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人的时间总是很漫长,尤其夹在两股明争暗斗的气势之间,更是让人觉得度日如年。而时间越难熬,就越让人觉得有些不必要,马权就此时便更郁闷:刚才钱百万为何一巴掌就不拍下去呢?
你没看到,马文瀚身后那随从,都已经并掌如刀了吗?
虽然对于武学一途,马权目前还算一位门外汉。但那日这瘦高随从与寒风交手的一招,让马权却感到,这中年人的武艺已经到了一种深不可测的境界。
当日那一掌,马权其实根本没看出什么门道,但事后越回想,越觉得寒风宁挨几刀、不着一掌的抉择实在正确。当日那一瞬,马权清晰感觉出,这随从挥出那疾如星火的一掌,竟连一点烟火风气都不带,阴柔诡异至极。
端木思明说过,天下练阴柔武艺的高人,一般要达到可以一掌隔着豆腐拍碎青砖而豆腐完好无损的那种境界,才算登堂入室。而马权却可以笃定,当日那一掌若是落在寒风身上,定然会外表看起来毫无异状,可心肝脾肺却会碎裂成一锅粥,当即死亡,绝无生理。
虽然这只是他虚幻的感觉,但不知为何,马权就是坚信这位平时看起来挺和善的随从,有这样的恐怖实力。
也因此,马权更希望,钱百万一巴掌拍在马文瀚脸上。然后这位随从突然变身爆发,再一掌劈死钱百万,一了百了……不论怎么说,没事儿就喊着要打要杀的马文瀚,他的真实身份不会连诛杀一位县城粮长的地位都达不到。
更不要说,还是一位杀了一点都不算冤杀的粮长。
可惜,毕竟,那一巴掌没有召来马文瀚随从的一巴掌。所以,马权就越觉得大把美丽时光正在白白被浪费。越觉得光阴虚度,就越恨那一巴掌为什么没有拍下去……
好在,同漫无目的的空等比起来,马权的等待就有意义多了。因为该来的,迟早要来。
两柱香后,巡按御史钱百鸣的官驾从埠头的街道远远行来。一行人看起来并不铺张,并没有鸣锣开道、仪仗随行那般大张旗鼓。除了两顶官轿之外,就是县衙一水儿的县丞,典史,主簿,巡检等必要人员跟随,甚至,马权还看到其中还有一些家仆打扮的随从。
看来,这位钱百鸣御史是连行李都未收拾就赶着朝这里来了,可见护短的心思有多火急火燎。
人未到,马
权率领众人已经恭立一旁。待钱百鸣出轿的时候,马权甚至都有些怀疑这位钱百鸣是不是真如自己想象那般了。
钱百鸣四十余岁,身材瘦削,长相普通却有几分凛然之态,颌下黑须随风飘拂,颇为正派。半点都没有马权想象中如钱百万那般又矮又胖,挺胸凸肚,满脸赘肉,一身官袍裹在身上,活像个大灯笼的模样。
甚至,这位朝廷从六品的御史身上穿着还尤为谨慎,一身干净却明显浆洗过几遍的曲领大袖的绿绸官服,下裾横还有两处不显眼的补丁。下轿后傲然伫立,临风岿然,都带着一股子刺眼的清正廉洁的气味。
不过,对于见惯形形色色人样儿的马权来说,这位钱百鸣虽然出场很是容易令人信服,但马权却在偷瞄他时,发觉钱百鸣那双看似刚正的眸子里,深藏着几丝不易察觉的傲慢与冷淡。
当张靖初也从轿中出来的时候,马权才带头躬身行礼,恭迎朝廷御史莅临。可钱百万看出了马权的这个细微时间间隔,硬是战在轿旁没有吭声。
首官不动,下面行礼的官吏们自然不能乱动,只能保持着躬身的难受姿势,这是礼制,同样也是上官有意拿捏那些不懂事官吏的一个小手段。
马权没想到这位御史这般眦睚必报,不过,他也不大在意,这点鞠躬对他这种身材来说不算什么。毕竟,他身后还有一位真正又爱又胖的钱粮长陪着他。回头悄悄看了一眼钱百万,见他已经额头冒汗的模样,马权不由就消气了不少。
可是这一看不要紧,因为他这时才发现,那位一直对马文瀚寸步不离的随从,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身影。看着流火微微点头,便知那人就是在这位御史到来前消失的。略微思忖一下后,马权嘴角的笑意就更浓厚了。
“钱御史……”张靖初虽然目前跟马权的关系有些僵硬,但毕竟马权还是他手下的兵。钱百鸣这般对马权,就是在打他的脸,不由上前提醒道。
可人家钱百鸣仍旧不疾不徐,不言不动,回头望了一眼张靖初后,再转回时,脸色就阴沉了下来:“徐州各县秋粮几乎都征收完毕,唯有海西一县如今还在征收丝粮。这般懈怠惫懒之徒,难道本御史还要对他好颜相待?”
虽然眼睛看着马权,但人家这话可是完全跟张靖初说的。其中含义不言而喻:本官难道还需对他客气吗?
这种被无视的侮辱,终于让马权怒火中烧。不过,好在已经有了对付这御史的办法,再见这御史这幅德行,心头不由冷笑了几下,只觉得自己的手段也不算太过分了。
张靖初这时上前便要解释,可憋了许久的马文瀚却早已忍受不住,大声说道:“御史大人,非是我等征收不利,而是这些粮长欺上瞒下、虚报白册,使得赋税与官府白册数目相差太多。大人既然奉旨负责纠察风纪,举劾查断,便应派遣官丁核算钱新乡里户,揪出这等贪赃枉法之徒!”
“贵县这是在教本官么?”钱御史脸上现出不悦道。
“下官不敢。”张靖初忙摇头道。同时还带着一抹复杂的眼神看了一眼马文瀚,不知他是否在期盼着什么。
“哼……”钱御史眼中不屑一闪,鼻子哼一声道:“贵县书办倒是比本官还好生心忧朝廷,这税赋征收事关社稷,本官难道就要单听你这书办一言,便要滥用职权、惊扰乡里?”顿了一下后,钱御史又想钱百万问道:“钱粮长,你我虽是同胞兄弟,可忠孝两全,假如你对这拒不缴纳朝廷赋税一事没有个解释,休怪我大义灭亲!”
钱百万这才躬起身子,完全就像受了屈的小媳妇一般喊冤道:“御史大人,您有所不知,非是我等粮长不恪尽职守,实乃海西县老爷盘剥太狠、手下书吏又这般如狼似虎。小人也不知县老爷从何处得来一本虚假白册,足足比本乡户口多了两倍有余,硬是上报到了州府,如今更是强要我等缴出保命粮,我等实在缴不出啊!”
“如此便是说,张大人为了一任政绩,便不顾民生,强硬摊派盘剥,引得治下百姓都群议汹汹,快要激起民变不成?!”钱御史脸色更黑,回头一望那埠头里长甲首,便见那些长工等人纷纷跪在地上恳求他为民做主……
这一情景突然落在张靖初眼中,使得张靖初脸色已然开始发青。而一旁的马文瀚再也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躬身近似央求一般道:“大人,是非曲直,您只需亲自入乡查访一番便知!万望御史大人不负皇命,勤兢办好差事,还张大人一个清白,将这等害民之贼绳之以法……”
一句话落,埠头上很是沉寂了一会儿,马文瀚陡觉有异,悄悄抬起头时,才见钱御史一脸震惊,如吃了一只苍蝇一般望着他。最后,终于吐出两个字:“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