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数天的光阴,于这洪莽源的神族仙界,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此番御遥下界,却未显身形,而是入了均卓的梦中。
拂开浊浊红尘,尤见得一条清凌凌的河从天边蜿蜒过来,金色的夕阳穿过雾霭山色,轻浮于河面,整条河烟雾缭绕。远处有低回婉转的笛音缓缓传来。破开烟雾,一只鎏金镶玉的小船顺流而下。船头站着一个少年,披着一头柔软的头发,不扎不束,任由清风拂来,撩过冠玉般的面庞。挺直的鼻梁下,一双仿佛春阳化雪的眼睛,正静静地望着舱口吹笛的端庄少女,然后拾起笔墨,会出佳人倩影。
御遥隐了身形立在船尾,掐指来算这应是人间三年前的均卓与羲和。
绘了有一会的少年突然手指一抖,面色略带苍白,那是极小的一个变化。吹笛的少女没有注意,却尽数落在御遥眼里。少年抬起头,目光不似方才温柔,却是另一番沉静悲悯。那样的眼神,让御遥有瞬间的激动,却发现不知何时,正定定的落在自己身上。御遥习惯性的朝他笑了笑,却才醒悟过来,此时自己已隐了身形,纵然在梦中,他又如何见得。
“均卓,绘的如何了?”少女停了笛音,拎着裙子跑过去。
“差不多了。”少年收起笔墨,温柔道。
“你把我画的太好看了。”少女白净胜雪的脸上泛起红晕,“尤其是这发间的花饰……这是什么花,这般漂亮?”
“流桑花,巫山上的神女最爱的花。”说着抬起双眸,望向刚才的那个方向。
“巫山上的神女?可是掌着六合五镜的御遥神君?”少女疑惑道:“我曾听长老们讲过洪莽源地理分布,六合五镜中,六合就是一个地名,藏着各种法器;五镜分别是澜沧镜,瑶池镜,烛阴镜,圣镜和梵镜;倒是衡殊神君掌的三山九川中有一座巫山。为何御遥神君不住在自己的六合五镜内,反而终年呆在巫山上?”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御遥神君乃是衡殊神君胞妹,自幼长于巫山,六合五镜乃是四方君宴时母神按修为所长赐予的领地罢了。就如衡殊神君,也不常在三山九川,更多时候都在梵镜中修研佛道二法。”话语间,少年目光望向远方,那是巫山的位置。
长发纷飞的神女,拂下发间鲜花,淡淡地笑了。
六月初三,羲临国上月继位的新君,三年来一直抱恙的身体,突然恢复,精神大好,又因神女钦点,于是与王女羲和重行婚嫁之礼。只是说要来主婚的神女并未再现神踪,一对新人对着神女像叩拜的时候,两侧十八幅神女图像在无风的殿堂里翻飞浮动,因着每副画像都不同姿态,静态的身姿在连绵起伏下,竟呈现出一派优雅的舞姿。唯有供台中央的神女石像,依旧是一副不染人间烟火的出尘仙姿,如刀刻般深邃清冷的双眸里,却沁出泪珠的光芒。
人间帝女带着重臣子齐齐俯首的时候,一身大红礼服的新君却肃然挺立,目光悲悯中透着难言的痛惜,对着那尊石像唤出两个字:“阿御。”
西边日头处,斗深的琉璃沙漏中,时辰沙不过流缺了短短一层,御遥算了算,离桑泽受劫还有些时候,羲临国病弱的君王身体时好时坏,隐隐牵着她的心神。
她自洪荒时代受四时气象孕育以来,凭凤凰之心化身,成为天地间上古纪中的第一代神,又因操伏着创世时留下的流拂凤来琴,远古的几场战役,让她成了一个杀伐决断冷厉而淡漠的神,从来与慈悲不沾边。她的胞姐衡殊好歹还受了百里金钱豹几百年的血水抚育,稍稍有点情爱之心。可是她,幼时埋于巫山潜心修法,少年成名后便担着洪莽源战□□头,六分天下后更是为调服“一镜耀百国”的五镜扑上了全部心力,却总是难平亿万红尘中神性人心魔魇间的一念之差。实在烦了便也不了了之,每隔百年以凤来琴奏个强悍的曲子恐吓恐吓便罢了,顺带着聊慰聊慰自己。凤凰本心终究还是由着风霜雨雪的自然指令,从来都是率性而为。这样无情无欲的二十余万年,她觉得没什么不好。
