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拂晓,一行人便早早起床,吃过早饭,套上骡子,赶车踏上路程。沈立宝经过一夜的休息,再加上况祖成、况祖民等人煎药裹伤、侍候得无微不至,病已好了大半;胳膊自从贴了膏药,红肿渐消,也不似先前疼痛。大车出了鱼台县东关,一直往东南进发。因交货的日期迫近,况祖成、况祖民倍感焦急,驱骡快行。路上,况祖民见沈立宝神清气爽,便问道:“伙计!还没顾得上问你,你叫啥名字?是咋跑到金乡县去的?又是咋陷到那地里的?”沈立宝支吾道:“说起来话长,前几天我到金乡县做生意,碰上了短路的,货物全被劫走了,还把我揍个半死,真他娘的肮脏。”况祖民再问,沈立宝顾左而言他。况祖民见他不愿说,因急着赶路,也就不再追问。况祖民和况祖成商议道:“这回就走东路吧,咱们好人做到底,把这个祸害一直送到家里,省得再出差错,更是说不清楚。”况祖成点头赞同。原来南京自成立汪伪政府,日本人为了加强对占领区的控制,保障侵华战略物质运输,便在苏、鲁间修筑了金乡县、鱼台县至丰县、徐州公路。况祖成等人往徐州贩运粮食,便走经渠阁集直通鲁南县、丰县的丰(县)鱼(台)公路!也叫丰(县)金(乡)公路!不再走姜家集那条旧路了。经过这一次变故,况祖民、况祖成死下心来,暗暗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管闲事,免得徒生事非,增添烦恼,还耽误行程。
一路无话,太阳一杆子高时,便来到张口村。张口是个不大的庄子,地处山东、江苏两省交界,未修丰金公路时,是徐州至丰县、鲁南县、鱼台县、金乡县、济宁的必经之路,战略位置十分重要。自从日本人占领鲁南县城,便开来一队日军驻防,在两省之间深挖交通沟,并在张口庄东头修建了一座高大的炮楼,增设关卡,盘查过往车辆行人!此时日本人占领已久,倒也注重地方治安,对过往商贾正常营商并不禁止。所以,粮车到了张口炮楼,没费多少周折,便经过盘查放行。过了张口,便是黄庄、阎桥、裴庄,再往南一里多路,便是姜家集。离家近在咫尺,沈立宝不禁感慨万千,惴惴不安。自从去年离家奔赴成武县放“鸽子”!连遇穿裆的事,费尽脑汁骗来的大洋骡子全被习员生偷走。非但没能发成大财,“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血本,老娘至今下落不明。
沈立宝一年来颠沛流离,历经磨难,九死一生,暗思:“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沈立宝暗暗揣测,心想:如今混得一文不值,衣衫褴褛,回到沈塘,除了遭人耻笑。况且走时又是被儿子沈庆丰揍跑的,如今在外头奔波了近两年,非但没能发财,还把老娘弄丢了,鸡飞蛋打。别说沈庆丰母子不待见,就怕沈学超也轻饶不了他。沈立宝惴惴不安,耳热眼跳,心里象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尴尬极了。他眉头紧蹙,呆呆发愣,不由暗打主意,思索对付之计。沈立宝望着奔跑如飞的两匹骡子,突然眼前一亮,计上心来。
