悄声道:“这两个人”一个在席上,一个在苇子上“;”和尚骂秃子,都是没毛货“!郑大叔!他俩谁说的话您都别相信!都不是啥好玩艺。”郑智生不禁骇然,慌忙叫道:“你别喊我大叔!你的年龄比我还大!”路春全陪笑道:“您老人家还知不道?我这一生最佩服的是英雄好汉。我看您老人家为报家仇,淹死了那个黑胖子!说实话,我打心眼里佩服,只有您才配当我的长辈。在河边都是这两个狗日的逞能,依我也就是少管闲事!郑大叔!我手上没准,把你碰疼了吧?”郑智生苦笑道:“你差点没把我的胳膊给拧下来。”路春全尴尬极了,歉疚道:“郑大叔!我是小辈,您可别跟我一般见识!”大人不记小人过“!凡事您老人家担待。”郑智生大度道:“你打的那几下倒不重,叫那个野丫头害苦我了。”路春全怒目圆睁,破口大骂道:“从哪儿跑来的熊骚娘们?和母夜叉差不多,看将来谁敢娶她?当时我要是在场,非摁倒强*奸了她不中!这骚娘们敢打老爷们,这还了得?她家是哪儿的?您老人家认得她吗?”郑智生皱眉苦笑,摇头道:“怪就怪在这儿,我根本不认得她!这熊娘们不分皂白,蹿上来就打,这是啥人呢!”路春全安慰道:“郑大叔!您老人家别生气了,这种娘们不值得咱生气。郑大叔!您这封信是送到徐州哪儿呀?徐州的地面可大了,方圆好几十里地呢,得有个地名,不然不好找。”郑智生道:“地名倒是有,东家说是一个叫”东宝商行“的地方!”路春全喜道:“有地名就好找!您老人家这回伤得可不轻!郑大叔,赶明咱找辆人力车,您放心坐车,车钱我来掏!您老人家腿脚不便,跑腿的事就交给我来办吧!”
郑智生肚里暗暗好笑,扭头对打架的两人道:“你们俩别打了。”郑智生发了话,打架的两人如得圣旨,立马住手,却都已鼻青脸肿,气喘吁吁。两人虽然住手,但还是捏紧拳头,横眉冷对,象两头发情的骚绵羊!气鼓鼓地瞪着对方。郑智生招了招手,两人赶紧一左一右蹲在他两旁,听候发落。郑智生睥睨道:“你俩为这点事打架,也忒不值了。虽说路条上只写了两个人,咱就不能诌个空吗?就说咱们都是东家介绍来徐州”东宝商行“干活的?就说路条上只写了两个领头的,兴许能挡得过去!你们说中不中啊?”赖吉成擦了擦流出的鼻血,惴惴道:“就怕不管,日本人可精明得很。”李三桥嗤之以鼻,喝道:“狗日操的,一说话你就打坝!你就不能把你那张屄嘴夹上吗?你不说话能当哑巴卖了你?你说不中就不中?日本人是你干爷?就这么听你的话?你不是说不中吗?不中把你留下吧!赶明跟你日本干爷喝红芋糊糊去。”赖吉成回骂道:“你咋不说日本人是你干爷?”李三桥怒目而视,“腾”地站起身来,断喝道:“你敢骂我?”赖吉成也捏紧拳手,恨恨道:“王八崽子!我骂你又咋啦?”郑智生见他们捋袖子又要动手,慌忙拦住他们,诌空道:“别再打了,留着劲睡个好觉吧!本来东家就叫多来几个人的,说是徐州”东宝商行“里缺人手干活。就因找不到人,才只叫俺俩先来打个前站。”大家一听,满心欢喜。有了生的希望,个个精神抖擞,眉飞色舞。
翌日天刚亮,岗哨换岗,郑智生赶紧叫过哨兵,递上路条。没想到那哨兵只看了一眼,就慌忙给送走了。大家一看,这路条果真管用,都兴奋异常,对郑智生更是殷勤侍候,奉若神明。过了一顿饭功夫,一个日本军官领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人走了进来,听他们说话,也是个日本人!那人索要信函拆开看了一遍,用生硬的中国话问道:“你们,都是?”还没等郑智生回答,大家慌忙七嘴八舌地应道:“都是、都是,我们都是一起来的,东家叫到”东宝商行“做工的。”那日本人看看信,又看看大家,皱紧眉头,半天没有吭声,看来是信上的人数和实际相差太多。大家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无不捏出一把冷汗。那日本人沉思了良久,又问道:“谁是冯剑?”大家不知冯剑是谁,左顾右盼,最后齐刷刷地把目光对准了郑智生!郑智生心里有鬼,不知日本人问冯剑干啥,不由得惊惶失措,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脸色苍白,惴惴不安,叫苦不迭,不敢回话。