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十一号避难所见到叶婉菱的时候,她正夹在熙熙攘攘排成蛇形打午餐的幸存者人群中。
和每一个大型避难所一样,这是一间很宽阔的餐厅,一侧是白色半墙加透明隔断的出餐口,其余的空间整齐地摆放着白色的固定在地上的餐桌椅,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是一块大显示屏,播放着同样的人类的综艺节目。
出餐口是自动出餐的,所以偌大的餐厅除了门口站着两个深土士兵和罗米他们三人以外,全部都是穿着深土人统一提供的深绿色衣服的幸存者,乍一看上去很像是人类的某一间超大型的手术室。然而和手术室不同的是,餐厅里不怎么安静——他们在用各种不同的语言,和自己旧时或新交的同伴彼此交流着,讨论着。
冯沛笑着看了看罗米:“地球人真有趣,你看他们,多热闹。”
罗米不置可否,三人走上前去,停在叶婉菱的身边。叶婉菱倒是没有和任何人交谈,她很安静地拿着白色的餐盘,看着前面人的后脑勺,似乎并没注意到罗米他们的到来。
“你好,”甄莹说,“我是这里的工作人员,我叫甄莹。请问你是叶婉菱吗?”
叶婉菱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甄莹。
冯沛忍不住暗中拉了拉罗米的袖子,罗米没做声,他知道,冯沛一定是和他一样吃惊,吃惊于那张几乎和基因再造图像完全一致的脸孔。
可是还没等叶婉菱回答,旁边的几个人已经探头探脑地过来了,他们乱纷纷地问着:“你们有什么事啊?你们是地球人吗?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去啊?能不能给我们改善一下伙食?……”
原本还算有序的人群逐渐开始骚乱不安起来。
罗米见状只好和他们一边解释一边示意甄莹将叶婉菱带出来,还是到避难所附带的安置部办公室去谈比较方便。三个人于是带着依旧不明状况的叶婉菱走出了餐厅。
此时所有的显示屏统一播放起优美的画面,配着一把温柔的女声:
“请大家有秩序地排队取餐,取餐后请到就餐区用餐,用餐后请将餐具放回回收区,谢谢您的合作。下午的电影将在2点钟准时放映,今日放映的电影为《贫民窟的百万富翁》……”
冯沛听着浮起了笑容。这些每日固定时段在各避难所播放的视频和音频是冯沛的发明之一,他发现某些类型的颜色组合和某些声音频率对人类的情绪有极强的安抚作用,这能很大程度上弥补深土人手不足带来的弊端,比如安保。于是他将这些颜色和音频进行了排列组合,嵌入到用来播放提示的片段中,并建议贝拉在每个避难所按时段播放。
果然,在声音播放了两遍之后,餐厅的人群又慢慢恢复了秩序,他们继续着交谈,但却不再骚乱。
坐在安置部的办公室里,罗米和冯沛看着对面不发一语的叶婉菱,她似乎毫不在意自己此时为何在此地,只是盯着空荡荡的桌子。
甄莹给叶婉菱倒了一杯水,柔和地说道:“没事的,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些情况。”
叶婉菱缓缓拿起水杯,慢慢喝了一口。甄莹核对了一下叶婉菱的姓名、年龄等基本资料,她只是轻轻点头。
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苍老一些,身材有些臃肿,脸颊有点向下垂坠,法令纹很深,不长的头发烫成大卷挽成一个松松的髻,鬓边有几丝白发。尽管如此,还是能看出来她年轻时应该样貌不错。
“叶阿姨,”甄莹叫着,“我想问你,在28年前,你是否生过一个女儿呢?”
叶婉菱蓦地抬起头来,注视着甄莹,又看了看罗米和冯沛,眼神中多了一丝警醒:“为什么要这么问?”
罗米在自己的联络器上调出叶龙衣的影像,看着叶婉菱:“你认识她吗?”
