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孙府侧门。
内阁次辅孙宏义亲自候在门下相迎。
朱铄先下了马车来,孙宏义欠身正欲拱手行礼,却见朱铄转身,帘子再次撩起,他伸手从马车里扶下一个女子来。
朝堂上下无人不知朱铄秉性风流,喜近女色....孙宏义却未料想到,朱铄来往朝臣府邸,竟也会携女子同行。
并未看清那女子容貌,孙宏义低垂眼帘,拱手行礼,笑道:“臣恭迎睿王殿下驾临寒舍,”展开右臂,呈邀请姿态,“殿下请。”
朱铄和颜悦色,负手缓步与孙宏义并肩同行,“本王来得唐突,扰孙次辅清静了。”
二人之间从无私下往来,今日朱铄纡尊降贵突然来访,孙宏义心中自是惊疑不解,然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只恭敬笑回:“殿下顽笑,臣蓬荜寒舍能得殿下驾临,实属荣幸。”
朱铄但笑不语,红拂由两名侍从围护跟随在后,一路穿庭过院,随孙宏义来至一处厅堂。
孙宏义曾任翰林院正三品大学士,满腹才学,颇有文人清贵之气,故而府中一应陈设皆崇尚简朴自然之风,此处厅堂内桌椅花几为一色清漆红松木,澄黄灯火映照下,虽不显轩丽华贵,却也别有一番雅致韵味。
孙宏义请朱铄入上座,朱铄推让,二人同在厅上相对而坐。
红拂粉颈低垂,安静立于朱铄身后。
孙宏义正襟端坐,依旧目不斜视。
丫鬟奉上茶来,朱铄端盏在手中,向一旁侍从递个眼色,侍从会意,将手中捧的两个锦盒放至孙宏义手边的几案上。
就听朱铄对孙宏义笑道:“本王知孙次辅独爱西湖龙井,恰本王府中还有杭州府今春进贡的明前龙井,便给孙次辅带了一盒来,”说着,见孙宏义起身欲行谢礼,挥一挥手,示意他就座,含笑续道,“还有一套江南状元楼的文房四宝,一并送与孙次辅,孙次辅原是江南人氏,状元楼的东西于孙次辅来说,亦算是乡物了。”
明前龙井虽为贡品,到底只是几两春茶,而江南状元楼的文房四宝更是只以制作考究精美,意喻吉祥而闻名,得学子文人喜爱追捧而已。
朱铄所赠的这两样东西皆是投其所好,且精而不贵,孙宏义自觉便是收下,亦无不妥。
于是道谢:“臣实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只能多谢殿下关怀垂爱了。”
“孙次辅若是再客气,就显得与本王见外了,”朱铄冷峻的面容难得流露出几分温和神色,“孙次辅如今身居高位,可别嫌弃本王这两样赠礼寒酸才好。”
孙宏义又一拱手,笑道:“殿下此言折煞臣也,殿下屈尊俯就,亲来寒舍,臣已是心中惶恐,却又无功受禄,愈难心安。”
朱铄手中轻拈茶盖,缓缓拨着茶汤里飘起的浮叶,眼神中渐起深意。
“孙次辅且先不必谦辞,本王既来,自是有事相求于孙次辅,孙次辅听过,再作定论不迟。”
孙宏义为官多年,亦是城府深重,又岂会不知朱铄今日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闻他话音,便已将他的来意猜到七八分,只装作不知罢了。
此时朱铄终于开口切入正题,孙宏义心中了然之下,仍做谦卑模样。
“是,请睿王殿下明示,臣洗耳恭听。”
朱铄笑了笑,缓声道:“还是今日内阁中所议,佥都御史田之泾具本弹劾城防营禁军统领高驰与锦衣卫指挥使袁斌,建议内阁票拟罢免他二人官职之事....你应知本王同意内阁票拟,本王是想——”
说着,忽停住了。
目光灼然,紧盯孙宏义面庞,“请孙次辅亦同意内阁票拟,罢免高驰袁斌二人官职。”
孙宏义闻言,果然如朱铄所料一般,神色镇静,未见丝毫慌乱。
倒真是个沉得住气的....朱铄心中冷笑,就听孙宏义恭声回道:“其实殿下也知晓,并非臣一人不同意内阁票拟,定王殿下已明言视田之泾的弹劾奏疏为无中生有,定王有理政之权,暗杀一案亦由他全权处置,臣仅是内阁次辅,如何敢不遵其令?”顿一顿,又道,“况且顾首辅也并未明言同意票拟,臣亦如顾首辅所言,遵从两位殿下之命而行事。”
朱铄手中轻拈的茶盖忽落在盏上,细瓷相碰,磕出清脆一声响。
孙宏义依旧神色镇定,巍然不动。
朱铄搁了茶盏,攥住腰带上悬系的一枚紫玉九龙佩于掌间缓缓摩挲,目光已从孙宏义面庞上移向窗外。
厅堂外廊下悬着数盏红笼风灯,被深秋的夜风吹得簌簌晃动,满地光影缭乱,夜色原已浓黑如墨。
朱铄的声音也似沾染了夜风里的凉意,有幽沁森寒的意味,“明人面前何必说暗话,顾首辅心中所思所想究竟如何,难道孙次辅当真不知?本王只是想问孙次辅,若是父皇谕令内阁票拟,孙次辅是遵从谕令呢,还是固执己见,与定王一同抗谕?”
孙宏义忙拱手道:“身为人臣,自是谨遵谕令。”
朱铄颌首,笑了笑,“很好,那么就请孙次辅言出必行,待谕令传至内阁,票拟之时,同意罢免高驰袁斌二人官职。”
孙宏义心中隐隐有种直觉,田之泾的弹劾奏疏,必已被呈往御前。
他却知道自己并不能就此答应朱铄。
正自凝眉默然无语,心中思绪飞转,就听朱铄又道:“孙次辅不必觉得为难,内阁票拟时,顾首辅自有主张,孙次辅只需随他一道,同意罢免高驰袁斌二人官职即可,顾首辅与你二人俱表同意,余下三位辅臣,还敢不以你二人马首是瞻?”
朝堂之事,向来瞬间万变....顾延江与睿王不和已久,此番却在无形中达成了某种默契。
孙宏义心中明透如镜,勉强笑道:“即使内阁票拟,定王殿下握有理政之权,若是他不同意....”
朱铄眼中闪过一抹冷戾,哂笑一声,道:“父皇是将暗杀一案交与他全权处置不假,但是朝政之事,却是命我与他共同协理,怎的孙次辅只顾及定王一人,不知将本王置于何地呢?”
见孙宏义拱手欲言,朱铄却挥手阻止,冷冷续道:“孙次辅怎的不细想,定王如今可以随调三千城营防禁军去救他的王妃,来日调三千禁军围困宫城,行大逆不道之举,也并非没有可能....高驰袁斌如今究竟是朝臣,还是他定王的属臣,孙次辅你可辩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