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雾霾笼罩h市的时候，正是10月20日。

每年的这一天全市供暖，大量排放到空气中的废气裹挟着无数的颗粒、微尘、粉末，整个城市被粘稠的霾包裹着，渗透着，侵蚀着，无孔不入。

尽管几年来大量的供暖从煤改电，但积重难返的污染就像痼疾，去如抽丝，再加上逐年下降的绿化率，城市成了一个肺癌晚期的病人，仅靠着残存的几片肺叶苟延残喘，奄奄一息。

在一年中雾霾最严重的这一天，城市许多中小学校、企事业单位都放假了。不仅仅是因为呼吸道疾病的发病率飙升，更因为能见度不足两米的街头仿佛《寂静岭》的拍摄片场，所有出行的机动车个个打着双闪，时不时鸣笛，却仍逃不脱时速五迈左右的命运。

整个城市大雾霾，大堵车。

叶龙衣独自坐在街边的kfc里，一边吃午餐一边喝咖啡。她看看表，十二点零五分，距离公司午休结束还有将近一个小时，足够她优哉游哉地吃完午餐再走路回去。

今天的kfc真好，没有那些没家教的熊孩子在儿童区大呼小叫的吵闹，也没有那些对着个笔记本电脑假模假式办公的伪精英，除了两个安静的店员，就是比店员还安静的顾客。

叶龙衣坐在靠窗的位置，再往里一点通往洗手间的走道边还坐着一位埋头啃汉堡的容貌模糊的大叔，此外满目清净。

叶龙衣呷一口咖啡，看一眼玻璃窗外仿佛掺了水的豆浆一样颜色的城市，只看到隐约的车影，闪烁的车灯。虽然此刻叶龙衣的呼吸里也都是雾霾那仿佛烧刀子一般又呛又辣的气味，她却觉得有一种别样的自在。

啊，人少真好。她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平日里若想在午休时间放弃食堂而出来改换一下口味，如蚂蚁般耸动的人头也会让叶龙衣心生厌烦。人群的喧嚣声，你挨我挤的不得已的碰撞，漂浮的汗湿衣服的臭味，都会让她失去食欲。

天塌下来也不会给员工放假的公司，这次却给了叶龙衣一次难得的安静感受，一顿安静的、怡然自得的、伴着音乐的午休时光。

她不禁轻轻随着kfc播放的音乐哼起了歌。

就在叶龙衣吃完她最后一块上校鸡块，正用纸巾擦拭着油腻的手指时，忽然有一个蛮好听的很有磁性的男性嗓音响起：“介意我坐下吗？”

说着这人便自顾自坐在了叶龙衣的对面。

叶龙衣略带惊讶地抬起头来，只见一个面目极其普通的大叔正带着一个礼貌的微笑看着她。

叶龙衣有点结巴：“呃……可是……可是这里有很多空座位啊。”

大叔仍然笑着：“我知道。”他指了指身后通往洗手间的走道，“我刚才一直坐在那里的。”

叶龙衣看了一眼整个餐厅，的确还是只有两个顾客——就是他们两个，而叶龙衣也认出来了，此刻坐在她眼前的大叔正是刚才还在努力啃食汉堡的那位。

“呃，您有事吗？”叶龙衣问，同时看了看自己放在桌子边上的n95，猜想他莫非是过来借口罩的？

大叔笑道：“放心，我不是坏人。而且这里刚好有一个监控。”

叶龙衣顺着大叔手指的方向一看，果然墙上一个闪着红灯的监控器正牢牢地对着二人所坐的位置。

她略略放了放心，从口袋里掏出另外一个n95，道：“呃，我正好还带了一个口罩，新的，你可以拿去用。”

那是她午休从公司出来的时候顺手从抽屉里拿的，谁知多拿了一个，此时正好派上用场了。

大叔并没有接过口罩，道：“谢谢你，但我并不是来借口罩的，叶女士。”