日本人左瞅右顾,又叫道:“冯剑的站出来!”不知是凶是吉,大伙面面相觑,没人敢冒名顶替。见没人站出来,日本人对那日本军官叽里古鲁不知说了些啥话。终于,那日本军官一招手,哨兵把门打开了。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相互兴奋地对望了一眼,争先恐后地从屋内一涌而出,跟在那日本人后面,来到一辆停靠在院里的卡车跟前。日本人示意上车,赖吉成手脚并用,第一个爬上卡车。李三桥鄙夷道:“你这是抢孝帽子吗?”赖吉成脸色通红,慌忙哈下腰,把手伸向郑智生!要拉他上来。李三桥冷笑一声,斜了他一眼,和路春全一道把郑智生搀扶上车。
等大家都上了车,汽车发动起来,摇晃着驰出院子。卡车拉着大伙拐出胡同,顺着大街一路奔跑,左拐右弯,在城内转了好大一圈,却开出了城,开到南郊一个人烟稀少的山沟里,拐进一个茅草杂生、荒凉的院子里停了下来。大家面面相觑,刚才脱离险境的兴奋早已化为乌有,一个个吃惊地睁大恐慌的两只眼晴,不知这是啥古怪地方,更不知啥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们。正感诧异,跑过来几个日本兵,不由分说,把大伙象赶猪一样又驱赶进一间草屋里囚禁。大家大眼瞪着小眼,拥挤在潮湿、闷热的草屋内,沮丧、恐慌、无助、忐忑不安。这时有人端上饭来,虽然大家又渴又饿,却谁没有心思去吃喝。李三桥忍受不住煎熬,冲郑智生大喝道:“姓郑的,这里不象是个商行呀!哪有商行开在山旯旮子里的?你弄准头了吗?那封信上到底写得是啥呢?我咋觉得不对劲呀!”经李三桥一喊,大家这才醒悟:是呀!是郑智生的那封信他们才被关到这里来的。郑智生心里也是极度不安,辩解道:“我上哪里知道去?路条上的字我也不认得,反正觉得跟咱中国字有点不一样。信里面写的啥我也知不道,我又没敢拆开看。”李三桥不信,冷冷道:“你是送信来的,信上写的啥你会知不道?”赖吉成也疑惑道:“姓郑的,你别把俺几个给操一顿!”大家本来心里就象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听了这话,无不觉得有道理,都怀疑是被郑智生出卖了,纷纷指着他的鼻子质问。
郑智生顿时慌了手脚,连忙推卸责任,辩解道:“老少爷们,咱可不能没良心,我先把丑话说在头里,不论是啥结果,你们可别怨我!我可没说叫您几个跟我来,可是你们自已愿意来的!为这事他俩还打架。你们说我图啥呀?我不是一样在这屋里关着吗?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路春全鄙夷道:“你狗日的不用花言巧语,你敢出卖这些爷爷!看我不活剥了你。”郑智生有苦说不出,心里窝囊极了,抢白道:“你冲我露啥的能呀?是日本人抓你,你有本事找日本人算帐去呀?你这人咋这样呀?这才半天,就不认我这个”大叔“了?变戏法也没变这么快的!”路春全顿时恼羞成怒,涨红了脸,冲上前去,挥拳就要殴打郑智生!被人拉住了。李三桥怒目而视,悻悻道:“先别慌动手,真要是叫他操一顿,再收拾他也不晚。”赖吉成指着郑智生的鼻子,怒骂道:“你狗日的办这样的缺德事,你就不怕遭报应吗?”郑智生有口难辩,委屈极了,见大家一致对他,知道众怒难犯,光棍不吃眼前亏,任由他们喃喃叱骂,只好忍声吞气,屁也不敢放!大家在煎熬难捱中痛苦地度过了两天,度日如年。两天来,郑智生成了他们撒气的沙袋,遭到百般羞辱,甚至殴打。直到第三天傍晚,战战兢兢的他们被日本兵重新赶上汽车,拉到徐州火车站。日本人根本不管李三桥的表哥是不是火车站的副站长,便把他和大家一起装上闷罐车。从娘肚子里出来就没见过火车的几个庄稼汉生平第一回坐上了火车。在列车单调的铁轨撞击声中;在漫长的焦急等待之中;在极度痛苦的煎熬中;在前途未卜、对死亡的恐怖中又熬了三天四夜,他们被拉到中国东北,如今被称为《满洲国》的地方,拉到煤都抚顺,卖进一所日本人开的煤矿里当苦力挖煤。
