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两难的选择
作者:叶之阮      更新:2019-07-22 12:26      字数:10141

这是一个晴空万里、风和日丽的恬静下午。

近处的湖面宛如一块巨大的蓝色水晶,深邃而温润,一艘五彩斑斓的大龙舟在湖面缓缓划过,留下一道泛起微波的水痕。近处的岸边停泊着几艘小木船,随着水波微微晃荡着,远处是巍峨耸立的山峰,峰顶覆盖着皑皑的白雪,还有几缕白云缠绕在山腰处。

辛杨躺在岸边的沙滩椅上,穿着一身彩虹色的泳装,戴着墨镜,正优哉游哉地喝着一杯椰子汁。旁边的躺椅上是辛桐,他穿着一条深蓝色的泳裤,正在眯着眼睛享受美丽的风景。

二人面前不远处是一个宽敞的泳池,一身黑色泳衣的叶龙衣正在快速地游着,旁边是穿着连身泳衣的穆一啸,速度也不慢,但其实已经被叶龙衣落下了几个回合了。

这是叶龙衣来到一号堡垒的第47天。

辛杨拍拍辛桐的手臂,说道:“你看那家伙,在泳池里用那种速度游了半个小时了,也不见她歇一会儿。”

辛桐一直都没有开口说过话,此时他睁大眼睛看着叶龙衣,后者不仅毫无疲态,反而像一条美人鱼一般游刃有余。他笑了笑,有些失神。

辛杨喝了口椰子汁,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大家都是每天锻炼身体,但论强度和时长,咱们都不如龙衣。我觉得,她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掩盖自己心里的难过吧。”

辛桐看了看辛杨,像是不明白她的意思。辛杨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她……喜欢一啸你看不出来?但是一啸有未婚妻。”

也许因为辛桐是个粗枝大叶的男人,他并没有发现叶龙衣对穆一啸有什么不同,但他能感觉到穆一啸对叶龙衣倒是格外的在意。就比如此刻,他应该已经游累了,但还是没有上来,只是扶着泳池岸边稍事休息,眼神却始终没有离开在池水中穿梭的叶龙衣。

他想起来了,这种眼神他似乎看到过很多次,吃饭的时候,看书的时候,看电影的时候,聊天的时候……他心里一动。他想起了叶龙衣开始于22岁的初恋,那个叫章唯的男人,那个让辛桐发怒到青筋暴跳四处寻找、发誓找到他一定要痛揍他一顿的男人。那一场维持了不到一年的恋情让辛桐第一次看到了叶龙衣的眼泪,他知道,在那眼泪下是更深更致命的伤口。尽管从此叶龙衣绝口不提章唯此人,但辛桐明白初恋的伤远超过任何感情的伤。

姐姐辛杨因为叶龙衣的失恋,远离男友特意在她身边多陪了她两年,直到她研究生毕业,执意想回到生活了18年的城市。辛桐若不是因为好哥们儿力劝他和自己同去s市创业,他一定会和叶龙衣去h市。她虽然和姐姐一样比他大三岁,但他一直觉得,她需要有个像自己这样的人在身边保护她。刚才他听姐姐说穆一啸有未婚妻,不由得用警惕的目光看了看他。辛桐在心里默默地想,这次他一定要保护好叶龙衣,一定。

叶龙衣放缓泳姿,从水中抬起头来,摘下泳镜,就看到穆一啸在不远处笑着看着她:“刚才叫了你两声,你可能没听到。歇会儿吧,咱们也上去喝点东西。”

叶龙衣点了点头。其实她不仅听见了,而且听得很清楚,就连辛杨和辛桐在岸上的对话,也一字不落地进入她的耳中。近来她的听力极大地提升了,若不是一号堡垒的隔音太好,她恐怕都能听到另外一个房间里的耳语声。她知道这也是她身体机能提升的一部分,她只是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体机能竟然能提升到如此的灵敏矫健、强韧有力。就比如此刻她就能从池水中跃身跳到岸上,做到身轻如燕、身法平稳。但她没有这么做,依旧是游到梯子处,爬上岸来。

辛杨起身各递给她和穆一啸一块浴巾:“歇歇吧,我刚给你们俩点了百香果汁。”

穆一啸一边谢过辛杨,一边对叶龙衣说道:“龙衣,你真厉害,我穿着这身鲨鱼皮也都远远赶不上你的速度。”

叶龙衣笑笑没做声,转身坐在躺椅上,喝了口果汁:“这景色真美。是苍山洱海吗?”

