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起2
作者:风里话      更新:2019-07-24 03:48      字数:4325

是夜,御遥以凡人之躯闯入羲临圣地,望突泉。望突泉中养着一味三株树,三株树的果子即为三株果,有延年益寿的功效,但若想享食果子,便得以魂魄饲树,得三百年人寿后,魂魄尽散,不得轮回。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羲临国向来不轻易食果。

御遥的到来唤醒了守护果树的一头蛊雕,蛊雕状似雕鹰,其头长角,其声如婴,最喜食人。此番御遥自封了法力,周身没有一点仙气,倒是弥漫着两分人间的烟火味。蛊雕寻着气味而来,待见得目标,扑腾着翅膀急冲而下。御遥定定地立在此地,没有半分偏移。却见得一柄青铜剑斜里刺来,落地时一片红色霞光,将蛊雕生生隔在仙障外。白色的身影抱着她跃出望突泉立在云头,这才摊开扇子笑道:“这回我这个守护神还算称职吧?”

御遥恢复了本来面貌,从他身上拂下一片流桑花瓣,“近来你是法力又进了许多?还是时时偷偷地伴与我身边?”

桑泽摇扇的手僵了僵,转瞬便从容道:“你自封了法力,术法现于印珈上,我实在不放心,便下来看看。”停了停又道:“此番必是惊动了王宫的守卫,可还下去?”

御遥抬眼含了点笑意看着他,“那是自然,好些事我尚未找到答案。如今我封了法力,行动多有不便,你随我同去吧。”

望突泉是羲临圣地,夜里出了点声响,但好在有惊无险。然而执礼的长老巫真仍坚持要做一场法事,以慰平安。新君身体抱恙,于是法事便由王后坐镇。

王后的寝殿内,除了榻上昏昏沉沉的均卓,连个侍女都没有。御遥留了桑泽于殿外守护,自己近身坐在床榻畔。床上的男子听到声响,微微睁开双眼,目光里有朦胧的气息,神智似乎有些不清,口中含糊的说着什么。御遥近过身去,才听清,是一句“你来了。”

“你可知我是何人?”御遥蹙了蹙眉问道。

“我对不起你,阿……阿御。”和昔年在巫山上一样,笼住她的温暖掌心,再度握上她的手掌。

“你?”御遥好似不敢相信,想抽回手却还是由他握着,“离合,你怎么带着记忆?你竟记得我?”

“我不是……”床榻上的男子突然急喘起来,“我……我……”御遥急忙揽过他,拍着背帮他顺气。

“你们在做什么?”凤仪端庄的王后站在殿门外,一张原本柔美俏丽的脸上,浮现出狠戾的颜色。赤金琉璃的凤冠在她疾步走来的仪态中颤颤摆动,两侧垂下的碧玉珠泠泠作响。

御遥如今仍是医女模样,但一双眼睛却依旧是上古神女的威严锐利,只淡淡回过来望了王后一眼。年轻的王后便有点被慑住,接过均卓,音色里仿佛带了点乞求:“还是我来吧。”

御遥放开手,起身让过。待王后将君卓安抚好,才开口道:“可曾想好了?何时来与我聊聊天?昭禹阁内我已等你很久。”

神色晦暗的王后望了望屋外,良久才道:“你要保证均卓还能恢复,同以前一般。”

“均卓如何——”御遥循着她方才的目光望去,“全在王后一念之间。”

在人间望月,许是应为太过遥远的原因,竟蒙生出几分朦胧之美。天上云烟袅袅,细细瞧去,原是鱼鳞之云,层层叠叠的从四周天际往中央会聚。御遥将目光转向屋内正打着扇子一个人下棋的桑泽,眼里酿出几分清冷之意,嘴角的笑也似复杂疏离。想来时光,还是让他们走上背离的道路。万年相知,也不过如此。

万籁俱寂时分,昭禹阁迎来一身黑色斗篷的王后。连衣风帽之下,是一张精致姣好的面庞,颇有几分八荒女仙的风姿。而然面对着贵妃榻悠悠饮茶的女子,却黯了神色。

屈膝拜倒的瞬间,御遥微微有些诧异,这样的转变实在太快了些,本欲伸手拦她一拦,却望见她的眼角处落在了自己身侧的少年身上,于是便任她跪着。

“神女要知道什么,羲和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上的女子声色里伴着些颤抖。

“你倒是能看出我是谁,看来是准备言无不尽了。”