再说,那头毛驴被日本人耀眼的刺刀所惊,驮着冯剑顺着河道一路狂奔。也不知跑了多长时间,在一处水草丰美的地方停了下来。毛驴狂奔了半天,早已疲惫不堪,便停蹄驻足,安安静静地吃起草来。冯剑本不曾死,只是被河水呛昏了过去,经过毛驴一路颠簸,肚子里的水控了出来,他也慢慢苏醒过来了。冯剑睁开眼睛,看看四周,见此处水草丛生,一眼望不到边。耳听见水鸟啼叫,青蛙咕咕,却杳无人烟,冯剑知道这里已不是先前洗澡的地方。他动了一下身子,才发觉竟被人捆绑在毛驴上。冯剑拚命挣脱绳索,滚下毛驴,躺在河滩上,只觉得浑身酸痛,四肢无力。此时金乌西坠,绵绵长夜将至。他低头喝了几口水,稍作歇息,便挣扎着站起身来。谁知刚一迈步,就觉腿脚发软,举步维艰。无奈之下,他看看身边的毛驴,心想:只能骑毛驴了!不然就得死在这里。于是,他拉过缰绳,勉强上了毛驴。毛驴与他相处半日,也感亲切,任由他骑。冯剑只觉昏昏沉沉,任驴行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冯剑突觉腹中作呕,把持不住,一头栽下毛驴,昏死过去。
迷迷糊糊之中,冯剑听到有人在激烈地争吵。一个年老的男人声音叫道:“你这丫头就是心太软了,你今天救了他,他反过来会害你的。”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诧异道:“我救了他,他为啥害我呀?”老年男人不耐烦道:“跟你说不明白!赶紧叫他走,再不走我宰了他!”年轻女人道:“外爷爷!你这不是空口说白话吗?他要是能走还用你说?我早把他撵走了!他不是病了吗?”老年男人蛮横道:“那就把他扔在大路上。”年轻女人威胁道:“外爷爷!你要敢把他弄出去,我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年老的男人道:“翠菊!名声要紧。再过一月就满三年了,这当口你可千万别惹出事来。”翠菊道:“外爷爷!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这人昏迷三天了,扔到大路上除了死,他没第二条路。外爷爷!小鸡、小鸭也是条命,您就做件好事,放过他吧,这人挺可怜的!”年老的男人恨铁不成钢,怒斥道:“你这孩子就是不听话,你可怜他!谁可怜你呀?你娘倒是心肠好,落了个啥样的下场?翠菊!人言可畏,要是叫吴家知道咱家里窝藏着一个青年男人,知不道出啥样的乱子呢!”翠菊道:“能出啥样的乱子?我也给他儿子戴了三年孝了,还不中吗?他们还能杀了我?”外爷爷耐心劝道:“孩子!你不能由着性子来!人家都说:”寡妇门前事非多“!你不是当闺女的时候了。吴家是要面子的人家,眼看着就熬到头了,咱不能落个把柄在他家手里。”翠菊冷笑道:“他家要面子?当初是咋说的?三年后我想改嫁就改嫁,谁也管不了我!”外爷爷道:“当初是说过这话,但你不能给人家留下话把子!说归说,吴家是个大姓,万一翻脸不认帐咋办?还是少惹麻烦。”翠菊想起后果,也是胆怯,嘴上却不服软,幽幽道:“我也对得起他吴家了!三年来锅上厨下,公婆小叔,那一个不是侍候得舒舒服服?他家再不叫我抬身改嫁,才是真没良心呢!”外爷爷苦心劝道:“孩子!听外爷爷的话吧!就是抬身改嫁,也不能嫁个外地人,外地人不可信,蹲不了一年就走,一走就再不回来了。”翠菊不耐烦道:“您别再说了,我也没想嫁给他呀!就是人家病了,咋也得把他的病治好,才能叫他走呀!”外爷爷无奈道:“你从小就会顶嘴,我也说不了你!你呀!从小就叫我惯坏了。按说住下就住下吧,也不少这一个人吃的!我是怕人看见,惹来了麻烦。”翠菊嘲弄道:“咱住的跟人家八杆子打不着,他又不出门,谁能看见呀?话又说回来,看见又咋的?身正不怕影子斜。”外爷爷气呼呼地骂道:“你这个熊妮子!净是些歪理,我说不过你,你是”王八吃秆砣,铁了心“了。奶奶里个腿的!我也别在家跟你撑眼皮了,眼不见心不烦!干脆我上淹子里摸鱼去吧!”翠菊喜道:“那管呀!摸条大鲤鱼,回头我给您熬鱼汤喝。”外爷爷冷冷一笑,刻薄道:“给我熬鱼汤喝?是给他熬鱼汤喝吧?鱼汤是最补身子的,我还看不出你肚子里的花花肠子?”翠菊嗔怪道:“外爷爷,你看你?跟外孙女耍起贫嘴来了!都一大把年纪了,还掌不起撮来,小心我揪光你的胡子!外爷爷!你快点去吧!再不去天就黑了,您还摸谁家的鱼呀?”
