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是九月初九,重阳节。
这日清晨朱钰进宫,依旧先往勤政殿东暖阁问安。
皇帝的病已渐有起色,父子二人叙一回话,御前伺候的太监捧了才煎好的汤药来,朱钰亲自侍奉皇帝饮下之后,退了出来。
行至殿外,就见司苑局的人送了各色时令花卉来,御前太监总管赵通手持拂尘,站在廊檐下,眯着眼儿看小太监们往玉阶上摆放新开的花卉盆栽。
如今正是菊花盛放时节,朱钰因见那数十盆菊花开得如火如荼,颜色姿态各异,颇为喜人,便不由多看了两眼。
正巧赵通一扭头,与朱钰打个照面,朱钰含笑欠了欠身,欲辄身离去,赵通却笑着向他点手。
二人前后行至廊檐下一处僻静角落,赵通目光左右扫视,无人留意,伸手向袖中摸出一样物事来,递与朱钰。
朱钰接过,不动声色打开来,不是别物,却是佥都御史田之泾弹劾城防营禁军统领高驰与锦衣卫指挥使袁斌的那一封奏疏。
只匆匆一眼,朱钰便将奏疏阖上,收入袖中,再向赵通拱手行一礼,笑道:“多谢。”
“咱家可不敢受殿下的礼,”赵通忙侧身避礼,亦笑道,“皇上已经看过,尚在考量之中,殿下早作应对罢。”
朱钰含笑颌首,默一默,又道:“....不知是何人将这奏疏呈与父皇的?”
赵通嘴唇翕动,虽是低声,说出口的名字却清楚落入朱钰耳内,他眉宇微凝,旋即又笑了,“好,本王知晓,多谢赵总管了。”
赵通笑吟吟看着朱钰。
朱钰忽侧首向摆在玉阶上的那数十盆菊花望了一眼,淡笑道:“司苑局的菊花倒是培得好....”
赵通立刻陪笑奉承,“殿下既喜欢,咱家陪殿下挑几盆极好的,与人送到殿下府中去便是。”
说着,二人复又回转来。
其实定王府里什么没有呢?几盆菊花罢了,赵通只当朱钰是一时心血来潮,图个新鲜意儿,不过难得他喜欢,赵通便也殷勤的与他介绍挑选。
数十盆菊花竞相争艳,开得一片姹紫嫣红,赵通久在御前服侍,小至花木,大至朝堂政事,巨细无遗,皆明透于他一颗七窍玲珑心内。
且看他笑着将各色菊花指与朱钰瞧,“那是瑶池粉,那是白莲台,这个是醉杨妃,那一盆是金龙腾云,旁边的是紫玉明珠.....”
朱钰一一瞧过,淡笑道:“颜色艳了些,其实寻常的就好。”
赵通目光在花色中睃巡一番,又指了两盆。
“那一盆银白的是玉壶冰心,上面那盆玄色的是墨麒麟....殿下可瞧得上?”
朱钰细瞧两眼,缓缓笑了。
“一片冰心在玉壶....名字起得不错,与墨麒麟正是一白一玄,二色泾渭分明,甚好。”
赵通笑问:“殿下不再多挑两盆?”
朱钰眸光微闪,笑道:“不必了,这两盆...已尽够用了。”
赵通闻言一怔...够用?
心中不解,却也并未多问,唤过个小太监,便将这差事好生安排了下去。
朱钰告辞离去。
赵通背手立于廊檐下,含笑看朱钰清逸翩然的身影在一片秋阳灿烂里渐行渐远,直至转过朱红宫墙,再瞧不见,他才一甩手中拂尘,转身往殿内去了。
*
一进长秋宫,朱钰就被雪白狸猫给纠缠住。
狸猫两条前爪紧紧交裹住他的脚踝,让他几乎挪不动步。
宫女们去抱,却一个个都被猫爪子给挠了,朱钰无奈,只能俯身将狸猫抱进了怀里。
狸猫蜷成一团儿,一颗大雪球似的缩在朱钰怀里,一对猫眼活像两颗圆润透亮的蓝宝石,闪着狡黠光芒,冲着一众宫女“喵呜”叫唤了两声,忽伸出粉嫩小舌头舔一舔猫爪,那神态竟是耀武扬威似的,好不得意。
宫女们不禁嬉笑....这小东西实在是聪明得不行,怕已是成精了。
内殿里小几案上花团锦簇,各色时令花枝堆叠在一起,旁有一个青玉琉璃花瓶,元贵妃手执金丝小剪刀,正修剪花枝,再将花枝插到花瓶里去。
偶抬眸,见自己儿子进来,不禁笑了,“又抱着雪梨儿作什么?今日可还没给它洗澡,脏得很。”
跟在朱钰身后进来的宫女笑道:“禀娘娘,雪梨儿原是在廊下晒太阳呢,一见着王爷就缠了上去,非要王爷抱,奴婢们一伸手,全都被它给挠了。”
元贵妃目光微沉,凝视雪梨儿,“倒是个聪明的小东西,就是性子太娇气,若是再挠人,就将你丢到长秋宫外头去。”
朱钰笑着在元贵妃身侧坐了,雪梨儿似听懂了元贵妃的话一般,从朱钰怀里钻到了元贵妃怀里去。
再打一个滚儿,“喵呜”的叫唤起来,撒娇似的。
元贵妃就笑了,唤宫女:“还不快将它抱出去,身上都沾了灰了,该去洗洗了。”
雪梨儿被抱出去了,又有宫女奉上茶来,朱钰安静饮茶,看元贵妃手法娴熟修剪各色花枝,插瓶摆放。
待过片刻,元贵妃忽看了朱钰一眼,微笑道:“你与明茵成婚已有两月,有她在身边,你可还习惯?”
朱钰笑了笑,“与从前相比并无甚分别,谈不上习不习惯。”
元贵妃盈白柔荑拈着一枝秋海棠,金丝小剪刀利落的剪去多余枝叶,口中缓缓道:“那日景王府中婚宴,你当众与她亲近,此事可是传遍了京城,如今怕是无人不知你是如何与你的王妃夫妻恩爱,情意深浓。”
元贵妃神色始终平静恬淡,教人瞧不出是喜是嗔。
朱钰不以为意,笑道:“那皆是旁人胡乱揣测,我与她之间何来夫妻恩爱,更无情意深浓,不过是她一时贪杯,喝多了酒,走不得路....我是她的夫君,总不能眼睁睁让她在众人面前出丑,便帮她一回罢了。”
元贵妃将手中修剪好的秋海棠插入瓶内,随手拨弄着,“你从前并不喜欢她,拒了她多次,又何曾在意过她的感受。”
朱钰不知自己的母妃今日为何会无端提起他与那小女子之间的事,心中疑惑不解,再思及这两月里与那小女子之间种种,一时间也说不出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只得道:“如今也不喜欢,只不过她既已嫁给了我,我一堂堂男儿,怎能刻薄妻室。”
元贵妃含笑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神中隐有深意,“你可别口是心非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