叶龙衣一下子又紧张起来，她看了看餐厅的店员，发现其中一个店员也在看着他俩，便壮着胆问：“你怎么知道我姓叶？”

大叔把一张名片轻轻推到叶龙衣面前，笑道：“你别紧张，这是我的名片。”

叶龙衣没有碰那张名片，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只见上面写着：罗米，天蝎座α对外联络官，一等，然后是一个138开头的手机号码。

叶龙衣蹙了蹙眉，道：“天蝎座α？这是什么？”

罗米仍旧是笑眯眯的：“是我供职的公司，我是这个公司的一等对外联络官。”

这是什么鬼公司？对外联络官又是什么鬼职业？

叶龙衣腹诽着，“呃，我不知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罗米道：“是这样的，我们通过网上猎头知道叶女士有跳槽的打算，看了你的简历之后觉得和我们公司的要求十分符合，因此派我前来和叶女士洽谈。”

叶龙衣松了口气，她在一个月前的确在求职网站上挂上了自己的简历，并设为只有企业客户可以查看，而且没有告诉身边的任何人，看来这个罗米还有几分可信。但她还是疑惑：“那你们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而是这样突兀地出现在我面前呢？”

罗米道：“因为我们公司想提供给叶女士的职位十分重要，需要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对你进行考察，但你尽管放心，我们的考察绝对都是合理合法的。”

叶龙衣偏着头想了一会儿，觉得这话虽然还是有点别扭但也没有什么可指摘的，便说道：“那你现在现身了，是说明考察结束了？考察结果贵公司还满意吗？”

罗米笑了，挠了挠头发，道：“叶女士很聪明，考察确实结束了，从我个人的角度看来，叶女士是这个职位最合适的人选。”

叶龙衣心里不知应该是感觉庆幸还是更加迷惑了，她虽然是文学硕士学历，在公司这三年也算是兢兢业业不敢懈怠，但终究因为自己情商不高，工作做得不错但人得罪了不少，领导和同事们对她的评价并不是很好，要不然她也不会有跳槽的想法。怎么这个罗米竟然认为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叶龙衣问道：“我能知道是贵公司的哪个具体职位吗？主要负责什么？”

罗米又挠了挠头发，脸上的表情似乎有点为难，他想了想，道：“这个职位具体涉及到我们公司的机密，现在我还没有办法和你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但我可以详细地告诉你这个职位的待遇，这样想必你可以了解一二。”

待遇？叶龙衣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说实话，她现在所在的这家号称世界五百强的公司总给人一种“爱干不干，不干拉倒，有的是人想干”的感觉，因此工资待遇实在与它五百强的身份难以匹配，特别是像叶龙衣这样基层的员工，一个月的工资还买不起当地一平方米的房子，谁让公司的口号是“股东第一，客户第二”呢，根本没员工什么事儿啊。

叶龙衣忍不住看着大叔罗米那面目普通的脸颊上笑眯眯的眼睛，想看出来点这家叫做天蝎α的名不见经传的公司，究竟能给自己什么样的待遇。

罗米笑道：“叶女士，以下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将来也会写进你的入职合同中。”

叶龙衣点点头表示自己正在很认真地听着。

罗米缓缓地说道：“如果叶龙衣女士入职天蝎α公司，我们将会给你提供如下待遇。免费住房一套，不是租，是给你的；免费提供一日三餐的所有原材料；每周免费提供一套服装，包括鞋子。”

叶龙衣听到这里，下巴已经僵硬到收不回来，以一个可笑的表情呆呆地看着大叔罗米。

这是什么职位？难不成天蝎α公司的哪个股东看中了我，想要借跳槽的名义暗中包养我不成？叶龙衣心里暗暗想着，但她转念又想到了自己的尊容，虽然不能说是面目可憎，但绝对不是什么天仙美女，她想不出哪个股东会如此眼瞎。