辛杨也笑了:“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还记得那时候咱俩一起去大理玩,你跟我说你都有点想留下了。”

“‘苍山雪,洱海月,下关风,上关花’……”叶龙衣喃喃道,“这些都是很美的。”她的语气变低了,“现如今,这些恐怕都已经不复存在了吧。”

“山和海总还是在那里的,”穆一啸坐在了她旁边的躺椅上,“等到毒雾散去的那一天,还是会有落雪和月光的。”他看着她,能感觉到她此时的悲观,但又能感觉到她的坚强,这两种看似矛盾的特质同时存在在她的身体里,让他每次都想去宽慰她。

叶龙衣笑着甩了甩湿漉漉的短发:“是的,‘桃花依旧笑春风’,世界上那么多美丽的胜景,还有那些令人惊叹的文物古迹,它们不会因为毒雾而消失的,它们还等着我们去看呢。”

穆一啸点点头,觉得最近叶龙衣和他说话的次数多了,每次说话的字数也多了,他很欣喜于她这些微小的变化。

“好吧,”辛杨插话道,“那等咱们以后每次游泳我就换一个场景,这样不就相当于看到不同的风景了吗?”

晚饭照例是叶龙衣的手艺,自从辛桐和穆一啸来了以后,每天的晚餐都是四菜一汤,量虽不多胜在荤素搭配,色香味俱全。辛杨每次都边吃边抱怨,要不是每天锻炼不辍,这种伙食一定会把自己吃胖的。

今晚叶龙衣做了啤酒红烧羊肉,凤尾虾,多味笋干,香煎虎皮椒和青菜肉丝年糕汤,每一道都令三人食指大动。

正吃着,忽然提示音响了起来:“有重要资讯共享,请开启联络屏。”

大家不约而同随着叶龙衣来到客厅,坐在了沙发上。

这次是罗米和甄莹,他们二人面色严肃,看背景似乎是在医疗中心一般。果然,罗米开口了:“小叶,我和甄莹现在在七号医疗中心。”他看了看甄莹,“你说吧,你比较熟悉情况。”

甄莹点点头,向叶龙衣说道:“现在还有1万7千多名幸存者处于深度昏迷状态,一周前,我在他们之中找到了一个人。”她看了看穆一啸,接着说道:“据医疗中心的人员说,她在昏迷期间曾经有过短暂的苏醒,她说自己叫——钟雯。”

叶龙衣转过头去,看到穆一啸也正转过头来看着她,脸上带着复杂的情绪。

“因为她之后又继续昏迷,所以没有办法再从她口中得知确切的讯息,”甄莹说道,“我和罗米商议后,决定让你来确认一下。”

图像转换为一张异常苍白、双目紧闭的脸颊。叶龙衣一眼就认出,那的确是钟雯。她又看向穆一啸,穆一啸向她轻轻点点头:“是她。”

图像又切回甄莹,叶龙衣问道:“她怎么样?什么时候能苏醒?”

甄莹抱歉地摇摇头:“据医疗中心说,她的昏迷程度很深,没法说何时能醒。”

叶龙衣急切地说道:“麻烦你们,请你们一定要治好她。”

甄莹说道:“我们真的很想治好她,她……是个很坚强的女子。”她又看了看穆一啸,“我们在检查中发现她怀有身孕,现在已经五个月了,最重要的是,孩子不仅活着,而且健康状况良好。”

叶龙衣和穆一啸同时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孩子,孩子居然还好好地活着,真是一个顽强的小生命!或者说,是坚强的母亲顽强地呵护了自己的孩子?