叶婉菱看着叶龙衣的影像,眼睛渐渐眯了起来,良久又睁开,眼神里竟然有了一分恨意:“我不认识她,”她竟然露出了微笑,“但我知道她是谁。”
罗米和冯沛忍不住对视了一眼,他们不明白为何她会笑得如此轻蔑,甚至有一丝瘆人。
罗米问道:“你知道她是谁?”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叶婉菱继续笑着,“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甄莹说道:“叶阿姨,她很有可能是你的女儿。”
“女儿?”叶婉菱笑出了声,很小的但是却冷冰冰的声音,“我现在还是个处女,怎么可能有女儿?”
甄莹和罗米都愣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冯沛却在一旁笑嘻嘻慢悠悠地打开了自己带来的银色箱子,戴好手套,一边摆弄着箱子里的器械一边说道:“那你想要什么条件,才能告诉我们呢?”
叶婉菱愣了愣,似乎并没有想好有什么可提的条件而只是随口一说,但随即就立刻回道:“我要离开这里。”
“你想去哪里?”冯沛并没有停止自己手里的工作,施施然问着。
“我想回家。”叶婉菱咬了咬嘴唇,狠狠地说道。
“叶阿姨,”甄莹说,“现在地面上的雾霾还没有散去,致命度没有任何下降,现在大家都没法回家。”
“我宁可被雾霾毒死,你知道吗?”叶婉菱的语气充满了怨毒,“我根本不想得救!我现在本来应该是已经死了,已经安静地死了,为什么又让我活过来?”
冯沛不知道操作了些什么,箱子里的器械“嘀”地响了一声,他挠了挠头,笑着:“别激动,我们很快就能研究出驱散雾霾的方法,到时候一定送你回家。”
“哼,”叶婉菱从鼻子里哼着,“我根本不相信你们。你们这些外星人……”
她似乎咕哝了一句什么,但没有人听得清。
“叶阿姨,”甄莹仍然想说服她,“你刚才说知道她是谁,那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见过她吗?”
叶婉菱轻蔑地看了甄莹一眼:“你们这些年轻的女孩,根本就没长脑子……长得好看,长得好看又有什么用?还不是都那么蠢,蠢得要死……”
“好了,”冯沛又操作了几下,对着罗米和甄莹说,“我已经对她的基因做了简单的分析,并将样本传回了科学部,估计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能把和小叶的比对结果传回给我了。”
他又笑着对叶婉菱说,“所以,你不说也没有关系,我们还是可以弄清楚。”
叶婉菱声音嘶哑:“什么基因?”
冯沛脱下手套扔进了垃圾桶,然后指了指自己手边的杯子——叶婉菱刚刚喝过了一口的杯子。
叶婉菱恨恨地盯了冯沛半晌,颓然坐在了椅子里。她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下着滂沱大雨的深夜,想起了那个让她恨了一辈子的脸孔,想起了那间狭**仄的让她无数个日夜无法安眠的房子……
冯沛盯着叶婉菱的脸看了半天,然后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样,走到安置部的显示屏前,调出了叶婉菱的简单资料,果然在最下面一条刚刚被大家都忽略了的地方写着:
救援地点:h市岭西精神病院
“你是在岭西精神病院获救的?”冯沛问。
“怎样?”叶婉菱反问着,她并没有回头看身后的冯沛,倒是罗米和甄莹抬头看着他,他轻轻点了点头。叶婉菱轻笑着:“我在那里做护工,不可以吗?”
冯沛走回来,双手支在桌子上,看着叶婉菱的眼睛:“真的是做护工?”
“信不信由你。”叶婉菱没有掩饰地回视着冯沛。
和叶婉菱的话相比,冯沛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以他对人类精神病学的一些简单了解,他觉得叶婉菱的眼神和表现很不正常。而他之所以去了解这些,是因为他发现深土人尽管也会生病,但却都是肉体方面的疾病,人类这种特殊的精神类的疾病让他极为好奇。
究竟是怎样的创伤和损害,才能绕过人的肉体而直达情绪深处?