罗米看着叶龙衣的表情，克制住笑意继续说道：“住房产生的水电煤气取暖等费用百分之百由公司承担；假如你生病的话，所有的医疗费用百分之百由公司承担；你的日常生活用品，比如洗漱用品，卫生用品，女士的化妆品等，换句话说吧，就是你生活中的所有开销都由公司百分之百承担。”

听到这里，叶龙衣的心脏已经几乎不跳了，恐怕她现在所在的公司里，也只有董事长才有这样的待遇了！

叶龙衣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湿巾，慢条斯理地撕开，取出，仔仔细细地擦拭着自己的每一根手指，刚才它们都和汉堡、鸡块有着亲密接触，纸巾并不能完全拭净。

在擦拭的过程中，叶龙衣的心跳逐渐恢复了正常，她知道，这个大叔罗米——也许他根本就不叫什么罗米——他可能，不，他就是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病人，在这个一年中雾霾最重的日子里躲过了精神病院的看守逃了出来，独自一个人酒足饭饱之后，拿她这个餐厅里除了他以外唯一的顾客开玩笑取乐。

可惜她竟然有那么一段时间还相信了他，还对他抱以希望，感觉他和他所谓的天蝎α公司能将自己从目前的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

看来自己不仅情商低，现在智商也有点欠费了。

叶龙衣把那个新的n95放在大叔罗米的名片上，温柔地说道：“大叔，这个口罩是新的，送给你了，出门记得戴。”

她站起身来，戴好自己的口罩，又道：“雾霾太重，大叔你别在外面逛太久，早点回去吧。”说着她就要走。

罗米也站了起来，叶龙衣这才发现大叔罗米好高，几乎有一米九的样子，他仍然微笑着道：“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也许你觉得我是个精神病，也许你觉得我是个骗子。可是如果我是精神病的话，我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如果我是骗子的话，你觉得我能骗你什么？财还是色？”

叶龙衣的脸登时红一块白一块的，她知道自己没钱也没貌，但话需要说的这么直接吗，大叔？叶龙衣没好气地瞪了罗米一眼，快步向门口走去。

罗米跟在她身后，可他身高腿长，几步就跨到了叶龙衣前面，说道：“我跟你说，这场雾霾不会像往年那样两三天就散去了，它会持续整整二十八天。记住我这句话，二十八天后我们会再见面。”

说着罗米就先打开玻璃门，一闪身走进了浓重的雾霾中，消失不见了。

开什么玩笑？持续二十八天的雾霾？

叶龙衣愣在玻璃门前，店里的背景音乐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周围一片寂静，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她抓不到一点真实感。

h市还从来没有哪次雾霾能持续超过一周，严重的时候政府有关部门也会用人工降雨的方式帮助驱散雾霾。而且，重点是，雾霾这件事又与叶龙衣的跳槽有什么鬼关系了？凭什么二十八天后要再见这个神秘鬼祟的罗米大叔呢？

叶龙衣心里的疑窦越来越多，她重重甩了甩头，想要甩掉刚才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一切似的。

正在这时，kfc的店员来到了她身边，道：“女士，我刚才收拾桌子的时候看到这张名片，是您的吧？”

叶龙衣回过头去，只见店员手里赫然拿着那张印着罗米名字的名片，字体是微软雅黑，粗重平稳，似乎在提醒她刚才那一切的确是真实发生的。叶龙衣踌躇了一下，还是接过了名片，放在了口袋里。

穿过果冻一般厚重的雾霾回到公司的时候，叶龙衣已经迟到了三分钟。经理大人背着手踱着四方步走到她的座位旁边，语气颇为不快：“吃个午饭也要迟到，你怎么回事？”

叶龙衣忙站起身来道：“我出去了一趟，雾霾太重了走得慢。”

经理吔斜了她一眼，用食指关节敲了两下桌子：“下次注意！”

经理刚走开，坐在她身后的付晓涤坐在椅子上滑了过来，声音从戴着的口罩后面传出来：“这么大雾霾你还出去，什么事那么重要啊？”

