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圈子自有自己的一套游戏规则。
读书做官自然也不例外。
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寻找一个靠山,出任地方做上一个小官,适当的拿些银子,然后将上下打点,一步一步的向上爬,如果一路没有行差就错,暮年时或许能任上三年知府,要是再加上些“祖坟冒青烟”级别的运气,那有生之年或许能步入朝堂成为一名部堂高官。
胡为用本来也想遵守这一套游戏规则,只可惜他天生没这个命。如今年近四十,科场上屡战屡败,连个举人都做不得,更别提金榜题名。
于是他瞄了一条歪路,拼得了诚王的提携。
当然了,说是提携,实际上这更像是一场交易。他也明白,只等他去京城吏部报了到,他与诚王也就算两清了。然后他要从“寻找一个靠山”开始继续走。
可是在那山中药铺子里,如果他不跟着“徐公子”走,恐怕别说京城,他连那山都下不去就得去阎罗殿当差了。
于是他便又走上了一条歪路。
从山中行到这虞城一共走了小三天。这三天里风餐露宿的,关于自己的前程,他想了很多。
遵照诚王的安排去吏部报到虽然能让自己踏足官场,但从长远看,也未必就是一条明路。毕竟当今皇上与诚王的关系“有识之士”大抵都是明白些的。
诚王的赢面大,但隆武帝驾崩之前终还是“真龙天子”。一个不小心说不得他可活不到诚王登基的那一天。如今这么一走,虽然暂时的远离了官场,但也算是将身上诚王的标签给摘了。只要能重回官场,说不定还另有一番天地?
实在不行,再去报到想来也不晚。诚王有话在先,自己早去晚去吏部那边儿大抵也不至于就变卦吧?
那么如何才能重回官场?
规则之外还有一套潜规则。
读书做官也是一样。
这套潜规则的名字就叫做“人脉”,也可以叫作“投机”。
举个极端一些的例子,若有皇帝一句话,哪怕是条狗,那也能做个封疆大吏。
当然了,玩笑归玩笑。皇帝不会为他说话,他也不是狗。
眼前的情形,他能搭上的人脉主要还是这个自称徐老实的少年,而借着这少年的关系,他又能搭上盐帮的船。
盐帮可不得了,哪怕是他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也知道,三教九流,庙堂市井,盐帮在其中都是了不得的巨擘。如果能得盐帮帮主的一句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搞不好前途比诚王安排的还要亮堂些。
于是乎,稍一安顿下来,重温了一遍自己酝酿已久的说辞,他便立刻过来敲响了徐老实的房门。
他倒是也想直接去叶向高的屋子里毛遂自荐,只可惜一来叶向高重伤不会有功夫听他叨叨,二来那左东升看起来不像是个讲道理的,所以还是先把这徐老实的关系打牢靠一些才是正理。
“古大哥?”
“诶~”胡为用进的房后拱手道罪:“古月只是先前为兄的化名而已,为兄真名乃是胡为用。先前欺瞒还请贤弟多多原谅。”
不动神色间胡为用把“徐公子”的称呼变成了“兄弟”。
“哦哦。。。”徐千山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其实。。。”
“其实怎么?”
“没什么。。。”徐千山本来想说自己也是化名,但想想风头还没过去,“徐千山”这个名字实在见不得光,还是算了:“不知胡大哥说有事想说。。。”
“咳咳。”胡为用轻咳两声,刚想开口,忽看到床上那两个运功疗伤的。不觉有些犹豫。
“哦哦,胡大哥不必在意。”徐千山笑道:“他二人在运功疗伤,不得分心。只要我们小声些,他们便和瞎子聋子也没什么差别。”
这话其实半真半假。
运功疗伤不能分心不假,但若说和瞎子聋子一样就有些夸张了。只不过徐千山要为二人护法不敢离去,又觉得这胡大哥也说不出什么大秘密来,所以就哄了他这一句。
“这样。。。”胡为用不通武道,便也信以为真,略顿了顿,便开门见山说道:“如今我们随着这盐帮的帮主一路南下,接下来的路如何走,不知小兄弟心中可有思索?”
“这。。。”
胡为用这一句话可问到徐千山心缝里去了。
接下来要做什么他知道,跟着叶向高和左东升去盐帮的总舵给叶向高的儿子叶无心治病。怎么治他还不知道,不过想来那恶念生不会害自己就是了。
但是。。。
再然后呢?
老爹不见了。
兄弟倒是下落分明,但见不着,也就是不见了。
自己如今在这天地间好像个孤家寡人,接下来去哪,要做什么,怎么活?
见徐千山面色戚戚然,胡为用面上不漏声色,心中自得。抬手轻轻一抹嘴角的八字胡,微微一笑,侃侃而谈。
“大丈夫行于世,岂能庸碌无为?为兄看小兄弟龙凤之姿,虽然如今落魄些,但将来总归是要做一番事业的,只是欠缺了一个机遇而已。前尘往事不提,如今老天爷却是把机遇送到了眼前。”胡为用顿了顿,又道:“盐帮势大力雄,帮众遍布天下。若能与他们搭上交情,那这一辈子可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如今盐帮的帮主有求于贤弟,那自然是予取予求。可福祸相依,其中有许多细微处确要好好思量清楚,否则富贵成祸患也是寻常。先前人多眼杂,不便细问,如今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小兄弟,为兄问一句,凭着盐帮的势力,能找到的天下名医不计其数,可既然他们都束手无策,你。。。真有把握能把他儿子的病治好吗?”