倘若人类不是有这么丰富的情感,那这些无形的创伤和损害还能存在吗?
他想起了获救后一直不肯说话的辛桐,他知道他如今已经痊愈,但又是怎样的动力促进了他的开口呢?
冯沛正在胡思乱想着,就听他的那堆仪器又“嘀”地响了起来。他连忙走过去打开一看,脸色倏地变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意外的惊讶:“她的基因显示,她和小叶是母女关系。”
吃过午饭,叶龙衣把自己关在瑜伽室里,拿着那把白色的枪,按照《青霞剑》中的剑谱招式开始练习。
现在的她掌握招式的速度很快,而且几乎能在同时将几招进行融会贯通,并结合之前形意拳、咏春拳的走位和拳法,连成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
她的动作虎虎生风,一招一式颇有些凌厉之感,身形迅速地来回游走腾跃。大概把剑谱中的招式都走了一遍之后,她手中一用力将短枪变长,一手握住长枪中部,一手虚握枪柄尽头,以枪为剑,枪剑合一,又开始从头练起,只不过这次是将剑法融入到了长枪的使用当中了。
又走了一遍招式之后,她忽然腾空跃起,以枪头为支撑在空中凌空踩过,接着一个翻身稳稳落地,长枪夹在臂弯和身体中间,狠狠地刺在了墙上。两套动作下来,叶龙衣觉得浑身有说不出的舒适,仿佛紧缩了许久的骨头都松开了一般,身体有种脱胎换骨的轻盈。
一回头,却见穆一啸愣愣地站在门口,脸上是一个大写的“惊”字,他见叶龙衣回了头,忙讪笑道:“我……我以为你在做瑜伽,就来看看。”
叶龙衣笑了笑,把长枪收短,走近了,却见穆一啸眼神有点呆滞,忙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啦你?”
“你……你好厉害,”穆一啸有些迷茫地看着她的眼睛,“我都不知道你这么厉害。”
叶龙衣看着他,忽然想起穆一啸也是做过基因改造手术的人,虽然这一阵子他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但估计多少也会对他的身体素质有影响,毕竟按照冯沛的理念,就是要通过穆一啸自身基因的强大来改造那些肿瘤细胞。
“一啸,”叶龙衣取了毛巾擦了擦微汗的鬓角,“你最近身体感觉怎么样?”
穆一啸点点头:“我觉得一天比一天好,深土的医学真是太厉害了。”
“除了好,还有别的感觉吗?”叶龙衣试探着问。
“嗯,别的感觉?”穆一啸摸不着头脑。
“比如……”叶龙衣想了想,“睡眠?”
“睡眠很好啊,”穆一啸道,“虽然我每天睡觉之前都在想一些不好的事情,但是很快就能睡着,和以前确实不一样了。”他好像刚发现了新大陆一般,“龙衣,你不说我还没发现呢。”
“想什么不好的事情了?”叶龙衣眯着眼睛,跟他开起了顽笑。
“呃,你别想歪了,”穆一啸连忙摆手,“我是在想你和我的事情……”
叶龙衣低了低头,转移了话题:“那睡眠的时间呢?”
穆一啸想了想:“时间……好像没以前睡得那么多了?我以前生物钟很准的,每天都是六点半准时醒,最近好像每次醒的时候都是四点多,我洗个澡,打会儿游戏,刚好能赶上你五点做早餐。对了,”他忽然问,“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每天都那么早起来做早餐,也不多睡会儿?”
叶龙衣暗暗点了点头,觉得似乎是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她没有回答穆一啸,而是扔给他一本书。
穆一啸拿起来一看,《各国特种部队格斗术》。
“你回去看看,学会了咱俩过过招啊。”叶龙衣笑着。
“这……”穆一啸有点哭笑不得,“我怎么舍得打你呢?”