“我们通过基因提取,证实了孩子的父亲是穆一啸。”甄莹继续说道,第三次看着穆一啸。

穆一啸神情略显激动,缓缓点了点头。

“我们会尽力让孩子能顺利出生,”甄莹说道,“只是罗米和我,我们都不想让孩子在避难所长大成人。”

“我会照顾他!”叶龙衣什么也没想地脱口而出,“我……我们会抚养他的。”叶龙衣看着穆一啸,又看了看辛杨辛桐。

辛杨早已经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她想起了小宝,那自己一手一脚慢慢养到两岁的宝贝,如今已不知长眠何处。她眼圈红红地使劲儿点着头:“对,我来养,我会照顾小宝宝!”

“是的,”叶龙衣平复一下起伏的情绪,“我们会好好抚养孩子,直到钟雯醒来。”

甄莹看看罗米,二人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罗米说道:“小叶,我就知道你会愿意照顾这个孩子的。放心,五个月后,我们一定把一个健康的宝贝交给你!”

结束通话后,四个人都对美食失去了胃口。辛杨草草吃了几口就回房了,叶龙衣知道她又在思念小宝,便示意辛桐去陪她。穆一啸默默无语地帮着叶龙衣收拾完碗筷,也回房去了。叶龙衣觉得自己很久没有波动的情绪难以平抑,于是决定去图书馆坐坐。

图书馆的落地灯亮着,发出略微黄色的光芒,再加上书架上也有一盏盏小灯,都发着一样的光芒,将整个图书馆照得暖洋洋的。叶龙衣登上移动梯,坐在高处在书海中浏览着。忽然一本特别薄的小册子吸引了她的目光,这本书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在其他崭新的书籍中显得格格不入。她把小册子抽出来,只见蓝色的封面上写着几个篆字《形意拳真传图谱》。

叶龙衣有些错愕,她看了看小册子背面,上面写着:1986年出版,还有一个全国还算有名气的出版社的名字。翻开扉页,只见书中除了一些文字描述之外,还有与文字相匹配的手绘图谱,看上去好像一本武功秘籍一般。叶龙衣读了读前言,发现形意拳原来是与太极拳、八卦掌齐名的中华武术之一,也叫心意六合拳。

她心念一动,跳下梯子稳稳落在地毯上,到图书馆显示屏查了查,果然又查到了《咏春拳高级格斗训练》、《少林实战技法》、《紫霞剑》等一堆书籍,甚至还有一本《各国特种部队格斗术》。

叶龙衣连忙煮了一杯焦糖摩卡,翻开那本《形意拳真传图谱》,窝在沙发上看了起来。

最近一段日子以来,她感觉到健身房那些器械虽然提升了她的身体素质,但现在的她就好像一个能用篮球把篮框砸破,但却不知晓运球和投篮技巧的人,她想做一些不同的训练,这些书好像一下子面向她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一般,她似乎找到了进一步优化身体的途径了。

穆一啸轻轻推开图书馆虚掩的门,便一眼看到灯光下蜷缩在沙发一角的叶龙衣,正捧着一本书看得入迷。他知道每天的这个时候她多半都是在图书馆度过,自己也曾经很多次坐在角落的那张沙发里默默地陪她一同看书,今天她果然也在。

他怕打扰到她,便轻轻咳了一声。叶龙衣闻声抬起头来,正看到穆一啸双手插兜站在门口,脸色在灯光中晦暗不明。

“来看书?”叶龙衣每次在图书馆遇见穆一啸都会这样和他打招呼,他也每次都是笑着点点头。可今天他没有笑,也没有点头,而是走近了,坐在了叶龙衣身边。

叶龙衣下意识地坐起身来:“有事吗?”

她仔细看看他的脸色,他还没有停止服药,她想确认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穆一啸看着叶龙衣,慢慢说道:“龙衣,你……放心。”

叶龙衣的心跳有些加速,她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你放心,如果钟雯醒来,我一定会和她在一起,照顾她和孩子一辈子。”穆一啸一字一句地说,话语中听不出情绪。

叶龙衣有些鼻酸,她把脸颊向灯影里藏了藏,清了一下嗓子:“嗯,等她好了,就把她接到一号堡垒来。”

穆一啸的嘴角咧了咧,似乎是想挤出一个笑容:“能问你件事吗?”