沈立宝一脸诚恳,开口道:“几位恩人!一路上承蒙照顾,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我也没啥可报答的,前头就到姜家集了,姜家集街头有家酒馆,我跟开酒馆的老板老绵羊是好朋友!你们要是看得起我,就在老绵羊的酒馆里歇歇脚,我请几位吃顿便饭,表表心意。”况祖成连连摇手:“不必了!不必了!谢天谢地,你能平安到家就是菩萨保佑!哪里还敢指望你请俺吃饭?说实话吧,赶明就到了交货的日期,趁这会天气凉快,俺们还得赶路。要是有缘分,下回再碰面的时候,你再请俺吃饭吧!”沈立宝正色道:“那可不中!几位说啥也给我这个面子!我这条命都是你们给的,请你们吃顿便饭,那是应该的!不然,我心里忒过意不去。不就是吃顿饭吗,也耽搁不了多长时间,哪差这一会呀?”况祖民也推辞道:“不是不给你面子,是时间忒紧了。再说,清起来饭刚吃了不到半个小时,肚里还不饿呢!过会上了公路,骡子奔跑起来,不到晌午就能赶到鲁南县城!到哪儿吃午饭也不晚!”沈立宝不依,苦苦劝道:“两位哥哥!我这条命是你们给的,你们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这顿饭你们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况祖成、况祖民唬了一跳,面面相觑,相对无言!沈立宝继续威胁道:“今天无论如何,你们都得赏俺这个脸!你们要是不给我这个面子,我就一头碰死在你们面前。”况祖成、况祖民弟兄顿时吓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没想到不吃这顿饭,竟然要闹出人命,真是咄咄怪事。
说话不及,骡子拉着粮车奔入姜家集大街。沈立宝见已来到老绵羊的酒馆门口,从车上“腾”得跳了下来,死死拉住骡子缰绳不放。况祖成见状,怕沈立宝真的撞死,冲况祖民问道:“三哥!你看咋办?”况祖民虽感事情有些不对,却没往坏处想,他见沈立宝拽住缰绳,一幅雷打不动的样子,威胁不吃饭还要撞死,心中也是恐惧,无奈道:“就在这里吃饭吧!他要是真撞死了,咱就更说不清了。”两人跳下车来,拢住骡子,叫道:“快点!吃过饭俺还得赶路呢!”沈立宝大喜,感激道:“两位哥哥!你们把骡子卸下来,拴在树上喂上草料,我进去安排酒菜。”说罢,飞快钻入厨房。况祖民见他跑入厨房,不禁一愣。况祖成道:“三哥!你看啥呀?”况祖民紧锁眉头,喃喃道:“这人走路咋象个老娘们呀?”况祖成漫不经心道:“象老娘们又咋啦?三哥!把骡子卸下来吧,也叫它们歇歇脚!”况祖民也知路途甚远,需骡子加倍努力奔驰,便依言给骡子卸了套,拴在旁边的柳树上。又从车上取下料盆,给骡子喂上草料。然后和两个伙计一起走进酒馆,找张桌子坐下来。因还不到吃饭时间,酒馆中空空如也,仅有他们四人!
且说沈立宝钻入厨房,见跑堂兼厨师赵拴住正忙着涮洗碗碟,老绵羊却不在。赵拴住见到沈立宝,顿时吃了一惊,失声叫道:“鸨宝!我的儿也,你这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这两年上哪儿去了?我还以为你狗日的死了呢!噫!胳膊是咋治的?”沈立宝赶紧按住他的话头,抱怨道:“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见面就骂。赵拴住!闲话少说,我有事求你。”赵拴住诧异道:“有事求我?我能给你办成啥事?鸨宝!有事你就说吧!咋还神神乎乎的?”沈立宝夸张道:“赵拴住!你看我这胳膊,伤得可不轻呀!”赵拴住惊诧道:“就是!我正想问你呢:你这胳膊是咋弄的?是猪啃的还是狗咬的?”沈立宝低声道:“你没看见外头那四个人吗?”赵拴住探头一看,果见从门外走进四个人,便问道:“是有四个人!又咋了?”沈立宝唉声叹气,沮丧道:“咳!