只是近来一万年,不知是因为八荒的那只小狐狸,还是因为离合的到来,让她开始琢磨情这个东西,仿佛有点意思。
于是,趁着离合历劫下凡,她便敛了仙气,换了容貌,也住入了羲临王国。进这王宫,需一个名目,她想了想,揭了求医问药的皇榜。果然,被奉若上卿,为方便照顾新君病情,她被安排在羲和寝宫偏殿一处名唤昭禹阁的院子内。
入宫第一日,侍女捧来茶水侍奉。御遥握着茶盅暗思:“遗憾没带桑泽来,如此入了三株果烹调的好茶,他断然是不会拒绝的。”然而,她自己,实在是喝不下这茶。侍女再三相劝,她只是笑笑道:“这杯茶恐要王后亲来侍奉”。侍女听着此言荒唐,正想出言教训,却被对方看似温和眉眼里露出的威严禁住了口。
入宫第二日,羲和亲来奉茶。御遥在二楼倚窗而坐,远远便看见全幅鸾杖伺候缓缓而来的新王后。有一个瞬间,御遥莫名觉得来人竟是上任女王羲吝。
羲临国世代属水,因掌着治水秘术而在澜沧镜中统领其他九十九国。上代女王羲吝便是沧澜镜中受封时落入御遥眼中的。那时的羲吝也是二九年华,只是姿色清冷,眉目婉转间隐约透出一股英气。一看便是一把治国好手。却怎奈不过天命之年便撒手而去。
“神医,羲和有礼了。”御遥抬眼望去,是凤冠严妆的新王后正笑意盈盈看着她,“想必是昨日侍女伺候神医不当,今日羲和特来请罪。”边说边示意身边的侍女捧出食锦盒,掀布揭盖,又是烫的一壶好茶。
“神医,请用茶。”纤纤玉指捧着一盅滚烫的茶水,是一派谦逊模样。
御遥看着雾气缭绕隔在两人中间,三株果的香气阵阵弥散开来,才悠悠起身,信步来到羲和身畔,伸出手却未接那杯茶,只与她在指间擦过。
“指尖微凉,茶水微烫,正好可劳烦王后将茶水冷上一冷。”
“放肆——”昨日的那名侍女终于忍不住,出口护主。
“退下!”年轻的王后不卑不亢,“神医,此茶适合烫时饮下,虽触口微烫,于腹中却是刚刚好,喝过之后遍体生香。”
“我若不喝这杯茶,王后可是要着人将我灌下去?”
“怎会?不过是神医不爱饮茶,只是神医连茶都不喝一口,羲和怎敢劳您费神与陛下看病。”
“王后何苦执着于一杯茶水?”御遥转过她的身侧,闭眼轻嗅,“果然是遍体生香。“遂而抬眼道:“我不过是不爱喝加了三株果的茶罢了。”
“你……你说什么?年轻的王后在听到“三株果”时,露出一丝惊愕。
“我说我此来是为新王治病的。”御遥坐回窗前,言语温和,似是抚慰,“王后若因琐事误了时辰,到时只怕后悔莫及。罢了,我容你一日考虑,想来承了和羲吝一样的情智,定是可以分清轻重。”
入宫第三日,御遥见到了床榻上双目紧闭的均卓。
仿佛初三那一日的好精神,只是天赐他成婚一用,如今仍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她作出一副把脉问病的神态,想许是那日自己没有探清,怎么可能只有一分魂脉。这样一想,她又觉得有些荒唐,追魂诀这般简单的术法,千千万万年怎么可能出错?正思虑着,一旁一脸急切的王后,腰间的月麒麟突然震动,垂下的三个银铃相互碰撞,发出泠泠之声。端庄和气的王后突然一改温婉模样,厉声道:“神医,请莫再问诊了。”
御遥从床榻畔起身,望了一眼均卓腰间尚未有丝毫反应的日麒麟,“王后许是误会了,我不过为陛下把一把脉,不是您想的那样。您请看陛下的日麒麟。”
年轻的王后,垂眼看着纹丝不动的日麒麟,有片刻的震惊:“怎么这样?”
