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官之前便知,一县胥吏皆是些奸猾贪财、欺压良善之辈,本来还不相信。可今日看来,这胥吏非但奸猾,简直胆大包天!”钱御史终于爆发了,但仍旧冲着张靖初、半点都不看马文瀚,大声叱喝道:“真是岂有此理,一个小小书办,竟然指役本官堂堂六品皇命御史。海西县果然好生霸道,竟都要凌驾皇命之上不可了?!”
“来人,先与本官扒了他这身白衫,稍后待本官审清这税赋征收一案后,再治他个蔑视律法之罪!”事情到了这里,终于到了刀枪齐鸣、鱼死网破的时候。钱御史一声令下,自有随从上前押住马文瀚,动手便要扯上他一身白衫。
马权此时分明看到,垂手立在他身后的马文瀚,已然强忍着心头的怒气,才能不让他的拳头落在钱百鸣的脸上。可直至那些随从已然走到马文瀚身前动手时,他那位秘密保镖也未现身。
这一瞬,马权的眉头皱了皱,看着马文瀚的眼睛,蓦然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悸动。那双年轻喷火的眼中,有愤怒、有不甘、也有一丝心灰意冷。但同时,马权似乎还看出了一丝嘲弄和哀怜。
是在嘲弄自己苦心设局,但仍旧没逼出他的真实身份?还是他看破大雍朝底层糜烂而无计可施的可悲?
马权不得而知,但同样除了心头一叹息外。只能上前开口道:“御史大人,此人年轻气盛,不知御史大人心忧社稷拳拳之意。虽出言多有冒犯,却也算为国担忧,若是白册之事不核查清楚,便将此人开革出去,未免于御史清誉不利。还望大人念他一片忧国之心,暂且宽免了此人。”
这番话也算中规中矩、进退有度,若是换上一位通情达理的御史,也会就此借坡下驴唱个圆场。可钱御史却只是眯了眯一下眼,似乎都没有看向马权,悠悠问了一句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闻你谈吐也算中听,不知可曾进学?”
马权一愣,弄不清钱御史到底意欲何为。但想着此事不宜牵扯到薛老头儿,撒了一个谎道:“尚未入学。”
“哦……”钱百鸣了然地哼了一个长音,睨了马权一眼道:“自古以来兽可变人,但尾巴不能变没,只有初蒙拜授,天火烧其尾,则定。汝乃撮尔小吏,粗鄙如兽,不堪共语!”
此话一出,马权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钱御史这句话非但拒绝了马权,更直接侮辱马权与那些只靠本能的野兽一般。当下心头强压的怒火一齐狂猛燃起,瞬间烧得马权心肝难忍。
不仅马权,就连已然身为进士之身的张靖初,此刻亦脸色铁青。他身后那些同样与马权一般没有功名的书吏杂役,巡检典史,一时
感同身受,好似被钱百鸣一只巨大的巴掌扇在脸上火辣辣地疼。
可与他人不同,越是怒火冲顶之时,马权大脑越是理智。低着的头眼中寒芒一闪,慢慢努力松开紧握的拳头后,才抬头露出一脸羞愧惶恐的神色,讪讪而退。
心中都忧虑马权会受不了这等侮辱的县衙众人,见马权竟然忍了下来。心头一时不由轻松了不少。可之后,那种埋在心底的仇怨就都如马权一般,狠狠酝酿在了心中,等待着破土而出的一刻。
而等着马权大怒咆哮的钱御史回头见马权竟然这般无用,一时也觉无趣。见众人一副脸色不愉的模样,轻蔑一笑,正了正脸色后,凛然道:
“本官奉皇命监察徐州,举凡吏政、刑名、钱谷、治安、档案、学校、农桑、水利、风俗民隐之事,可以无所不察。大事奏裁,小事立断。五品以上指明实迹参劾,由陛下作出裁决,六品以下贪酷显著者可以立即拿问。遇到军事问题,有权参与谋议;地方出现盗寇,亦有权下令征剿。表扬善类,剪除豪蠢,正风俗,振纲纪,政事得失,军民利病,皆可直查无避!”