别提了,该我沈立宝倒霉,说起来忒丢人:昨天晌午,我正在金乡县大街上走着,突然从胡同口跑出一辆拉粮食的大车,我躲闪不及,被那拉马车的骡子踢了一脚,正巧踢在胳膊上,差点踢断,疼死我了。”赵拴住诧异道:“是骡子踢的?依你的脾气,还不得赖上他们?那是谁家的骡子?你得叫他们包护养伤。”沈立宝哭丧着脸道:“唉!还给我包护养伤呢,不揍我就谢天谢地了。他们是金乡县当地人,仗家门子势,非但不拿钱给我看伤,还怨我惊了他们的骡子!说那骡子受了惊吓,瘦了一圈,非要我赔钱给骡子治惊。我没有钱,他们就轮番揍我,把我揍了个半死!这不是明讹人吗?”赵拴住瞠目结舌,喃喃道:“天底下还有这样不讲理的人?你这不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吗?你不会告他们去?”沈立宝叫屈道:“我的好兄弟!你也不想想,我孤身一人在金乡县,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上哪儿告他们去?”赵拴住疑惑道:“我不信!你狗日的吃饱了撑的,跑到金乡县弄啥去了?是不是又编瞎话操人?”沈立宝咬牙切齿,指天发誓道:“我沈立宝要是说一句瞎话,叫我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我要是说一句瞎话,叫我断子绝孙,永世不得翻身。”
赵拴住见他发了毒誓,不由他不信,问道:“后来呢?”沈立宝委屈道:“他们四个不依,押着我来了,非叫我卖屋卖地,赔他们骡子不中。”赵拴住吃惊道:“就是外头这四个人吗?他们也忒霸道了吧?竟敢追到家里来?到了咱二亩三分地里,还能叫他们这样猖狂!”沈立宝胆怯地往外屋看了一眼,小声道:“就是他们四个!你小声点,别叫他们听见了。赵拴住!我不能吃这个哑巴亏,我想了一个办法:你先端上几个菜稳住他们,我去俺家叫人,来和他们讲理。”赵拴住想了想,仗义道:“那也中!咱可丑话说在头里,你得现钱结帐。”沈立宝柿子脸一扬,操起母鸭嗓子“嘎嘎”笑了几声,夸赞道:“还是你赵拴住够朋友!”
沈立宝扭身到了外头,对况祖成等人陪笑道:“酒菜都安排好了,一会就端上来。你们先坐着,我去解个手,马上就回来。”就想溜走。况祖民见他走路象老娘们,说话哑喉咙破嗓,似乎就是开封那几个人要寻找的仇人,早已心怀戒备。见他要溜,便起身笑道:“清起来吃多了,可能是跑肚!我跟你一起去吧。”沈立宝吓了一跳,赶紧道:“茅厕就在前头拐角处,你先去,我过会就来。”况祖民更是疑心大起,心里嘀咕:“这人不咋地道!知不道又捣啥鬼呢!”伸手揪住沈立宝的衣领,微笑道:“走吧!我摸不到地方,还是你领我去。”沈立宝无法,被况祖民押着去了茅厕。
两人从茅厕方便回来,坐在桌子上。况祖成等得不耐烦,催促道:“伙计!快点上菜呀,不能过多耽搁时间,俺们还得赶路。”沈立宝如坐针毡,随口道:“马上就好,马上就好。”磨蹭了一阵,自语道:“这个赵拴住!咋还不上菜呢?你们坐着,我去催催他。”说罢又钻进厨房。赵拴住诧异道:“你狗日的咋还没去?”沈立宝哭丧着脸道:“他们死咬住我不放,脱不了身。拴住!酒馆有后门吗?”赵拴住气愤难平,义愤填膺道:“这几个金乡县的咋这样霸道?欺负人欺负到家了,这还了得?沈立宝!这儿有个狗洞,你就从狗洞里爬出去吧。”沈立宝一看,果然有个狗洞,感激道:“拴住!你真够朋友!给他们上盘罗生仁子,稳住他们。”赵拴住摧促道:“别说这么多废话了!赶紧去喊人吧。那盘罗生仁子,你可得付现钱!”沈立宝没搭腔,从狗洞里爬出去,鬼鬼祟祟地踅到门前,四顾周围无人,悄悄从树上解下那两匹骡子,骑一匹牵一匹,折回头往北,穿过裴庄、阎桥,往张口飞奔而去。
