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百鸣被安排住进了官驿。
之后的两天,海西县衙仍旧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似乎埠头一事之后,钱御史的到来仿佛并未泛起任何涟漪。
可没有人是傻子,衙门内的气氛一天比一天紧张起来,上到县丞,下到杂役,所有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所有人都知道,平静并不代表无事,相反,越是平静越代表着暴风雨即将来临。
山雨欲来风满楼。
此刻就在县衙的大堂中,吴县尉和东郭老头儿正争得面红耳赤。马权则不显身、不露影窝在一旁,唯恐这场风暴扫到他身上。
“大老爷,这次钱御史已告知大人,他还未将奏报发往朝廷,显然已经给我们留了退路。”吴县尉,事实上应称作吴典史。大雍朝县衙‘二尹三衙四老典’,这排行老四的典史其实就相当汉代的县尉,掌管着全县的狱囚警逻,也就是后世的县公安局长。大雍虽改汉制撤下了典史诉讼、司法等职权,但这职位仍旧不可忽视,乃县衙里的首领官。
吴典史的意思,埠头那事其实就如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钱御史来时雷霆阵阵却引而不发,就是想让县衙让以钱家为代表的大户乡绅低头。只要这次征粮还按照前任的规格,那一切便可风平浪静。
“万万不可!我们这次重核黄册人口,恢复朝廷赋税的行为,显然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东郭老头儿沉声道:“他们不甘心失去到口的肥肉,故而用了这一‘借刀杀人’之计,用朝廷御史逼我们就范!若是我们真的如此,那今后官府和大老爷在海西县还有何威信可言?”
“事情就是这样!”吴典史冷笑道:“人家这次摆明了就是如此,我们胳膊扭不过大腿,倒时那奏报一经发往朝廷,难道我们就有威信了?”顿了一下,又语重心长的望着张知县道:“大人仕途才刚起步,若是就这样背负上横征暴敛之名,只怕未来要受影响的!”
这话说到张靖初心坎上了,如果闹大了,他的官声肯定受影响。而以朝廷向来宽仁百姓的作法,定然会先处罚自己再调查事实真相的。就算最后朝廷会还自己一个清白,可朝廷那些御史言官会承认他们错了?还不是会想着办法继续将自己搞臭,最后再证明他们慧眼如炬、光明正确……
但重修朝廷黄册、整理税收,又是自己发誓要做好的事情,如果遇到这点困难便半途而废
,自己如何对得起先皇,如何对得起自己?
到底是坚持还是放弃,张知县此时委实难决,只好征询下另两位副手的意见。“二位别光当扎嘴葫芦,也说说你们怎么看?”
“大人,”蒋县丞的地位比较尴尬,张靖初没到任前,县衙小事务皆由他代理,但张靖初到任后,他的职责便变成了辅佐知县处理全县事务,并没有具体的分工。是以在张靖初熟悉了本县事务后,他这个县丞便变得可有可无,平日里很少说话。
现在张靖初问起来,蒋县丞只好开口道:“其实关口还是税收的额度,只要能在这方面让步,钱御史也不会刻意抓着我们的尾巴不放,毕竟县里的猫腻,他又不是不清楚。”
“县衙白册已经上交到州府了,此时再让那些蠹虫少缴赋税,州府大人也不会放过本官的。”张靖初皱眉,其实心底已经将自己提议否决了:“本县的职责是上保社稷、下抚黎民,要是按照蒋兄的法子,黎民未抚、社稷未保,我们又有何面目对待一县父老和朝廷殷殷重托?”
“我们还可以动用一下府库官粮填补一下缺口,只要熬过了这一年,日后再想办法补上,如此便可。”蒋县丞这次算是掏心掏肺了,低声道:“大人若是一味追求公正,不顾其它,恐怕公正未求到,大人的仕途便先到头儿了……”
“这与那些欺诈盘剥百姓的蠹虫有何不同,今后若是官府和那些乡绅大户双重盘剥,那熬不过这一任,海西就要激起民变了!”张靖初气呼呼回道,显然对这种拆东墙补西墙且后患无穷的提议很不满意。
蒋县丞一听这话,也就不愿跟着书呆子多说了,只好装作一副惭愧的样子躬身道:“一切还依大老爷做主。”张靖初无奈,只好又望向糜雄道:“糜兄的意思呢?”
糜雄的注意力其实一直在马权身上,见马权一副雷打不动的样子,早知马权到底在等什么,闻言后便道:“钱御史口称奉命巡按地方,这两日又要亲自核对县衙白册。白册没有丝毫错漏,他便说白册来路不正;核查吏冬考证知县风评,每每又去那些专门会诋毁大人的大户乡绅住所,其用意已路人皆知。此番若我们若屈服这等阴险小人手下,诸位难道认为我们真是他口中那等欺软怕硬的野兽不成?”
这句话威力着实不小,在场诸人,除了张靖初、糜雄和蒋县丞三人外,其他人都没正经的功名。而
三人即便有功名,在此情景下也万万不会如钱御史一般胡乱得罪一船人。
尤其蒋县丞这位只有举士头衔的半吊子士大夫,更是义愤填膺当先骂道:“斯文败类,半辈子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孟子有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我大雍朝皇室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乃是说皇室与士大夫要以民为本,怀柔天下!钱百鸣这等曲解朝廷善意之人,一朝得志便不知所为,简直乃我们读书人之耻!”
这话一出,堂上登时变成讨伐钱百鸣这禽兽的辩论场。一个个争先恐后,比菜市场那些讨价还价的妇女都还热烈。看得马权都有些吃惊:这些人,平时没事儿不会就多练嘴皮玩儿吧?
张靖初有些无语,这商量对策呢,讨伐钱御史那家伙的人品又有何用?要是口诛笔伐有用,大伙儿早用唾沫星子将他淹死了……不对,糜雄此人要么不说话,说话必意有所指,他这是在……?
张靖初这会儿再傻,也看到糜雄频频以目视马权了,当下脸色不由一黑:马权这小子,果真能沉住气,难道他就真会眼睁睁看着本官被这些人扳倒而无动于衷?!
可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张靖初心头随之就又一寒:这家伙恐怕真会如此啊。自己下台了,他正好回去当糜家的家丁,从此逍遥自在……当然,马权绝对不会放过钱家两兄弟,但问题是,他不在自己下台前对付那两人,吃亏倒霉的只有自己啊!
再想到那日马权做的那个动作,张靖初更觉自己有义务保得海西不落入一片腥风血雨当中,当下也顾不得自持身份了,主动向马权开口道:“马权,如今你也是户房之首,此事你可有解决之法?”
马权此刻焉能还不知时机真的成熟了?之前他几番隐忍,一来无非就是想让张靖初看到自己的价值,二来他那个计划还真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现在既然张靖初主动不耻下问,而全县衙的仇恨也被糜雄成功挑起。他唯有装作一副羞涩惶恐的样子,又一次紧张地搓着手道:“大老爷,这两天我的确想到一个计策。不过,这主意貌似有点馊……”
“我们不管馊不馊,”东郭老头儿早憋不住了,听到马权真的想出了主意,不顾仪态抢先喊道:“我们就想知道,这招狠不狠、毒不毒?!”
马权闻言脸又红了,那手搓得更厉害了,面对众人期待的目光,小声回道:“很毒、非常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