“以三株果烹煮之茶,从来没人可以抗拒。便是上月宴席之上桑泽殿下也是贪杯饮下,唯有神女滴水未占,前两日您又百般推辞,羲和想着定是神女亲临了。”

“的确好智慧。既知我是谁,便三思而言,切莫打了诳语。且先说说均卓此病的前因后果。”

“均卓的病,要从三年前说起。那年我十五岁,正是及笄之年。我与均卓自幼相识,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又因均卓是世袭的祭司,母后为结束王权和神权的争斗,便将我许给了均卓,以实现王权与神权真正的统一。这本是一件让所有人都满意的事,却不料在我的及笄礼上,均卓主持仪式接近尾声时,宫殿中响起阵阵笛音。那笛音我至今还记得,似悲悯沉痛,又如缠绵悱恻;片刻之后又变得安静从容,仿若沧海桑田之后,从万水千山中走来。当我等众人还沉浸在笛音中时,均卓却无端倒下。待他醒来,便是一病不起,成了如今这个模样。后来……后来的某一日……”话至此,跪倒在地的王后不禁抬头望向一旁站立的白袍少年,与她大婚当日望向桑泽的那一眼如出一辙。

御遥抬眼和桑泽相视一笑,“桑泽殿下是本君最信任之人,你但说无妨。”笑意尚未收敛的少年,听得此话,面色蓦然一僵,万年相守,终于从她口中说出这句话。

“均卓患病不久,有一日,一个自称谪仙的青年来到宫中,他说他有法子治愈帝俊。起初我也是不信的,但那时正值羲临举国上下灾荒之年,谪仙捻诀唤雨解旱灾,又开炉炼丹治时疾。羲临上下全凭谪仙,才度过了此等祸乱。之后,我便将均卓交付于他。却不料,谪仙说,治疗均卓的法子,只需我与均卓即日成婚。待我与均卓两厢交合,便可病愈。当时我也曾觉得荒谬,均卓这病来的奇怪,治愈之法更是莫名。但又想着谪仙确实有神通,他既可解我羲临举国之险,治愈一个凡人,自当不在话下。于是,便遵了他的意思,与均卓大婚。又因前两年由长老巫真占卜,不易婚嫁,便拖到了此时。”

“谪仙?四海八荒诸神我识得不少,至于仙嘛,确实知之甚少。不知王后可知其名号?”

“名号?名号,羲和不知。”跪在地上的王后有些恐惧,却又仿佛鼓起了十足的勇气,“但他的相貌,羲和记得,与……与桑泽殿下有些相似。’

“有些相似?”御遥转头望向桑泽,“桑泽殿下的一副皮囊长得甚好,若是与他有几分相似,想必有几分英姿。不如你再好好想想,那人是何容貌?”

“那人……那人是桑泽殿下。”年轻的王后咬牙道。

“桑泽。”御遥重新饮下一口茶,没有回头,只是淡漠地开口,“想来这一切也是我在梵镜时,你代我处理的事吧。”

“我与圣上结了印珈,为圣上分忧,是我分内之事。”白袍少年合上扇子,恭谨道。

“你在巫山多年,倒是甚少听你说这般君臣分明的话。”御遥站起身,绕过羲和负手立在门边,“看来日后六合五镜诸事我也可以放心交由你了。”

“圣上放心,我定会竭尽所能。”

御遥抬头望着满天的鱼鳞云遮得月光时隐时现,脑海里竟想起自己三万岁参加四方君宴领母神法旨,执掌六合五镜的场景,那日也有这么许多的鱼鳞云,只是与今日不同,那日遮天蔽日的云朵是笼着皑皑白色的银光,比不得如今已是灰蒙蒙一片,全是泼天的黑色。

“神女,羲和已将一切合盘相告,望您救治均卓,赐福羲临。”

御遥于袖中拿出一盒丹药,道:“明日给均卓服下一颗,可保他每日两个时辰的清醒。待下月满月之时服第二颗,便可起身自理。如此三月后再服最后一颗,便可痊愈。”

