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铄已先离去,朱钰又再将案情相关细节询问一遍,方在赵守成相送下,起身离开。
出来屋外,天色近黑,寒风凛冽如刀,紧贴着脸颊刮过,细嫩的皮肉被风刀割得生疼。
郭起抖开银白狐裘服侍朱钰穿上,向晚时分,雪倒是愈发下得大了。
赵守成亲自撑伞将朱钰送至马车下,朱钰侧首看他一眼,淡笑道:“你今日也辛苦了....”
赵守成一欠身,正欲谢过朱钰体恤,却听他声音倏然低沉下去,又道:“天下虽无不透风的墙,只是你这刑部的墙又何止是透风?你自己看着办吧,该补的地方,是否应该好好儿地补一补了。”
轻描淡写几句话,说得赵守成无地自容。
说起来他是这刑部的堂官,正二品的尚书,上有内阁统领朝事,他虽不至于在刑部一手遮天,上下人等却也顺其自然的以他为尊。
然而如今竟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冒出了内贼,且嚣张狂妄至极,大牢里才审出来的供词,新鲜热乎儿的还没凉透,就长了翅膀似的被传了出去。
这为定王添了多少麻烦?
赵守成愈想愈不能忍,满心里的郁气恨不得立刻发作出来才好,于是连晚饭也顾不得用,便将心腹的几个属官召集起来议事,商量如何拔除隐藏在刑部内的“钉子”。
*
翌日清晨,雪停了,天色却依旧阴沉,彤云低垂,预示晚些时候还将有大雪降落。
天冷,顾皇后今日难得妆饰素净,衣着简雅,身上罩一件紫貂绒斗篷,拢起风帽,手中握一个平金小手炉,含笑立在廊下,看一群宫女嬷嬷们护着九皇子朱镐,在昭阳宫前殿的庭院里堆雪人。
小孩子似乎总不怕冷,小脸蛋儿被风吹得通红,一双小手却还不停的去抓地上的积雪。头上戴着虎头帽,身上穿厚实的朱红福纹缎子袄,在雪地里跑来跑去,看上去活像个圆滚滚的皮球。
孩子“咯咯”地笑个不停,顾皇后也跟着笑个不住,还不忘记时刻提醒宫女嬷嬷们,小心看护着孩子,别让他摔跤。
秦嬷嬷轻步走近,却未敢打扰,静静地站在一旁,顾皇后看着孩子的小手紧攥着一块墨碳为已经堆好了的雪人画上了两只眼睛,才侧过脸来看了秦嬷嬷一眼:“怎么了?又出了何事?”
秦嬷嬷道:“是杨淑妃....定王方才进宫了,此时正在勤政殿面圣,回禀荣安郡主一案与秦文滨被投毒一案的调查情况,杨淑妃闻讯赶去,在勤政殿外哭闹,为睿王喊冤。”
“都多少年了,她怎么还是改不了这急躁的毛病,”顾皇后微蹙起眉心,唇边笑意尽敛,“皇上正病着呢,她跑去哭哭啼啼的,也不怕皇上嫌她晦气。”
秦嬷嬷笑道:“谁说不是呢,这六宫之中,也没见哪位妃嫔像她那样失礼。”
顾皇后又一挑眉:“皇上见她了?”
秦嬷嬷道:“先是不见的,后还是见了。”
“嗯...”顾皇后点了点头,“见了才好。”
秦嬷嬷不解:“娘娘,那杨淑妃虽已有了些年纪,却惯来最是会撒痴撒娇的,若由得她在皇上面前哭诉,只怕皇上心一软,就将睿王这事给揭过不提了。”
顾皇后牵起唇角笑了笑:“那倒未必,她从前年轻,皇上或许多看她两眼,撒个娇儿,只要事情不太出格,皇上也懒得与她计较,可是如今她多少年岁了?还这般不知进退,想替自己儿子求情,只怕会适得其反,火上浇油呀。”
说着,轻吁一口气,又道:“有句话叫近乡情更怯,咱们这位皇上....本宫与他夫妻几十年,还不清楚他的脾性吗?他心里越装着谁,这种时候,就越不想见谁。只是可惜啊,他不想见,长秋宫的那位也没打算去见他,病了这些时日,长秋宫的那位可曾有去过勤政殿一回?”
“相见不如怀念.....多年间放在心上的人,见与不见,又有何分别,不都还是在心上么....?”
最后这几句话说得低声,仿佛不欲人知,只是在说给自己听。
这样的话,秦嬷嬷无法应答。
她总觉得自己的主子,这位皇后娘娘自从亲自抚养了九皇子朱镐之后,便渐渐与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虽然杀伐决断,心机计谋并没有改变,甚至更胜从前,但是她近来似乎添了许多无谓的唏嘘和感慨。从前是里外如一的威严冷漠,统领后宫,无人不避其锋芒,然而如今,那威严冷漠的外表下,似比从前多了一分不曾有过的温柔。
也许并非不曾有过,还是在几十年前,她也曾有过温柔似水的性情,与夫君一生偕老的期许。
只是在皇权与家族的争权夺利之下,后宫倾轧之中,渐失君心,痛失独子,如此种种,活生生扼杀了那个兰心蕙质的她,又再塑造了一个全然不同,阴狠无情的她。
深宫寂寂,年年岁岁,看似站立云端,风光无限,实则都是煎熬,如今唯一的慰藉,竟也只是一个从旁的女人手中夺来的孩子而已。
秦嬷嬷忽然想起早间为自己的主子梳拢发髻时,那日渐增多的白发,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主子是真的开始在老去了。
*
朱钰出宫回到王府,唐越儿已经候在书房里了。
墨云晴雨跟着进来服侍朱钰更衣,又再捧上热茶,知王妃有事要与王爷说,便乖觉地退了出去。
因着荣安郡主与秦文滨二人的案子,连日耗费心力,朱钰未免觉得有些倦累,此时得空歇一歇,鼻间闻着浮生一梦的熟悉香味,他拥着一张鹅羽织绒毛毯,懒倚在软榻上,不经意的就闭上了眼睛。
他自闭目养神,将书房里另一个人全然当作不存在。
唐越儿知道他在生气,昨日从刑部署衙回来,二人同乘马车,他楞是一句话也没跟她说,而且一直绷着一张脸,像是她欠了他多少银子似的。
可是她却不知道,他究竟是为何生气。
她慢慢磨蹭过去,在软榻边的锦凳上坐了,却不敢看着他的脸,口中轻声地道:“....我想和你说件事。”
朱钰似睡着了一般,过了半晌,才淡淡道:“何事。”
唐越儿被自己心里突如其来的紧张给逼得咽了好几下嗓子,又咬了咬牙,才艰难地开了口。
“你把杨姑娘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