况祖成等人见沈立宝进去,许久不见出来,不由得暗暗焦急。况祖民正想起身到厨房里察看,却见赵拴住板着脸走了出来,端上来一盘咸花生仁放在桌子,也不说话,扭身就走。况祖民见他眼神异样,心中“格登”一下,搭讪道:“赵伙计!还认得俺爷几个不?”赵拴住一愣,伫足仔细盯着四人一阵,摇头道:“想不起来了。”况祖成道:“你再想想?”赵拴住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来,搪塞道:“俺见得人多,上哪儿记得住?您几个在这里吃过饭?”况祖成低声道:“你还记得不:那年春天刚下过大雪,就是李宗仁长官在台儿庄跟日本人打仗的那一年,俺兄弟爷四个往徐州贩送粮食,幸亏你给俺们说日本人驻扎在王寨集。要不是你提醒,说不准这会咱们就见不上面了!俺得好好谢谢你呀。”赵拴住蹙眉苦思。况祖民提醒道:“有个算卦的石先生给你算卦;吴坝有个姓郑的大夫,一家六口叫人家一把火烧死了……”赵拴住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哦!想起来了!后来你们没去徐州,对不对呀?”况祖成拍手笑道:“对呀!你到底想起来了。”赵拴住疑惑道:“贩粮食的生意不干了?这几年没见你们从这条路上过呀!”况祖民笑道:“生意咋能不干?一直干着呢!这几年往徐州贩卖粮食,一天也没停过。从金乡到鲁南县、丰县、徐州修通了公路,这几年俺从渠阁集那条公路上走的,那条路好走。要不是今天送人,也拐不到这条路上来。”赵拴住询问道:“这几年生意咋样呀?”况祖民由衷赞叹道:“石先生算卦真准呀!自从俺弟兄爷们脱过那场大难,生意是越做越顺,这几年赚了几个钱,买了骡子、马车,用不着出笨力撅着腚推土车子了。”
赵拴住神色复杂地望着四人,喃喃道:“看你们四个,是正派生意人呀!”况祖民见他话里有话,印证了刚才的担心,急问道:“赵伙计!你说这话是啥意思?”赵拴住欲言又止。况祖成、况祖民迅速对望了一眼,心中惴惴,追问道:“赵伙计!有啥话你就直说。”赵拴住道:“你们和鸨宝到底是因为啥事?”况祖成惊诧道:“鸨宝?鸨宝是啥玩艺?俺们不认得呀!”赵拴住奇道:“你们不认得?就是刚才那个一笑象母鸭子叫,走路象老娘们的人,你们不是一块来的?”况祖成顿时醒悟:“你说得是他呀!俺们是一块来的。这个人叫鸨宝?”赵拴住迷惘道:“对呀!他叫”沈立宝“!外号叫”鸨宝“!就住在俺这姜家集西边的沈塘!你们不认得他吗?”况祖成摇摇头道:“不认得。”赵拴住疑惑道:“他那胳膊上的伤,不是你们的骡子踢的?”况祖成、况祖民一听,顿时气得面红耳赤,胸脯起伏。况祖成更是破口大骂:“放他娘的狗屁!这是个啥熊操的!大白天说瞎话,他咋就不脸红呢?”况祖民也气得脸色煞白,嘴唇抽搐,冷笑道:“真是忘恩负义,血口喷人,猪狗不如。这人昨天陷进沟里,眼看要被水淹死,是俺弟兄爷四个救上来的。俺们还把他拉到金乡县淳集,给他看病裹伤。今天又把他送到家门口,没想到他反而倒打一耙,恩将仇报,败坏俺们的名誉。”赵拴住暗暗点头:“原来是这样一回事!我猜着也差不多。你们还知不道吧?沈立宝是俺这一带最不成器的败家子,去年他娘俩一起失踪,一年多没有音信,俺们都当死在外头了。他刚才对我说,是你们的骡子踢伤了他的胳膊,又说你们讹他,赖他赔你们的骡子,押他到家来取钱的。”况祖成弟兄更是目瞪口呆,面面相觑,怒骂道:“亏这狗日的说得出来,真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赵拴住道:“他已从狗洞里爬出去喊人了,要揍你们一顿。你们还在这里坐着憨等,赶紧走吧,再不走就走不脱了。等他把人喊来,他喊来的人肯定向着他说话,人多势众,谁信你们的?你们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出理来,再不走得吃大亏。”
