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时光,既长又短。长到已是两世的光阴,短到不过一曲《往生》的时间。
七贤琴因承载不住如斯过往,待到御遥的最后一个音止,终于尽数断去。
“你就是灵韵?”御遥起身,“凡事总有代价,羲吝给你这般死法,本君看着倒并不是很过分。”
“你……”
御遥看着周遭被蛊雕吞食的往来无措的魂魄,想起被唤入均卓体内那一缕本属司音之神离合的魂脉,身畔流桑花瓣片片浮起,一瞬间紫色光芒大盛,破开蛊雕背脊回到望突泉边,同时带出的还有一缕弥漫着浓重乌烟的神魂,待烟雾三开,方看清是一只九头三翅翼的鸟兽,只是其中的九首成透明状,仿佛还没有化出形体。御遥却知道,那不是没有化全,是多年前已经被毁。
“凿齿,我们又见面了!”御遥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蛊雕,转过眼道:“八千年前,就不该让离合放你一丝魂脉。”
“巫山神女!果真是你,你……你竟然提前了这么多年醒来。”凿齿强撑着镇定:“这八千年,我不过吃了些凡人,并无扰你。”
“并无扰本君?你附在这蛊雕身上,趁着本君与朔冰沉睡,吞了本君撒于人间的光明至善魂,搅得羲临上下不得安宁,竟还说不曾扰本君!”
说话间,御遥翻掌朝向凿齿,从他体内吸出被戾气污秽包裹的魂魄,置于掌心净化。片刻之间,一颗纯白剔透的元丹在御遥手中发出柔柔的光芒,内丹之中浮现出一个婴孩,有鲜红的小嘴,干净的双眼,转瞬又化出一张清冷的面容,一双眼眸里却是纯净的没有半分杂质。
“你……还我魂魄!”凿齿挥动着仅剩的两翼,向御遥飞扑过来。
一柄折扇迎面撞击过去,凿齿左翼张开的瞬间,扇面也跟着摊开来,折扇只承载了主人半分修为,却已将凿齿一翼化成碎片。
“你是八荒青丘国的那个小娃娃?哼,若不是八千年前被御遥圣君毁了我的九首,凭你也能胜过我?”
白袍少年唤回折扇,立在御遥身边,并不理会凿齿,只歉疚道:“阿御,我本想着你有神谕护体,区区凡间之物自当关不住你,不曾想居然是这东西在背后作祟,原是我大意了。”
御遥好似有些疑惑,眼神却是十分的敏锐:“你怎知本君被这孽畜关着?那连通人神两界的丛极渊可是被他们用万千人魂堵着,浊浪滔天,你身上这点修为是如何感知这人间气息的?难不成是阿姐为你探知的?”
“的确是我求了衡殊神君的。”桑泽收了你这扇,恭谨道。
御遥抬眼看着郎朗青天上,鱼鳞云若隐若现,滚滚而来,而手中的那颗聚集了三魂六魄的内丹正将羲临国主唤过来。
“本君该叫你羲和还是羲吝?”御遥望着因收内丹牵引而踉跄倒在地上的女子,难得的温言道。
“圣上既已在往生曲中看到了一切,便知我早已封印了羲和,自晚颂魂魄开始苏醒的这七年,我不过是借了个身份活着。”
“你若当真入了魔道,一心修魔,也未尝不是一条出路?只是为何要如你母亲一般贪心,妄想享用神脉?”
“你不在意我入魔?只在意我强要神脉?”羲吝不可置信道。
“本君虽出身神族,可是并不自恃神族。神族如何?魔族如何?鬼族妖族又如何?洪莽源种族林立,各族相争,数万年来征战不断,从来都是能者居之。但唯有一条,彼此都是一样的,那便是修为的纯净。你自己也说,若神已无力,便是魔渡众生。这些年,本君与朔冰都沉睡着,撒入这一光明至善魂本是想挽救羲临本就即将散尽的气运。却不曾想连你都成这般模样。所以本君并不怪你入了魔道,只是入了魔又占了神,洪莽源各族都难以容你,人世你又欠下百万性命,本该如何保你?”
“圣上已给我诸多机会,是我逐一放弃了。且不论羲临和朱卷两国的人命,便是我多次以行刺之命试探圣上,对圣上动了杀心,天道神谕也不会放过我。我什么也不求,只求再让我见一见晚颂!”
“当日你若放他轮回,或许在这人间还有相见之日。如今他魂魄分离太久,已入不了轮回,你再也看不到一个完整的晚颂了,如同他一生也不曾拥有过完整的你。”
“原是……我竟错的这般离谱……”
“你并无大错,纵然昔日你却是动本君动了杀心,也不过是受困于凿齿。只是气运散尽,王朝都可覆灭。世事难料到连本君都无法控制,怕是因果循环,因在多年前便以种下。”
御遥收了元丹,翻掌吸来凿齿:“你如何落在这人间,如何被困于羲临望突泉方寸之地永世不得出?八千年前伤桑泽惹我动怒是第一因,七千年前挑唆相柳毁人间共工台是第二因。如今还不肯安分,竟敢鼓动羲吝用弥音招魂曲会招来司音之神的魂脉。若论因果,昔年他可还为你向本君求过情,你却如此以怨报德!”