叶龙衣点点头。

“她……”穆一啸舔了舔上唇,“我是说,钟雯,她也是你想救的人吗?”

叶龙衣又点了点头,说:“她是第四个。”

穆一啸闭上眼睛,叹了口气。片刻后说道:“如果没有孩子,她也是吗?”

叶龙衣还是点点头,说:“我最先想到的四个人,就是辛杨辛桐,你和……她。”

穆一啸看着灯影里的叶龙衣,声音里有一丝淡淡的绝望:“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叶龙衣看了看他,“为什么想要救她吗?”

穆一啸摇了摇头:“不,我不是问这个。我也想她好好的,和你一样希望她能好好的,我的良心不希望她出任何事情!但我问的不是这个。”他看着叶龙衣有些湿润的眼睛,咬了咬牙,“我是想问你,为什么要隐藏你的感情?”他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叶龙衣别过头去:“我……没有。”

“你有的,”穆一啸的声音里有一股压抑着的热切,“龙衣,你是在乎我的,对吗?虽然你对我一直都若即若离,但我能感觉到,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你隐藏你对我的感情,是因为钟雯对吗?因为我和她已经订婚,因为我和她已经有了孩子,你是不想卷入我和她之间,对吗?”

叶龙衣没有回过头来,她注视着远处的书架,感觉自己的声音很飘忽:“我……没有……”

“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承认?”穆一啸捂着额头,靠在沙发背上,“其实,只要你能承认我们的感情,我就可以带着这份安慰努力地活下去,即使以后不是和你一起,我也不会感觉到绝望……”

“你想让她承认什么?”一个冷冰冰的、略带嘶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叶龙衣和穆一啸都错愕地抬起头来,只见辛桐正斜倚着门框,脸上带着一个混杂着不屑和薄怒的表情。

“辛桐,”叶龙衣惊喜地站起身来,“你能说话了?”

辛桐走上前来,一把将叶龙衣拉到身后,对着穆一啸说道:“你想让她承认什么?承认她喜欢你、爱你吗?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自私?你刚才已经说了,无论怎么样你以后都会和钟雯一起生活,那又为什么非要把痛苦留给龙衣?”

穆一啸也站起身来,低声嘶吼着:“因为我的心里只有叶龙衣一个人!”

叶龙衣站在辛桐身后,抖得像一片风中的树叶。辛桐背向她伸出手去,握住她指尖冰冷的手。“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辛桐质问穆一啸,“你要是真心对她,就应该先处理好你和钟雯的事!你这边说心里只有她,那边却让钟雯怀了你的孩子,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逼问她?!”

穆一啸觉得辛桐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戳进了他的耳朵里和心里。他兀自挣扎着:“我知道,我知道的……我已经准备和她分手了,她都已经搬出去了,可谁知道这时候才发现怀孕了……她不肯打掉,我也不忍心让她打掉。”他颓然坐在沙发上,“毕竟我们有三年的感情,虽然不爱了,我也不想做得那么绝。”

“渣男!”辛桐低低地咒骂着,“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在责任和爱情中间,你也只能选择一个,别妄想鱼和熊掌兼得。”他顿了顿,又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一些,“我知道,你现在也许很痛苦,我说的这些也并不只是想谴责你。你要想明白,感情的事情其实本来很简单,是你自己把它搞复杂了。”

穆一啸怔了怔,似乎若有所思。图书馆里安静了下来,三个人都不再说话。

良久,叶龙衣握了握辛桐的手,辛桐回过头来看着她,眼睛里满是温柔。叶龙衣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额角:“我们辛桐终于肯说话了哦?”

辛桐又握住叶龙衣的另外一只手,笑了:“我再不说话,我龙姐被欺负了怎么办?”