“你先打过我再说。”叶龙衣在他耳边悄悄说,然后忽然拍了虚掩的门一下,“辛桐,出来——”
她刚刚就听到门外面的响动了。
果然,辛桐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闪出身来,歪着头笑着:“学什么呢?我也要学。”
叶龙衣把那本《咏春拳高级格斗训练》甩到他怀里,笑着:“哪都有你,学吧,学不会别来见我。”
她知道以辛桐的体质肯定没有穆一啸学得快,但辛桐也是一直坚持锻炼身体的,酷爱撸铁,还说只有像他这种“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男人才是妹子们追捧的对象。所以索性就给他点事儿干干,省得他闲着也是闲着。
“咏春?”辛桐瞪大了双眼,“龙姐,你不会是叶问的传人吧?”
叶龙衣踮起脚摸摸他的头:“要是就好啦!”
辛桐甩开她的手:“别摸我的头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叶龙衣背着手:“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个小孩子。”
辛桐指着穆一啸:“他和我同岁,你怎么不摸他?”说完又后悔了,“别,别摸他了……”
“还是摸你吧,对吧?”叶龙衣促狭地笑着,看着辛桐别扭的脸孔。
其实现在扎着小辫子的辛桐又高又瘦,还是很帅气的阳光少年的样子,只不过别扭的时候还是让叶龙衣想起那个跟在她和辛杨屁股后面的高二的小男生。
辛桐抱着书又气又笑地走了。
穆一啸看着叶龙衣,感觉早晨发生的那不愉快的一幕似乎没有影响到她一般,其实他来找她是想安慰她一下的,但她此时却一直在微笑着。
“龙衣,”穆一啸说着,“早晨的事,你还好吧?”
“很好啊,”叶龙衣轻松地回答着,“我不在乎的人,是不会真正伤害到我的。”
“嗯,”穆一啸点点头,“我觉得,最近你不像以前那么压抑了,开朗了许多,真好。”
“我一直很开朗,”叶龙衣看着穆一啸,轻轻地说,“但也一直很压抑。不过这并不矛盾,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也都有各自的幸福。”
“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你是一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穆一啸说,“我深以为然。”
“是的,”叶龙衣点着头,“我的人生从孤独开始,也终将以死亡结束。但我还是会去追求幸福和光明。”
穆一啸看着叶龙衣的眼里闪着光芒,像深邃的夜空中闪烁的星星:“龙衣,我真心希望我能给你幸福。”
叶龙衣笑了,“你现在不就正在我的幸福里吗?你,辛杨,辛桐,我觉得现在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也是我的。”穆一啸喃喃道。
“以前的我,曾经怨恨过,几乎是每天都在怨恨着,”叶龙衣轻轻坐在了瑜伽垫上,穆一啸坐在她的旁边,“我怨恨为什么学校的同学们都有父母,而我的父母只留给我一个绣在衣服上的名字?我怨恨为什么孤儿院的小朋友一个个都被领养走了,而我却迟迟没有人愿意领养?我怨恨为什么我的学习成绩那么好,却依旧不被老师和同学们喜欢?我怨恨我为什么对周围的人都抱着善意,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份善意?……”
她把下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直到我上了大学认识了辛杨,我才发现原来也有人会喜欢我,我高兴,我欣喜,但我更害怕,我害怕我会不知道怎么去和她相处,我害怕她总有一天也会离开我。但后来我又有了辛桐,有了……有了你,你们都不会觉得我不好,你们都愿意帮助我,关心我,你们都没有离开我。我现在很幸福。”她喃喃地说着,“我只希望,我不会伤害到你们任何一个人。”
穆一啸很想伸出手去抚摸叶龙衣柔顺的头发,但还是忍住了。
“可是……”她低着头转过去看看他的脚,“一啸,我还是伤害到你了,是吗?”
穆一啸摇了摇头:“不,龙衣,别这么说,是我伤害了你。也伤害了……钟雯,还有我自己。”
叶龙衣抬起头来,“一啸……”
“龙衣,我会对钟雯和孩子负责,也会一直守护在你身边,和辛杨辛桐一起守护你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