叶龙衣看了一眼付晓涤，尽管她戴着厚厚的口罩，只露出两只化着桃花妆的眼睛，但叶龙衣也分明能感觉到口罩后面她那揶揄的微笑。

叶龙衣笑了笑没有说话，转身坐进椅子准备开始下午的工作。付晓涤吃了个闭门羹，冲着叶龙衣的背影翻了个白眼，讪讪地又滑回去了。

一下午的工作异常繁忙，几乎是一个还未结束就又来了两个，到最后工作反而越干越多，直到下班时分，叶龙衣还有小山一样的工作需要完成，看来今天又要加班了。

下班的音乐在五点半准时响起，付晓涤在叶龙衣身后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大声说道：“哎呀，到点了，我得去接我儿子了。”说着甩了甩手里的lv小包，拢了拢头发，袅袅婷婷地走了。

叶龙衣忍不住从电脑里抬起头来，看着付晓涤的身影飘向指纹打卡机。

付晓涤因为臀部过于丰满而常年穿着各式各样蓬松的小裙子，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极富个人标志性特征。也许正是这些美好的特征，让付晓涤在公司里如鱼得水，虽然叶龙衣和她是一个部门的，入司也比她早，却承担着比她多几倍的工作。而根据同事们颇为可靠的私底下议论，付晓涤的工资水平和年终奖系数几年来一直是部门最高的。

不过用经理的话来讲，像叶龙衣这样“有能力”的人，就应该承担“更多的责任”，至于工资奖金方面嘛，请参考“但问付出，不求回报”这八字金句。

叶龙衣苦笑了一声，深呼吸一下，继续埋头工作。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个人轻轻走了过来，拉出叶龙衣隔壁办公位的椅子，坐了进去。

叶龙衣扭头，看到穆一啸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带着橙色吊带的工牌，盈盈的笑意从黑色边框眼镜后面溢出来，瞬间就洒满了整个办公室。叶龙衣微微有点脸红，也笑道：“这么晚了还没走？”

穆一啸用右手支着腮，有点慵懒地说道：“工作还没做完呢。你这不也加班呢吗？”

叶龙衣把玩着桌上的签字笔，笑道：“同是天涯沦落人。”

穆一啸从兜里掏出一条瑞士三角巧克力：“喏，牛奶葡萄干的。”

叶龙衣接过巧克力，撕开，掰了一块放入口中，顿时瘫在椅子上，喃喃道：“真好吃。”

穆一啸笑得更开心了，露出几颗整齐白皙的牙齿：“只要叶女士喜欢，我那里无限量供应。”

叶龙衣假装抱怨道：“那完了，再吃我真要成了大胖子了。”

穆一啸笑呵呵地站起身走开了，走到转角处还回头看了一眼，正对上叶龙衣远眺的目光，叶龙衣赶紧低下头来。

她看看自己手里握着的已经有些软掉的巧克力，心里不禁掠过一丝淡淡的忧伤，就像这瑞士三角，无论加多少牛奶和葡萄干，味蕾上总是逃不掉那丝苦涩。

叶龙衣愣了一会儿，忍不住打开手机上了微博，在穆一啸的微博关注人列表里，找到那个叫“加州小蜜橘”的女孩，再点开她的微博，置顶的是一张两手交握的照片，无名指上一枚光滑闪亮的指环，附文是“缘定三生，不离不弃”。

这个“加州小蜜橘”叫钟雯，也是叶龙衣的同事，不过和叶龙衣、穆一啸他们不在同一栋办公大楼里，是的，钟雯正是穆一啸的未婚妻。

不知道从何时起，叶龙衣的目光里有了一个男子的身影。

他工作努力，热爱运动，活泼爱笑。他虽然在楼上办公，但却经常能在这一层看见他的身影，他似乎朋友很多，每个部门都有他熟识的同事。也是，这样干净、俊朗又随和的男子谁又能不喜欢呢。