况祖成等人见他说得厉害,身在异乡,吓得起了身鸡皮疙瘩,愣了半晌,慌忙起身就走。四人奔出酒馆,顿时傻了眼:只有粮车停在路边,拴在树上的两匹骡子却不见了踪影,不由脸拉长了半尺。况祖成涨红了脸,喃喃道:“三哥!咱遭沈立宝这狗日的暗算了,他把骡子偷走了。”况祖民也两眼呆滞,没了主意。须臾,况祖成暴跳如雷,梗着脖子吼道:“不中!这事忒窝囊了,得上沈塘找这狗日的算帐去。”说罢就走。况祖民和况清福、况清贵也气咻咻地跟在他俩身后而去。赵拴住在背后喊道:“我好心劝你们,去了也是白搭。我敢说,沈立宝做了亏心事,一准没敢回家,躲出去了。”况祖成伫足不走,哭丧着脸道:“那就找他家里的人要骡子!”赵拴住道:“刚才我不是说了吗,他失踪快两年了,他在外头作的孽,他家里的人咋会知道?再说,你们知道他是咋从家走的吗?”况祖成、况祖民不由问道:“是咋走的?”赵拴住道:“沈立宝不是东西!他和亲妹妹桂花相好,是叫他儿子沈庆丰揍跑的!这样的人连脸都不要了,还怕你们登门找他吗?你们就是找到他家,他儿子连爹都不认,能赔你们骡子吗?二位大哥!我好心劝你们,人不跟狗斗,吃个哑巴亏吧!多贩几趟粮食,再把钱挣回来不就完了?”况家兄弟欲哭无泪,实在是咽不下这口窝囊气,拜托赵拴住和况清福、况清贵看护粮车,弟兄二人还是去了沈塘。
两人气昂昂地来到沈塘,找到沈立宝家,一进门,只见堂屋门洞开,屋里一个十八、九岁的俊俏小媳妇正独自坐在当门板凳上衲鞋底,况祖民问道:“这是沈立宝家吗?”那小媳妇惶惑地望了他俩一眼,微微羞红了脸,垂下眉去,摇头道:“俺也知不道!你到后院问问俺爷爷吧!”起身进了里屋。况祖成、况祖民无法,依言来到后院。两人进了门,见有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头正坐在堂屋当门打盹,头梳得油光铮亮,正是沈学超!况祖成小心翼翼地问道:“大爷!问你点事:沈立宝回来了吗?”沈学超翻翻眼皮,神色警惕,劈头反问道:“你们俩是干啥的?找他弄啥呀?”况祖成陪笑道:“有些事问他!”沈学超把眼一瞪,破口大骂道:“谁知道这个狗杂种弄啥去了?王八操的,把他娘都拐跑卖了,恐怕早就死在外头了。”一蹦三尺高,骂不绝口,直骂得脖子上青筋直跳,嘴角白沫四溅。况祖民、况祖成见话不投机,挣红了脸,似芒刺在背,如坐针毡。况祖成弟兄见沈学超高声骂不绝口,就知问不出结果来。
两人讪讪地退出门外,商议道:“沈立宝不在家,跟他爹没法说!不如这样:咱先把这趟粮食送到徐州,回头再找他说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两人离开了沈家。出了门,见前头树荫下聚集了许多人看热闹,更有人向他们招手,便讪讪地走了过去。一个老太太伸头问道:“您几个是找谁的?”况祖成尴尬道:“俺找沈立宝!”树下人哄堂大笑,都道:“你俩也找他呀?是不是叫立宝操了一顿?”况祖成、况祖民羞赧无语。老太太正是沈利司的母亲,此时笑出了眼泪:“俺也知不道您是哪儿的,就知道你们叫立宝操了一顿。到底是咋回事?你们是咋上他的当的?”