“日月麒麟认主,本是护你们夫妻平安所用。若遇情变,自当彼此相击互鸣。如今月麒麟长鸣,日麒麟却毫无所动,怕是王后误会了我与陛下。但此刻陛下在我眼里,只是个病人。”
“日月麒麟乃我国至宝,其功用只有历代王女所知,你竟然知晓。”王后震惊更深。“你是何人?”
御遥拂开指向她的纤细手指,淡淡道:“我来此云岭宫三日,王后派人日日监视我,不放心又每晚亲身转于昭禹阁外,做出一副踌躇不定之态,却实在是不大好看。”
“你不是来医病的,你到底是何人?”
“我是何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当真可以为新王医病。只是需王后告知陛下病起前后的境况。”
王后自幼养于深宫,受教于十巫,从来都是气度高华,谈吐从容。却莫名对着眼前这个一介女医生出敬畏,每每失神。
御遥合了合眼,脑海里浮现出那日婚礼上惶恐的王女望向桑泽时无助的眼神,又道:“王后,你身后的那个高人,今日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你若畏他,信他,倚仗他,那么奉劝你一句,所托非人。”
“休得胡说。”有些颤抖的王后一时不知要说些什么。
“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王后,那高人许了你什么?还是许了均卓什么?你不妨好好想想,再清楚明白的告诉我。”话毕,望了眼即将醒来的男子。“我可以让均卓每日醒来两个时辰,不受病痛之苦。”
听到此处,羲和轻呼出一口气,“我又该如何信你?”
御遥回身看着床榻上的男子,“这不,已经醒来了吗?”
王后面色有些动容,急急飞奔而去。
御遥离开的时候,在门边回了回头,美丽的王后正扶起年轻的国君,等他稍稍坐稳,一方罗帕便抵在眼眸处,一副欲泪而出的样子。虚弱的君王抬手拢了拢王后略微凌乱的额发,眼里是无尽温柔的神色。
“王后一人撑着也属辛苦,大可找人商议商议。我只想寻一寻病因。昭禹阁内,我一个人也着实无趣。”
床榻上的两人齐齐回头,屋外素白衣衫的医女,是一副冰冷模样,眉目间万水千山淌过。
羲和紧紧拥着面前清醒的男子,仿佛抚着一块失而复得的珍宝。直到夜色朦胧,均卓才轻轻推开羲和,似是叹息:“此刻,我已不知该如何称呼您。我们……或许不该这么贪心。”
“你年幼时,每晚总是迟迟不肯入睡,朱卷国中巴蛇吞象的故事便是哄你入睡时给你讲的。那时我希望你懂得知足常乐,怎料到头来最贪心的却是我自己。可是均卓,我最初并不想这样的啊,我不过,不过是……泪眼朦胧的王后颤抖这手抚上男子的脸颊,“均卓,你的这张脸,真是像极了他。”
“不要提他。”均卓气息微喘,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此间只有你我二人,我实在不想再装一副夫妻恩爱的样子。”
“我们敬了神女,拜了天地,庚帖入了澜沧镜,已是正式夫妻。便是你不愿承认,此生也注定和我在一起。”羲和抹去泪水,咬牙道。
“此生?此生早已结束。你何必如此执念,那神族仙界,不是你我凡人得罪的起的,你就不要在铤而走险了。”
“你说的对,此生早已结束。说到底我已入不了轮回,何不放手一搏。况且如今你我都有了仙衣真身,容我挣一挣,反正十巫已尽在我手,届时神权和王权一统,便再无人可管束我们。我们便可得真正的自由。”顿了顿,王后又温言道,“总之,你别怕,万事有我。你能每日清醒两个时辰便已很好,我且留着那个女医师。不过……
话未说完,只听得殿外侍卫往来喧哗,近侍匆忙来报,有人闯进了圣地。羲和从塌上急站起来,眉头紧皱:“三株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