羲和仿若不信,这般容易便得了丹药,抬眼又不敢望对面居高临下的女子,只得将目光落在桑泽身上,直到桑泽摇着扇子向他微微额首,方才接了过去。

“我一个神族君主,还不至于匡你一个人间帝女。既给了你丹药,便是治病的良药。你大可放心,我会直至均卓痊愈,再行离开。”

“羲和不敢质疑神女,叩谢神女恩德。”

“但是本君此丹治病不治命,一切还在你自己。”御遥看着天上时聚时散的鱼鳞云,淡淡道。

此后,御遥遣了桑泽回巫山,只许他通过水镜暗中保护自己。

然而王宫确实不太平,不过四月,便经历了三场刺杀。每次刺杀的目标都是羲和,又都是在均卓服药后两三日。

这样在最后一颗丹药服下的那晚,羲和再度来到昭禹阁内,跪求神女护佑。

御遥无奈道:“此刻我被封了法力,与凡人无异。且看之前的两场刺杀,别说还手之力了,我都还需您宫中侍卫保护。”

“如此,神女没有半分法力,又如何回洪莽源去呢?不如……”话音未落,只看见两个身影从窗内跃进来,明晃晃的剑直直的望羲和面上刺来。御遥拉着他退至右侧书桌畔,瞬间屋顶三把剑劈下来,角度刁钻,竟一时困住了两人。又三人于顶上飞下来,收回剑,五人配合默契瞬间将御遥羲和两人围在中间。御遥只觉得脑子发昏,这样被人团团围住,剑锋直指的场面,活了二十余万年,还不曾经历过。

王宫的侍卫不偏不倚来的刚刚好,与刺客缠在了一起,御遥和羲和被剩余的侍卫护住,立于昭禹阁外院观望。却不料竟是调虎离山,黑压压的数十人,从天而降。为首的两人一人使九节鞭,一人使三银倒钩,皆是远攻的利器。御遥眼看明晃晃的鞭子呼啸而来,她虽封印了法力,功夫尚在,偏头让过,只见门口的石狮被击成粉末。斜里一把银钩越过她直击羲和而去,却又转瞬转过头来。她站直了身子,有烈烈夜风扬起她齐腰的长发,眉眼露出一抹厉色,正要还击。羲和一把上来拉住她,往后奔去。

来的一批杀手功夫着实不错,御遥由羲和拉着一路且退且避,慌乱中竟奔入了羲临圣地。御遥想着,这正正是个好地方。果然一众杀手转瞬追来,个个从天而降,唯恐不惊动那头护树的蛊雕。

果然,三珠树之根泛起层层白雾,羲和又惊又俱,拉着御遥的手止不住颤抖,连连询问:“神女,我们往何处走?”

御遥看着对面数十人持剑而立,“往前走便是一剑贯胸,往后走那食人的孽畜却也是了不得。或许我们可以搏一搏,反正蛊雕也不识人,保不准就吃他们了。”

“皆听神女吩咐。”

羲和带着御遥急急后退,那树根在白雾散尽后裂成两半,一声如婴啼泣划破天际,步步逼近的杀手却仿若未闻。转瞬间,羲和一把推出御遥,数十把剑齐齐刺来,蛊雕更是配合着张开尖而长的嘴巴。御遥周身流桑花浮起,阻止了剑势,却没有止住蛊雕,被其一口吞下。

年轻的王后悠悠走来,伸手将三株果喂给蛊雕,额头抵在它脸畔,温柔道:“到底还是你的法子灵,吞了神女,便是杀不死她,也可困她个许多年。此刻,我已听你话阻了丛极渊那人神两界的通口处,神族仙界一时半也感知不到我们的气息了。”

“简直异想天开!”半空中,白袍少年踏着层层鱼鳞云怒气而来,“是本座太纵容你了吗,你在羲临国土之内无法无天也就罢了,如今连本座都干诓骗,还敢伸手到洪莽源?还不速让这孽畜将阿御放出来。”

“桑泽殿下,箭在弦上,铁索横江,你我都回不了头了。何不与我赌一把,待我享够这人间情爱,温暖美丽,我自会向神女请罪。届时你再来英雄救美岂不两全。”

羲和明丽的脸上似悲似喜,良久,看着敛尽怒意的神君消失于天际,摩挲着蛊雕:“便是神又如何,但凡有了欲望,与人又有何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