况祖成心里窝火,语无伦次,把事情的经过如此这般说了一通,气得脸色通红。利司娘叹道:“你们一到他家去,俺们就知道沈立宝又惹祸了。俺好心劝你,不就是两匹骡子吗?你们占大便宜了!开封的几个人到苏庄找习员生,说沈立宝在开封把人家四岁的孩子捂死了,还知不道咋样呢。”况祖成不相信自已的耳朵,惊问道:“您说啥?他把人家孩子捂死了?”况祖民扯扯他的衣角,提醒道:“就是昨天咱们在路上碰到的那几个人!”况祖成恍然大悟,呆若木鸡。树荫下人们七嘴八舌道:“这还能有假吗?开封的人到苏庄找习员生,就是这样说的。”况祖成问道:“习员生是个干啥的?”有个年轻汉子笑道:“也是个操蛋孩子,不结点正茧,成天骗吃溜喝,小偷小摸,连个家小也没娶上,失踪一年多了。”利司娘问道:“利光!开封的那几个人走了没有?”沈利光道:“昨天傍黑我去苏庄杨长岭家借锯,听杨长岭说,人家在苏庄问了几句,没找到习员生,就回鱼台县城了。”利司娘道:“人家肯定没走。”沈利光笑道:“那还用说?把人家的小孩捂死了,这是血海深仇,人家岂能罢休?”正说得起劲,突然刹住不说了,神态惶恐地注视着前方。况祖成、况祖民诧异,扭头一看,只见对面走来一个老人,长得剑眉鸽眼,鼻正口阔,不言自威。那老人背着手走到跟前,抬头望着大家道:“都在这里说话呀?”利司娘赶紧道:“五爷!俺们在这里凉快呢!您老人家咋溜出来了?”那老人抬头望望太阳,自语道:“该做晌午饭了吧!”利司娘陪笑道:“是该做饭了!这就回家做饭去。”慌忙踮着小脚走了,大家也寂然无声,撇下况家弟兄,一哄而散。
况祖成等人见这老人如此威严,也噤若寒蝉。见大家散了,两人悻悻地回到姜家集。赵拴住和况清福、况清贵正等得焦躁,见了他们,问道:“咋样?沈立宝没在家吧!”况祖成无奈地摇了摇头。赵拴住劝道:“我就知道他不敢回家!几位,你们就吃个哑巴亏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况祖成苦笑道:“你别给俺添心事了!碰上这种倒霉事,俺连哭都来不及。”况祖民猛地在自已脸上连抽几记耳光,泪流满面,唏嘘骂道:“我叫你发贱,我叫你多管闲事!”况祖成拦住他,嗔怪道:“三哥!你这是治啥呀?不就是两头骡子吗?说起这事,我也脱不了干系,我要是不去那地里逮鱼,淹死他狗日的也出不了这种事!这事怨我,不怨你呀!三哥!咱得直起腰杆做人,骡子咱们丢得起,这人咱可丢不起呀!咱再窝囊,因为两头骡子,总不能寻死去吧?跟徐州交货的日期快到了,咱拉也得把这两车粮食拉到徐州,不能误期限,失了信誉。”况祖民听他说得在理,低头不语。于是,两人驾辕,两人拉套,四人撅着屁股拖着粮车重新上路了。临走时,况祖成问道:“赵伙计!沈塘有个老头,大家咋这么怕他,那老头是谁?”赵拴住道:“你说得是沈五爷吧!他是沈姓的长辈,做事公道,人也很正派。所以,沈家的晚辈们都很怕他。”况祖成心里又有了希望,自言自语道:“下回就去找沈五爷说说,兴许能把那两匹骡子要回来。”
且说沈立宝盗得两头骡子,兴奋得母猪眼发绿。他骑着骡子一路往北,从张口出境,来到山东鱼台县周堂集。周堂集座落在苏鲁两省交界处,和渠阁集一样,是个边境集镇,很是繁荣。周堂集街南头东渔河大堤下有个牲口市,专门用于牲**易。这天正是初五,周堂集大会,牲口市上人山人海,骡马成群,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沈立宝把骡子往牲口市西南角一根树桩上一拴,冲一人招手道:“老钱!你过来一下。”一个长得黝黑,骨子里透着狡诈的汉子晃悠着走了过来,见了他不由一怔,失声问道:“这……这……不是沈立宝吗?可……可有老大崩子没……没见了!这一年多你……你……你狗日的上哪儿发……发财去了?”正是邵盼头的小舅子,家住邻近鹿湾,叫钱宗红!是个牛经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