叶龙衣抹了抹眼角,拉着辛桐:“走,我们给辛杨个惊喜去——”刚走到门口,她又停住了,拍了拍辛桐的手示意他等一下,又走回到穆一啸身边。

穆一啸抬起头看着叶龙衣,眼睛红红的。

叶龙衣轻声说道:“我觉得,辛桐说得对。感情的事本来很简单,是我们把它弄复杂了。”她想了想,蹲下身来靠在沙发上,面对着穆一啸。

“一啸,我的心里也只有你一个人。”叶龙衣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很久很久了……”

她看着穆一啸的眼睛,感觉那灯光映射下的双眸就像一渊深谭,能把自己深深地吸进去。

“但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因为我一直无法接受,你毕竟还是别人的未婚夫,别人孩子的爸爸。你……懂吗?”

她看着那不见底的深潭,脑子很清醒,一颗心却直直地向潭底坠落。

穆一啸看着蹲在自己腿边的叶龙衣,平日修长健美的她此刻却显得那样楚楚可怜,他的心空洞洞的疼,想握她的手,却被她躲开了。

“我知道,我很矛盾,”叶龙衣接着说道,“这痛苦也时时折磨着我,让我不敢面对你。但与这一切相比,我更希望我心里的这个人,是一个有始有终、有担当的人。我知道你也和我一样痛苦,但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也许,”她站起身来,“我们没有缘分吧。”

穆一啸抬起头看着她,感觉到她正在离自己远去,他想努力抓住些什么:“龙衣,我知道我现在说得越多就越成了真的渣男,但我还是想说,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他感觉视线里的叶龙衣越来越模糊,他脑海里渐渐空白,只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我们……还是好朋友吧?”

叶龙衣笑了笑,她感觉自己的脸部肌肉很僵硬:“当然,我们还是……亲人。”

叶龙衣和辛桐离去了,穆一啸还坐在图书馆久久没有离去,像一尊石像,一动不动。终于还是失去她了,不,根本从未得到过。他想起过去的事情,那些吉光片羽在他的脑海里掠过。

他和钟雯是大学校友,钟雯追了他很久,直到大学毕业他入职鹏昂,钟雯竟然也跟着他进入了同一家公司。也许是这种旷日持久的追求打动了他,他终于默许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穆一啸清楚地记得,在他们交往的第二周,他就在公司的晨会上结识了刚入职的叶龙衣。

她站在人群中,长身玉立,气质沉静,清冷的眼神里却隐隐流露出一丝执着。那一瞬间,穆一啸觉得大厅里的所有光线全部熄灭,黑暗之中只剩下一缕光芒映照在叶龙衣身上。他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他就这样开始关注这个女孩。

一次次的接触,一点点的交谈,从陌生到结识到熟知,这个过程持续了两年。在这七百多个日子里,叶龙衣这个人从无到有,从浅入深,慢慢地镌刻在他的心里。直到那次他听同事说起叶龙衣受到了公司的处罚,他的反应是立刻放下手里的工作到处找她,直到在消防楼梯里看到坐在台阶上的她,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那算是他们的第一次长谈吧,虽然两个人大多数时候都在沉默。穆一啸给她讲了讲自己喜欢看的电影,说了说公司最近的趣事,他看着她看不出情绪的侧脸,却能感觉到她内心的压抑。

从那一天起,穆一啸才明白,叶龙衣不知何时早已经走进了他的心,他那颗没有被钟雯填满的心,已经满满的都是叶龙衣。也是从那一天起,对钟雯的愧疚和对叶龙衣的渴望同时折磨着他,本不该对立的责任和感情却在无形的天平上此消彼长,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就是别人嘴里的渣男。

后来他还是和钟雯提出了分手,钟雯和他大吵一架,砸了屋里的东西后搬走了,就在他以为一切已经结束了的时候,钟雯又出现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张医院的诊断证明,令他再一次陷入了无尽的矛盾和痛苦之中。如今,他终于听到她亲口说出那句话,却明白自己早就失去了和她在一起的资格。

穆一啸知道,叶龙衣的倔强和自尊是他珍视的,他自然也应该去维护。他已经不能再要求什么,现在能和她在生死之后还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他已经应该知足,应该感恩。

在深土由地下通往地上最主要的入口处,两位负责守卫的深土士兵正在进行例行检视。忽然,刺耳的警报声响了起来,划破了守卫室的安静。一位士兵立刻检查显示屏,只见上面是一张表情痛苦的人类脸孔:“快,快开门,紧急事件!”