须臾,冯剑隐隐约约觉得有个穿红褂的人走进来,把一块湿透的凉毛巾搭在他的额头上,自言自语道:“还这么烫?都三天了,这烧咋还不退呢?还得给他熬点药喝。”说罢,扭身出去了。过了一会,门口突然一暗,冯剑恍惚觉得又进来一人!随即,有东西罩住了他的脸,还没等他醒过神来,一双铁钳式的大手便死死扼住了他的脖子。冯剑拚命挣扎,无奈重病之下浑身无力,虽然手脚并用,却咋也挣不脱那双大手。他只觉气血翻涌,眼脸胀痛,意识渐渐模糊,生命一点点地离他而去。冯剑绝望了,没想到姐姐的大仇未报,却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了。就在这紧要关头,外面传来“吱呀”的开门声。只听那人“哼”了一声,掐住冯剑脖子的大手马上松开了。冯剑重病之中又遭此毒手,只觉疲惫至极,大口大口地喘气,方才从鬼门关上捡回一条命来。喘息了许久,冯剑透过气来,已是浑身虚脱。昏昏沉沉之中,感觉进来一人!那人见他额头上的毛巾掉落在一旁,便捡起来走到外面,浸透凉水后进屋又盖在他的额头上。突然,那人惊叫道:“噫!这是咋弄的?”冯剑就觉有一只温软的小手在揉他的脖子,显然是那个叫翠菊的女人发现了他脖子上的掐痕。翠菊冲着门外大声喊道:“外爷爷!外爷爷!”外面却无人应声。翠菊自言自语道:“这是谁干的?奇怪!这个矮胖子到底是谁呀?有人要害他?”
须臾,冯剑又听到开门的声音,只听翠菊问道:“外爷爷!你刚才回来了?”外爷爷道:“刚才?没有呀!我上淹子里摸鱼去了。”翠菊低声问道:“外爷爷!是不是你干的?”外爷爷嘻嘻一笑,道:“你这鬼丫头!栽赃陷害,外爷爷又干啥了?”翠菊叹了一口气,道:“不是您就好!咱家来外人了。”外爷爷显然大吃一惊,紧张道:“来了啥人了?”翠菊悄声道:“知不道!那个黑胖子的脖子上有被人掐的红印子。”外爷爷“哦”了一声,轻描淡写道:“这人来路不明,还是赶快叫他走吧!咱好心救人,别再惹出一身事非。”翠菊嗔怪道:“您老人家咋老说胡话呀!他病成这样,咋走呀!要走,也得等看好了病再走。”外爷爷叫道:“家里快揭不开锅了,填饱肚子都是个问题,哪里有钱给他看病?”翠菊跺脚道:“外爷爷!您别哭穷了,您就当是你外孙女得病了行不行呀?真不中,把他的毛驴卖了吧,反正也是给他看病。”外爷爷道:“算了吧!万一这人病好了反咬一口,叫咱家赔他的毛驴,咋办呀?”翠菊道:“我不信天底下还有这么不讲理的人?”外爷爷冷笑道:“你不信?你不信的事多了。外爷爷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天底下啥人没有呀?我早就说过,干脆把他扔到大路上,管他死活呢!外地人的心眼不好。”翠菊顿感身上发冷,道:“外爷爷!你的心从啥时候变得这么毒啊?”