就连付晓涤都经常有意无意地在叶龙衣面前提起他，穆一啸，据说是分公司最帅气的男同事，篮球打得特别好，特别是皮肤那个好哟，比女生还嫩还白呢。说这些的时候，叶龙衣感觉付晓涤的口水都快滴下来了。

不过呢，听说他已经有女朋友了，都快结婚了，哎，就是那个营业区的钟雯嘛。付晓涤压低声音像是在说一个什么天大的秘密一般。不知道他看上钟雯什么了，要模样没模样要身材没身材的。这个穆一啸什么都好，就是眼光太差！付晓涤最后总结道。

叶龙衣却不这么想。她有时会悄咪咪地爬到钟雯的微博上，看她发的和转发的每一条微博，她觉得这个女孩挺有想法的，而且一点也不矫情，敢想敢说，不会无病呻吟，平时也总是很乐观豁达。

叶龙衣知道虽然微博未必能代表真实的全部，但最起码比付晓涤那些整天发严重美图到变形的自拍照片，配一些虚无缥缈的文字骗赞的强多了吧。

所以虽然穆一啸一直在叶龙衣的目光里流连了一年多，但她始终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她把穆一啸和钟雯视作自己在这个人情凋零的大公司里需要秘密呵护的两颗花蕾，也等待着他们开花结果的那一天，想必届时自己也会微笑着送上祝福吧。

终于忙完了一天的工作，指针已经指向八点二十。

叶龙衣看着墙上的时钟，忽然想起有一次经理对着她大发雷霆之后，穆一啸来安慰她，悄悄地说，快看你们经理的两条眉毛丧得好像八点二十哎。叶龙衣楞了一下就笑了，果然八点二十的两根指针可不正是经理那超囧的表情么。此时整个大楼应该没剩几个人了，穆一啸应该也去接钟雯了吧。

叶龙衣戴好口罩，背好包包打完卡，坐电梯到负一层。刚走到车子附近，忽然见到停车场的柱子上，那巨大的“d”字母下面倚着一个人，正在看手机，手机屏幕的光芒忽明忽暗，映照在他的脸上。

听到声音，那人抬起头来，见到是叶龙衣，便欢快地叫了起来：“哎，太好了，是你啊！”正是穆一啸。

叶龙衣走过去问：“怎么啦，在这儿做什么呢？”

穆一啸走近一步站在叶龙衣面前，呼出的气息几乎可以喷到她脸上，她不由得退后了一步，心里怦怦直跳。穆一啸懊丧地道：“我的车不知道为什么发动不了了，这么晚了我不想叫拖车了，正打算叫个车呢，正好你来了。”

叶龙衣笑道：“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呢。来吧，我先和你去接钟雯，再把你俩一起送回家。”

坐到车上，穆一啸坐在了副驾的位置，他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若有所思地道：“嗯，还是麻烦你把我送回家吧，今天钟雯下班早，估计早就到家了。”

这是叶龙衣第一次在如此密闭狭窄的空间里和穆一啸单独相处，虽然表面上她还在和穆一啸正常地谈笑风生，讨论些工作，说一说最近好看的电影，却觉得这车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她几乎有点要窒息。她伸出手去把车窗开了一条缝，却又有呛人的雾霾立刻侵袭进来，她只好又把窗子关上。

夜色中的h市仍旧是一团雾气，丝毫没有减淡的趋势，叶龙衣以十迈左右的速度前进着，估计要一个小时后才能到穆一啸的家了，她不禁心中暗暗焦虑起来，她生怕自己在自己的车里窒息而亡。她为什么会觉得如此喘不上气呢？是因为口罩吗？对，一定是因为这n95的密闭性太好了，她才会觉得如此。可是偷眼看看同样戴着n95的穆一啸，他仍旧是笑着和她说着话，没感觉有什么异样啊。