“是安全部的艾森队长!”士兵黑色的头部闪着蓝色的光芒,“开门!”

另外两名士兵闻言立刻按了下肩头,一个白色带透明可视窗口的头盔从肩后浮现,罩住了士兵的头部。接着他们通过守卫室的门,跑过走廊进入尽头的圆盘形房间,房间沿着洞壁迅速向上升去。几分钟后,房间停了下来,两名士兵头部的天花板向四个方向同时分开,浓黑色的雾顷刻间溢满了整个房间。士兵打开头盔上的远射光,地板继续向上升去,将他们带到了地面。

不远处,在远射光的光线中,躺着两个衣衫褴褛、狼狈至极,已经失去了意识的人。

“长官,”贝拉对着联络器上出现的斯塔格,眉头微蹙,“已经证明了是索娅舰长和艾森队长。他们二人都身受重伤,现在昏迷不醒,但应该没有性命之忧。”贝拉此时在重建计划总部的医疗室门外,她可以看到落地玻璃墙另一边的索娅和艾森,他们正躺在带玻璃罩的床上,旁边站着冯沛和苏尔。

“他们是驾驶飞船返回的么?”斯塔格的表情比贝拉更加严肃。“可有发现其他船员?”

贝拉摇摇头:“我派遣士兵对方圆五百公里进行了扫描,没有发现飞船和其他船员的踪迹。”

斯塔格冷笑了一声,说道:“你现在还觉得我的顾虑是多余的么?”

贝拉脸色变了变,沉声说道:“长官,现在我们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还不能急着下结论。等索娅和艾森清醒过来,或者等我们找到飞船上的记忆器,先弄清原委——”

“我会派科学部和安全部的人同时搜索记忆器以及其他人的去向。”斯塔格打断了贝拉的话,“从现在开始,你也要把你的精力从重建计划转移到维护深土的安全上来了。我会让詹云配合你。”

贝拉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开口,只是点了点头。结束通话,她进入医疗室,冯沛向她走来,神色也不再像往日那么嬉笑:“索娅的伤比较重,艾森稍好一些,估计24小时之内可以清醒。”

贝拉看着玻璃罩中沉睡的二人:“他们的伤是什么类型的?”

“擦伤,摔伤和烧伤,”冯沛说道,“这也正是我奇怪的地方。如果他们在太空和外来力量发生了冲突,身上不应该只有这些伤。”

“你说他们之前没有传回任何受到威胁的信号?”贝拉问。

“是的。”冯沛点头,“因为我们的飞船非常老旧,这次太阳探索往返预计在二十天左右。在十一天的时候,他们已经顺利取得对流层的聚变样本并返航,就在今天上午还可以清晰地侦测到他们返航的轨迹。在三小时前他们就应该已经进入地球大气层,但因为雾霾过重信号十分模糊,这也在预计的正常范畴之内。没想到竟然会这样,不知道在这三小时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贝拉思考了一下,说道:“斯塔格长官说,要集中力量搜索两只飞船和其余船员的下落。”她看着冯沛,“如果飞船没有踪迹,尝试着搜索记忆器。”

“我已经告诉他们去做了,”冯沛说道,“但记忆器很可能在大气层中,那我们能搜索到的概率就很低。”

贝拉点点头:“我知道,但我预感飞船应该已经损毁,不然索娅是不会离开飞船的。”

“是的,”冯沛看着索娅双目紧闭、伤痕累累的脸庞,“她和这些我们从深土带来的飞船感情很深。可惜年久失修,这些飞船实在是太老旧了,更何况当初建造这些飞船的时候本身就是为了科学探索,战斗力很低。再加上经历了那些在太空里漂流的日子,它们更无法与外来力量抗衡,早就该退役了。”

贝拉有些疲惫,声音中略带黯哑:“现在先不要就定义为受到了袭击,也许根本没有冲突和战斗,也许只是飞船本身的问题。”

冯沛看着贝拉,他知道贝拉不愿相信所谓的“外来力量”,毕竟现在还没有任何证据表明确实有外来力量的存在,但冯沛隐隐觉得事情并非这么简单:“贝拉,我们深土人虽然不善战斗,但身体抗伤害能力很强,他们二人能到受伤昏迷的地步,可见这股伤害力很强悍,”他看着贝拉的眼睛,“恕我直言,我觉得受到袭击的可能性要超过飞船失事。”

贝拉走了几步,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仿佛身体被抽取了力量:“冯沛……,你也和斯塔格长官持同样的看法么?”