“今日税赋征收之事,且不管到底是何缘故,海西县收税搁延乃是事实,本官自会上报朝廷。至于说是知县枉报政绩、盘剥百姓,还是乡绅粮长贪赃枉法、中饱私囊,本官明日再来审理,来人,回驿馆!”
说完这句话,钱御史才挥了挥手,让那些已然扒了马文瀚白衫的随从退下。临入轿时,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又向张靖初说道:“本官奉旨巡察,今日之事,不论张知县是否受了冤屈,也只能秉公奏报。风闻言事,乃本官之责不可懈怠,万望张知县莫要记恨本官。”
风闻言事,这其实算是御史京官儿拿捏地方官最行之有效的手段了。身为御史,这种及时的奏报原本也不算大错,但最可恶的就是,御史风闻言事无罪的这项规定,到了这些御史巡按手中,就成了鸡毛令箭,往往令地方官痛苦不堪。
所谓风闻,就是莫须有的意思,可能有,或许有……就是这些御史只要听说了,不必核查便可率先奏报朝廷。这种极度不负责任的奏报,虽远不及锦衣卫当年的诏狱陷害,但对一任地方官的声誉损害、仕途影响也是不可估量的。
就如此时钱御史要奏报张靖初枉报政绩、盘剥百姓之事,一旦传入朝廷,就可让张靖初声名扫地。之前所谓简在帝心的软资源,说不定就会成为新帝用来打压朝廷老臣的把柄,这比将张靖初罢官更为恐怖。毕竟,这种未知的惊忧,才真会令人坐卧不宁、茶饭不思……
张靖初此时已经被气得连
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微微拂了拂手,算是回礼。并且,更耻辱的是,出于礼节,他还必须亲自恭送钱百鸣至驿馆。临走前,脸色铁青的张靖初先是深深看了一眼脸色颓败的马文瀚,叹息一声后,又将复杂的眼神放在了马权身上。
而马权则微微抬了抬手,横放在了脖颈之处,微微一划。张靖初当下悚然大惊,连连摇头,最后才喟然一叹,起身离去。
大人物纷纷退场,剩下这些人自然也没了兴致。钱百万这时倒还算有眼色,悄然拉马权至一旁,解释道:“贤侄,莫要多想,我胞弟刚才一席话并不是有意针对你,只是为了打压那些贪酷胥吏的气焰,才不得不苦心如此。”
“公正多想了,”马权有些不知所措地搓着手,笑得都有些拘谨:“自该如此,自该如此啊,这,这……”哼哧了半天,后面的话也没说完整。终于想到什么后,才恍然道:“公正先回去吧,今日赋税,看来是收不下去了。”
钱百万又躬了躬身,才吆喝着那些长工掉开敞口船,依次缓缓朝钱新乡划去。可他的心头却是满意至极:这次自家胞弟一出场,果然起了奇效。那平时高高在上的县老爷,不也只能俯首帖耳,懦懦不敢言吗?
至于马权,钱百万根本没放在心上。事实上,他反而觉得马权后来那番怯懦拘谨的表现才算是正常的,大雍朝皇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他们这些没有功名在身之人,不是野兽算什么?被他亲弟弟说了两句又如何,不如此,那小子又怎知海西的水有多深,又怎能看清该站哪边?
要是马权一言不发或谈吐依旧,钱百万才会警惕马权有了报复之心。而如他那般吭吭唧唧,不过是被官威吓到了而已……
越这样想,钱百万越觉得马权这小子要比李忠强太多,日后只要再好言拉拢、重金利诱一番,不怕他不从。
只可惜,他永远不知道,他离开那埠头后,那里发生了什么。
“你不会真想动用洪兴那些家伙,结果那御史吧?”马文瀚这时仍旧阴着脸,沉沉地向马权问道。
“切,”谁知马权撇嘴一笑,一挑马文瀚的下颌:“只有你这种银枪蜡枪头的家伙,才会这么早就露了馅儿,小爷我能是如你那般无谋之人?”
“原来……”马文瀚又气恼又尴尬一笑,正不知该如何解释他不是银枪蜡枪头时,脑中却一下又想到了什么,惊喜抓着马权的青衫叫道:“你之前就说过要构陷谋害一人,是不是就这家伙?!”
马权慢慢笑起,缓缓点了点头承认:“就是这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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