“龙衣，”穆一啸轻轻地叫她的名字。

叶龙衣心里猛地一跳，这似乎是穆一啸长久以来第一次这样叫她。从前他几乎对她没有什么称呼，既不像其他同事一样叫她一声“叶姐”，也鲜少叫她的全名，他每次都是笑着出现，直接说话。

叶龙衣强作镇定：“嗯？”

穆一啸看着窗外，收起笑容，道：“你看这车外的世界，像不像电影《迷雾》里的世界末日？”

叶龙衣笑道：“像，好像这雾霾里面随时能冲出来怪兽一样。”

穆一啸把头倚在车窗上，幽幽地道：“很认真地问你，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你今天想做什么？”

叶龙衣看了穆一啸一眼，他并没有看她，但神色很严肃。叶龙衣看看仪表盘，时间已经接近九点。她思索了一下，说道：“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那么我只剩下三个小时的时间。我会选择开车到家，踏踏实实地睡一觉。”

穆一啸转头看她，说道：“就这样？”

叶龙衣耸耸肩：“对啊，就这样。只剩三个小时了，还能做什么呢？”

穆一啸盯着她，仿佛想从她脸上看出来她说的是否是真心话。

叶龙衣问他道：“那你呢？”

“我？”穆一啸移开目光，看着前车若隐若现的红色尾灯，半晌好像下定决心一样，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我会想和你一起，度过这最后的三个小时。”

叶龙衣的右脚猛地一踩刹车，差一点与前车追尾，几秒种后又踩动油门，缓缓继续前行。

穆一啸看着脸色惨白的叶龙衣，说道：“我吓着你了？”

叶龙衣不做声，只是专心开车，穆一啸想继续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叹了口气保持沉默。

叶龙衣的心里被割开了一道口子，有什么东西缓缓地却又重重地流了出来，铺满了她的整个胸腔。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窒息了，因为从刚上车那一刻开始，她似乎就预感到了什么，预感到了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在今天这个暗无天日的夜晚发生，而这个事情重要到她无法承受。不仅是她，穆一啸，钟雯，他们也都无法承受。

她感觉到，自己那拥堵的胸腔里有一个小小的角落在闪烁着微弱的喜悦，但那个角落实在太过于微小，就像这个雾霾夜里的月光，明明知道它就在那里，却照耀不了哪怕一寸土地。

三年前甫入公司，叶龙衣就在一次晨会上认识了穆一啸，但真正把他刻在心里不过是最近一年，而他和她开始聊天接触也不过就是在这半年。她不知道这半年发生了什么，能让穆一啸对她有这样的变化，她在心里默默回忆自己与他的每一次谈话，她敢肯定，自己丝毫没有逾矩之处，就连他的微博她也只是看，从不点赞，更没有评论过。

今天真是她人生中最诡异的一天，从罗米大叔到穆一啸，他们似乎都有点不太正常。

叶龙衣坚持着略微颤抖的双脚一直把车开到穆一啸家楼下，她笑着说：“到了，早点休息。”

穆一啸却没有下车的意思，他取下口罩，面对着叶龙衣，说道：“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叶龙衣在口罩后面努力给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可是明天并不是世界末日，对吗？所以一切还都要在原来的轨迹上运行，明天我们还要照常上班工作。”

穆一啸的眼神中流露出难以抑制的失望，他咬了咬上唇，又戴上了口罩，声音闷闷的：“谢谢你送我回来。”

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叶龙衣挣扎着洗漱完毕，把自己整个人摔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黑暗中叶龙衣仿佛还能看到穆一啸那失望的目光，他的眼睛很长，瞳仁晶亮，内双的眼皮薄薄的，睫毛很浓密，这样的眼睛里流露出那样的目光，让叶龙衣想到“我见犹怜”四个字。可是那是属于别人的眼睛，属于别人的目光啊，只有在刚才的一个半小时里才暂时属于叶龙衣，但从今天之后的每一天，那仍旧不可能是她的。