冯沛走近她,说道:“贝拉,我只是一个科学家,不是指挥官,也不是士兵,战斗那些事情我不懂,也不感兴趣。我只能说出我自己科学的判断,不带什么个人色彩。”

贝拉单手支着额头,声音中充满了压抑:“三十年前……自从我们逃出深土之后,我发誓不会再让同胞受苦。我努力经营着深土在地球的地下世界,尽力让大家找回家的感觉,也试着和地球人和平相处,甚至一手推动重建计划拯救人类……我……是不是还是错了?”

贝拉的记忆被拉回三十年前。

那时年轻的贝拉在自己任职总舰长的母亲姬达手下,负责飞船的驾驶,二人的职责是和其他同事一起进行太空探索,取得各种珍稀的太空资源。母亲温柔豁达,同事们之间也相处融洽,其乐融融,贝拉很喜欢自己的工作。她记得母亲常常以深土发达的科技和和平的环境而引以为傲,这些也都日渐影响着贝拉。

本来深土星的外层覆盖着热度极高的热等离子和磁场,那是和太阳很相似的成分,这成了深土的天然保护层,保护着内部星球上生存的深土人不会被其他星球发现,但频繁的太空探索终于还是暴露了深土存在智慧的事实。

那一次母亲带领七只太空船同时进行星际探索,但在第五天的时候突然遭遇猛烈的火力袭击。贝拉亲眼看着其余的六只太空船在浩瀚的宇宙中被一道又一道白色的光柱击中,爆炸,粉碎,她驾驶的飞船侧翼也被击中,母亲受伤。贝拉紧急启动防护面罩,拼命躲避着漫天的白色光柱,一路将飞船开回基地。可是当她进入磁场层的时候,却发现那些白色的光柱已经穿透了热等离子和磁场,正在肆意地轰炸深土的大地。

火光,爆炸,残垣断壁,无数同胞黑色的失去生命的身体……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与幸存的同胞进入的地下仓储工事,但她记得在那里的每一天都是煎熬。越来越少的食物和药品,每天都有同胞死去,母亲的伤势也日渐加重。后来地下工事也开始出现了裂痕,已经不再安全。不知过去了多久,地上的轰炸声终于稀少了,渐渐停止,安静。大家在那时任舰队副舰长的索娅、科学部负责人斯塔格等人的带领下走出了防御工事,却发现整个深土已经变为一片焦土。

这股不知来自何处的力量强大到可怕,如果不是深土的地下仓储工事最初因为要停泊备用飞船而采用特殊的外太空材料制成,也早就毁灭在这股力量之下了。就在大家束手无策的时候,斯塔格和科学部的人发现了来自深土星内部深处的异常——那些白色光柱的袭击激发了深土星地心的活力,一股来自内部的巨大力量即将破土而出,这也就意味着深土星将从内部自爆。斯塔格当机立断让所有幸存者进入备用飞船,准备往太空逃亡。

谁都不知道逃亡的途中是否会再次遭遇那些白色光柱,一旦遭遇必然是灭顶之灾,可如果仍然留在深土也依然是死路一条,这就像一个决定生死的赌局。幸好,斯塔格赌赢了,那些白色光柱不知道是耗尽了,还是以为深土已经没有活口而终止了,他们安全进入了太空。

贝拉怀抱着奄奄一息的母亲,隔着太空船的舷窗,远远看到深土无声地爆裂成一片刺眼的白色,然后又瞬间归为一团光球。

她知道,自己的母星已经汽化,从此以后的深土将只是一颗交织着热等离子和磁场的气态星球。所谓家园,已经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