外爷爷“嘿嘿”冷笑,挖苦道:“你娘俩的心眼都好,看你们落的啥下场呀!”翠菊轻轻叹息,幽幽道:“这是人的命呀,能怪人家吗?”外爷爷极其厌恶,悻悻道:“跟你娘一个脾味,不撞南墙不回头。依我说,弄点草药给他熬着喝,就看他的造化了,病养好了赶紧叫他走。”翠菊问道:“那要是病好不了呢?”外爷爷不耐烦道:“就是有些发烧,还能死了他吗?”翠菊担心道:“都说了几天胡话了,这事可说不准。”外爷爷埋怨道:“我说翠菊!外爷爷病了也没见你这么尽心侍候过!对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你倒是尽心尽力,我摸不透你心里是咋想的!”翠菊叹道:“死鬼我照顾了半年,他还是撇下我走了,我不忍心看着这人死呀!他家里也有兄弟姐妹,也有父母尊长,都盼着他回去呢!”外爷爷冷笑道:“你倒是心善,就是命忒苦。赶明你先回婆家去吧!免得吴家又来人催。要是吴家的人见咱家里躺着个青年男子,你一身是嘴也说不清了。”翠菊幽幽道:“回去又干啥呀?还不是独守空房?在咱家里,还有外爷爷您陪着我说说话,我不想回去。再说,这人病成这样,我也不能走呀!”外爷爷无奈,气呼呼地道:“我真拿你没办法!这个黑胖子上辈子是咋修来的,这么有福分!外爷爷的心里酸溜溜的。”翠菊笑道:“赶明外爷爷您不能动了,我也一样侍候您!”外爷爷苦笑道:“那感情,还是俺外孙女孝顺。给你说吧,我不叫你孝顺。你就是不巴我好,盼我得病,我偏不得病,气死你。你赶明还是回去吧!这人我来照顾。”翠菊嗤笑道:“你照顾?我还不放心呢!我才出去多大会,就出了这一档子事。”外爷爷忐忑道:“万一吴家的人来了,碰见这个人就麻烦了!”翠菊嗔怪道:“外爷爷!您老提吴家干啥呀?吴家的人见了又咋啦?我才十九岁,就不兴我改嫁呀!我可没想守一辈子寡,一个女人一辈子咋过?啥时候能熬到八十呢?外爷爷您老人家活着,我还有个亲人,您要是不在了,我找谁说话去呀?”
外爷爷喟然赞叹:“这一点比你娘想得开。翠菊!就是改嫁,也不能嫁给黑胖子!他是外地人,外地人忒不可靠。俺外孙女长得俊着呢,得找一个长得一表人才的女婿才中。”翠菊轻轻叹了口气,耐心道:“唉!外爷爷!我已迈过一道门槛了,好人家谁要我呀?只要人家不嫌弃咱,哪有咱再挑人家的道理?您偏偏不叫嫁当兵的,偏偏不叫嫁外地人!”外爷爷道:“”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当兵的没一个好东西!外地人更不可靠。”原来连年战争,当地成年男子大都当过兵,或死或残,青年男子奇缺。散兵流勇残害百姓,更是令人憎恨。所以,老百姓对士兵抱有极大的成见。
翠菊翻翻白眼道:“外地人又咋啦?您对外地人就是有成见。”外爷爷冷笑道:“我是”一年经蛇咬,十年怕井绳“呀!”翠菊道:“各人有各人的命,咱家的女人命都苦。”爷爷厌恶道:“中了!中了!咱爷俩别再提伤心的事了。你一说又是命不好,跟你娘一个脾味,我听了除了生气。死丫头!快给我炖鱼去吧!”翠菊欢声叫道:“外爷爷!您逮了这么多鱼呀?这下子可好了,能熬鱼汤了。”外爷爷“哼”了一声,嫉妒道:“光熬鱼汤呀?”翠菊撒娇道:“忘不了给外爷爷您炖鱼吃!去年酿的那几坛子洒快露底了吧?”外爷爷笑道:“喝完再酿呗!外爷爷酿的红芋干酒,那是天下第一!”翠菊拎过鱼来,蹙眉道:“矮胖子得罪啥人了?外爷爷!我心里老是害怕。”外爷爷宽慰道:“哼!没啥大不了的,有外爷爷在,你怕啥呀?乖孩子!快点炖鱼去吧!”翠菊嗯了一声,拎着一串鲫鱼,钻进锅屋里忙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