叶龙衣翻了个身，有些烦躁。

穆一啸为什么要这样说？他们之间的友谊就这样结束了么？以后再见面该会有多么尴尬，多么不自然？这些穆一啸想过吗？难道他曾相信，她叶龙衣会给予他同样热烈的回答，会说“我也想和你在一起”吗？

叶龙衣猛地坐起身来。

现在她只觉得自己一个月前挂出简历的做法更加正确了，她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更想离开这家公司，最好是立刻、马上！这样她就能彻底远离一切烦恼，远离八卦的同事，远离穆一啸，远离自己心里那一点点微弱的喜悦的光芒，远离所有的痴心妄想和心存侥幸。

叶龙衣来到客厅打开电脑，在网页上搜索“天蝎α”，可是出来的却全是对银河系天蝎α这个星座的一些天文学知识的介绍，连翻了十几页，也没有这家公司的任何蛛丝马迹。

她想了想，去到外套里翻出罗米大叔的名片，翻到背面，果然上面有一个网址，前缀没有www，似乎有些奇怪。将这个奇怪的网址输入地址栏，按回车确定。很快一个深紫色背景的、十分简陋的网站呈现在叶龙衣眼前，她愣住了。

只见网页上方是天蝎α公司的名称和logo，下方在十分醒目的地方写着：

叶龙衣女士敬启：

我们非常诚挚地邀请您加入我们的天蝎α重建计划，并作为该计划的首席体验官。本计划旨在通过本公司的不懈努力，协助进行大量修复工作，并整理出科学确凿的数据供后续使用。

以下为本公司为首席体验官叶龙衣女士提供的全部待遇，以下待遇将终生有效，不因叶龙衣女士日后离开公司而改变。

下面写的就是中午罗米大叔和叶龙衣说的那一系列令人瞠目结舌的待遇，不过最后还有一条，这一条罗米大叔还没来得及说，也是最令叶龙衣感觉到不可思议的一条：

此外，本公司还将在科学范畴内满足叶龙衣女士针对自身的任何要求三条。

叶龙衣赶忙到厨房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喝下，连流出嘴角的水也顾不得擦去，又回到电脑前，继续看下文。

若叶龙衣女士有意接受此任职，请在二十八天雾霾结束后等待本公司一等对外联络官罗米的联系，届时他将会向您解释该职位要求，以及该计划的具体内容。

文字到此就结束了，再下面只有几个字“雾霾结束倒计时”，以及下面硕大的、极其醒目的两个灰白色的阿拉伯字母：28.

叶龙衣呆呆地愣在了电脑前面，过了两秒钟，她又立刻拿起手机，拨通了自己远在l市的闺蜜辛杨的电话。响了两声电话就接通了，那头是辛杨慵懒的声音：“妞，这么晚了咋还没睡呢？”

叶龙衣强作镇定地把那个奇怪网址告诉了辛杨，让她立刻上网看一看这个奇怪的网站。一会儿，只听辛杨的声音传来：“妞，你这是个啥网址呀？更新了好几次都打不开。”

叶龙衣不甘心，挂了之后又把电话打给了在s市的辛杨的弟弟辛桐，那边的反馈和辛杨一模一样，都是无法打开。

看来这是一个只有叶龙衣能打开、叶龙衣能看到的，只做给她一个人的网站，那也无怪乎在百度搜索不到了。

辛桐此时好像还在酒吧正嗨，电话那端吵吵嚷嚷的，就听他扯着嗓子大喊：“龙姐你这是什么网站啊？我两个朋友的手机和pad都上不去……”

叶龙衣揉了揉已经有些干涩的双眼，一会儿看看罗米大叔的名片，一会儿看看奇怪的网站，心里一片茫然，她都不知道自己此时是否应该拨打110报警举报天蝎α这个莫须有的皮包公司，或者她应该叉掉右上角的小x，然后撕掉这张名片假装自己还是那个今天中午12点前的叶龙衣？

就这样，她枯坐在电脑屏幕前，直到午夜12点一过，网页上那个硕大的28忽地一下子变成了“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