“哼,他是司音之神,本该仁慈悲悯,福泽众生。倒是你,我不过伤了你的灵宠,便毁了我的九个头颅。”
“你动什么不好,要动本君的人。动本君的人,便先越过本君去,不然就得付出代价。”御遥笑了笑,“不过今日局面,你一人怕是承担不起了。”说话间,御遥祭出神谕,半空中五镜突显,除了还在沉睡的朔冰,瑶池镜中的钟寐,烛阴镜中的阿九,圣境中的垂越,梵镜中的柔姬个个宝相庄严。待五镜极光敛尽,纷纷朝御遥屈膝下跪,“臣等闻圣上谕令,来此候命。”
“钟寐,你去洛水走一趟,凿齿一族不必再在洪莽源留着了。”
“御遥圣君,我已被你贬在凡间,难不成我的子子孙孙都要来这人间受罚吗?”
“怎会?”这种贬人下界当断不断之事,离合心软才会做。本君从来不做。”御遥冷笑道:“我向来都是灭族。”
“钟寐领命!”瑶池镜中的掌镜司七千年未开杀戒,如今领了这条神谕,勉力维持着内心的激动,行礼如仪后片刻不停去了洛水讨伐。
御遥看着其余三个神情落寞的掌镜司,道:“有你们征战沙场,大杀四方的时候,收了你们那丢人的样子。回镜中去吧!”
“我们怎么丢人了?”垂越疑惑道。
“圣上从不诓骗我们,说有仗打便是有仗打。”阿九是五位掌镜司中修为最高的,却和玄蛇漠鼓一般,十数万年修不出人形,性子敦厚耿直。
“圣上诓我们的时候还少了?”柔姬收了罗佛伞,用伞尖点了点阿九脑袋:“你这傻样,简直与漠鼓一副德行。你做了圣上的坐骑,倒也不算委屈了你。只是那漠鼓,十多万年的修为却成了桑泽殿下的坐骑。真是……”
“柔姬,你若再多话,小心圣上收了你这张与她不相上下的脸,将你打回原形。”垂越温和地提醒。
柔姬摸着自己宝贵的脸颤了一颤,吐吐舌头,理出一副正神模样回到梵镜中。
“巫山神女,今日我魂灭你手,自是技不如人。但是这些年我扰得羲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们享着人世烟火,澜沧一镜必遭反噬。且你提前万余年醒来,必当付出代价。”
凿齿灰飞烟灭于人间,只是消散的那一刻仅剩的三翅翼却直直地对着羲吝,不知是对吞了她魂魄有些许的歉疚,还是看着她的样子仿若觉得自己还拥有着一颗纯白无暇的灵魂。
羲吝看着凿齿魂飞魄散,眼里莫名酿出一点笑意:“这人间三十年,虽为他所控,却也是唯一的依靠。如今温暖的已失,依靠已无,能否求神女施恩,让我灵肉合体片刻。你曾应我,每日会让均卓醒来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晚颂便会回来,虽是魂魄不全,终究还记得我。我想让他看一看我完整的样子。”
御遥看着掌中那颗闪着白色柔光的内丹,里面游离着的三魂六魄,虽被十丈红尘包裹着,却仍是肉眼可见的晶莹剔透,至真至纯。
“原是我妄念,我早已满手鲜血,的确配不上这样好的灵魂。”
御遥抬眼轻笑,翻掌将魂魄送入羲吝体内,“若论满手血腥,本君从上古纪踩着累累白骨而来,尚且坐在神族仙界的最高位。神谕既选中了你,你便配的上它。只是凡事终有代价,你要承担的起。”
“我原本就是一个人,天地都背弃。还有什么是承担不起的!”
“如此,带着这颗灵魂,继续留在羲临吧。等澜沧镜掌镜司醒来,再做处理!”
伏跪在地的女子,惊愕地抬起头,不想向来杀伐决断凌厉的圣君,会这般轻描淡写地处置犯下滔天罪行的自己。“羲吝谢神女大恩!”
“不必谢我,有今日恩便有他日罚。另外,司音之神的一魂,你们享用不起,需得随我回洪莽源!”
“那是自然!”羲吝重新跪拜御遥,是赎罪亦是感恩。
“阿御,你术法尚未恢复,方才借着神谕已消耗你太多修为。还是我来破弥音招魂曲,抽出离合魂脉。”白袍少年抢在御遥身前。
御遥没有开口,只是随着羲吝回了寝宫。一路上偶尔望见无尽的天际,西边斗深的琉璃沙漏中,时辰沙已经循环数天,而隐在层层白云后的鱼鳞云时聚时散,正朵朵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