松江府,盐帮总舵。
面前一桌的好酒好菜,张月明举着杯自斟自饮。脸色微红,双目微醺,看起来该是喝了有一阵子了。
某一刻,他将杯中酒饮尽,却没将杯子放下,只举在眼前缓缓地转动把玩,嘴角带着蔑笑:“看来你没听我的劝告,去动了少帮主?”
屋内只有他一个人,门是开着的,也没人进来,西侧窗子外却有一人。窗子是闭着的,只能透过窗棂纸看到一个模糊的剪影。
张月明斜着眼看过去,哼了一声:“少帮主虽然是疯子,却是一个厉害的疯子,每次发起疯来都是帮主他亲自出手方能压下。若他不在,也得我和姓左的一块儿才能勉强制住。如今你们不知死活随便出手,呵,呵呵。
一般来说他每次发完了疯都会睡几日。如果他睡了你肯定一刀就宰了他,自然不会来找我。此刻你既然过来找我,难道他跑了?哎呦呦,这可糟了。少帮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对下边儿说的名头可就立不住了。”
“没什么立不立得住。少了一个叶无心,自然还有一个张无心。”窗外的人终于还是开口了,声音有些嘶哑,一副典型的破锣嗓子:“张月明,如今大势所趋,你何不与我们合作。到时候盐帮上下尽在掌握,若你有心,我们情愿尊你做帮主。”
“张月明?不叫大哥了?好罢。不过兄弟你可想多了。”张月明这一声兄弟语气无比讽刺:“为了少帮主的病,帮主这回带着姓左的亲自出去了。帮中便留我一个张月明主持大局。我姓张的没本事,被你们算计了也无话可说,回头得见帮主自然认打认罚。不过你。。。”张月明笑了笑:“你可曾想过,为何帮主会放心将帮中一切大小事务交托给我?你又以为盐帮帮主是什么?是人多便算的吗?笑话!”
“你也未免太过小瞧我等了。”窗外人的声音也带上了些许的怒气,看来被张月明接连冷嘲热讽,情绪也难以保持冷静:“盐帮的根子在海在盐。我等既然敢做下这事,自然会将前后思虑清楚。”
“哦?怎么个清楚法?”张月明问道:“说明白些,你说的明白,我听得明白,说不定也就想的明白。我想的明白才会和你们合作不是?注定要沉的船我张月明可不会坐。”
这一句话说完,张月明又饮了三杯酒,外面方才缓缓开口:“四象堂如今我们掌握了十之五六,叶向高不在,左东升不在,你若与我们合作,整个盐帮上下便有八分的力量掌握在我们手里,这便是人。
海上的生意我们也已经与八大家接过头,八大家里六家说了话,只要生意不出叉子,他们对盐帮内事并不在意。而剩下的两家甚至还说如果我们能少收他们三分利,他们愿意出面支持。
扬州的盐商先前虽然被朝廷打了,但元气未伤。我们也与其过了话,他们也无异议。。。”
说到这里,窗外人便停了下来。张月明又等了片刻,见其再无言语,疑惑道:“完了?”
“。。。。。。”
“这就说完了?”窗外人没有接话,张月明似乎有些失望:“人、钱,看来你们也是动了脑子,只可惜也就到这儿了。”
“那不知明月使又到了哪里?”窗外人反唇相讥。
“听潮阁,漕帮,朝廷,你们想到了吗?”张月明声音微冷:“听潮阁的名头估计你都没听说过,那漕帮和朝廷你可有安排?还这个接头那个过话,帮主主持盐帮上下二十年,难道成天都在睡觉?你这搞七搞八的真当帮主会一无所知?笑话。”
“听潮阁?听潮阁?”
“别想了,帮中上下只有帮主、我和姓左的三人知道,就算你是四象堂主之一也不够格。”
窗外人似乎有些恼羞成怒,低声喝道:“那又如何,有诚王的支持,我们。。。”
“诚王?!”张月明愕然。
“你在诈我?”窗外人惊怒。
“并不是诈你。。。”张月明起身走到窗边,与窗外人隔着窗棂纸,面对着面,摊了摊手:“我如今栽在你们的手里,你又怕的什么?不过说实在的,若有诚王的支持,这局棋走到最后盐帮可能就毁在你们这帮笨蛋的手里了。兄弟,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兄弟。现在收手,一切还来的及。诚王这人我略知一二,他这人心思深沉,手段狠辣。如果这次的事儿是你一个人鬼迷了心窍,那我张月明愿意在帮主面前替你求情挽回,无论什么后果也一并承担。又或者你打定了主意一条路走到黑,那我不能帮你,但也不会拦你。可唯独有诚王牵涉其中,那我便必须要拦你,不然盐帮可能便要毁了!”
屋外的院子里栽着十数棵银杏,如今天寒,叶子早已落尽。风吹过带着干秃秃的树枝来回的晃动,地上未扫净的落叶也是随风而走,一片萧瑟之意。
窗外人抬头看着这风,这树,这叶,半晌,还是摇了摇头:“这件事,追根溯源,是他叶向高欠我的。我如今不过是来讨还他的欠债,天经地义,天也要助我。而且这也是我唯一的一次机会了,如果错过。。。生死我都不得安宁。盐帮。。。什么是盐帮?一群苦汉子抱成团过活而已。说不定没了盐帮,他们的日子会更好呢?至于你。。。张大哥,你如今服了我的百花软筋散,困守这小小的院墙之中,又能如何拦我呢?”
窗上的剪影去了。
张月明站立良久,摇了摇头,又走回到桌边坐下。
菜早已经凉了,酒壶里的酒也空了。还好,墙边还摆着二十几个酒坛子。
张月明一掌拍在桌上,杯碟弹起,他哈哈大笑:“好酒,饮胜!”
抬手时,桌上却又一个掌印,清晰可见,一指深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