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故人见
作者:风里话      更新:2019-07-24 03:48      字数:4992

散花殿内侧,神女睁开双目,神思一片清明,丝毫没有半分醉酒的模样。桑泽回到殿中时,只见一张巨大的网铺于地上,每四四十六的方格对角线中就有一片孔雀翎悬挂定点。御遥立在一旁,正静静地看着破损的一角。

“阿御,你醒了?”

“我方才睡着了?睡了多久?”

“对啊,你给我讲织网补网之法后,让我自己摸索尝试。许是甘华蜜太烈了,你便睡了过去。也没多久,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甘华蜜太烈?”御遥觉得有点荒唐。

“这是蕉萃网?”

“你倒识的它?”

“我幼时被祖父拘在青丘,在合欢殿中读书时,于书中看到的。”

“蕉萃网不过是仙家之物,便是有记载也进不了神族君主的藏书阁里。难为姑逢了!”

“难为祖父什么?”

“难为他为了培育子孙后代,想子孙后代博览群书,如此煞费苦心!”

“祖父常说,术法修为最为无趣,我们神仙无日无夜,只会修道练法,无甚意思。因此将八荒治理成人间那般,处处炊烟,茫茫烟火,才算的情趣。”

“他竟这么说?分明是他自己动了……自己修为不济。那张脸皮是有多厚!于外,是我领兵征战,换得安宁;于内,是阿姐修佛研道,清化魔魇;便是凌迦,开炉炼丹,管理神仙飞升阶品,也是片刻不得闲。让他清闲了几万年,他还有理了!”

桑泽加快摇扇的速度,只望能给御遥降降火。

御遥抽过扇子,边扇边使唤道:“这不过是我用金丝弦化出的蕉萃网假象,阿悯素殿中的那张网虽说只是仙家之物,却不似其他东西那般随意,是出不了阎罗殿的。你且按着像中所示,补上一补。实物与我所化之图一样,长宽各四丈四,被损之处是个长约三寸的方体,在左上方。”

桑泽点头,于指尖化出修网的弦丝,斟酌片刻,投下了第一缕,只见银光一闪,竟是合了上去。

“成了!”他望了御遥一眼。

倚在石凳上的神女,轻轻摇着他的折扇,与他浅浅微笑,“继续!”

桑泽想着书笺上的方法,投下第二屡,严丝合缝。顿时,信心大涨,却也不曾掉以轻心,第三缕投下去,不见银光,他有些疑惑,突然间霞光闪过,合了上去。第四缕第五缕都成了,方法没错。他凝神投下第六缕,银光立现,却转瞬湮灭。待他想看个明白,错在何处,却发现连带着的五缕弦丝都退了回去,原来损坏的地方还是最初那般大小,只是丝路已经改变了方向。

御遥起身走来,以扇指网,“这便是蕉萃网,一步错,满盘皆错,先前的功夫也白费了,修网人的灵力也是白白损耗!若是阎罗殿中那张真网,此番错了,退会原样不说,还等过百年才能再行修补!”

“怪不得阿悯素要让朔冰每个百年去修一次,而不是一次修好,想来便是担心中间某处出差错,白费力气!阿御,其实我们也可以每隔百年去一次,无甚着急!”

“你是不急,只怕有人早已等不及了!”御遥两手负在身后,望着殿外,“连巫山都敢闯,这十数万年怕是不好过!”

“您知道今日闯巫山的那个鬼魂是谁?”

“专心修你的网,多试试,确保一次便成!这算你的历练,是难得的机会。我可不想在那鬼魅的地方浪费时间!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桑泽额首,继续尝试修补那张网。良久,仿佛想起了什么,抬头问道:“阿御,你怎么对蕉萃网这般熟悉,连它破在哪,破了多大都清楚?”

阿御抬头望天,将扇笼于手中,静静地敲了两下殿门,“因为是被金丝弦划破的!”

“金丝弦?”桑泽愣了一会,默默低下头,继续修网!

三日后,两人来到冥府,十殿阎罗齐齐出殿,跪地相迎,一派庄严肃穆。

御遥缓步边走边道:“都起来。桑泽随平等王去他殿中修网。”

平等王呆在原地,“圣上,不是您亲来修网吗?”

“本君不是亲来了吗?难不成还要本君亲自动手?”御遥瞥了一眼平等王,“桑泽修,与本君修,无甚差别。你可放一万个心。”

“小仙放心,放心。”阿悯素一个心也未放下,却还得硬撑着头皮礼遇那个不过三万余岁,却受着八荒和六合五镜两位君主宠爱,尊贵无比的少年。

少年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安慰道:“我修网与圣上修网,确实还是有所差别的。但仙君真的不用过于担心。”

阿悯素不住地点头,心想,就算比不上圣上,有这份谦虚之心,谨慎之态,估摸着多少也能修好几缕的。

却不料这厢还未说完:“我修这网尚可以保它回复原样,换了圣上可就不一定了。”

阿悯素又一次呆在原地,到底是圣上身边的人……

少年摇开扇子,却又是一派谦和有礼:“劳烦仙君引路。”

这厢阿御坐在秦广王殿中,端着一盏茶略略拂了拂杯盖便搁在了桌上,缓缓道:“八百里黄泉风沙依旧,还是昔日模样。”

秦广王垂手听得认真。

阿御再道:“多年未踏入此地,倒不知你们本领竟长了不少,三日前这黄泉水还袭过巫山,现下竟已如此规整。”

秦广王站不住,扑通跪下,擦着汗:“实乃小仙失职,竟让明昙夫人跑出殿外,扰了巫山。现下已经重重幽了起来。”

御遥笑道:“幽起来本君信。重重么?借你个胆子你也不敢。”

“圣上英明,体谅小仙!”

“去将她唤来,本君确实多年未见故友了。”

秦广王立在原地,迈不开腿。

“你这意思,是要让本君前去看她?”

“不不不,只是……只是……”

“无论是谁吩咐了你,到了本君这,也自当以本君为准。去吧,休要耽搁。”

片刻,秦广王带着明昙来到殿中。

御遥闻声望去,惊得端茶的手颤了颤,泼出些许茶水淋了一手。

来人身上被绑定严严实实,什么缚仙绳,捆灵锁,绞魂扣统统缠在身上。却唯独一张嘴十分灵活:“我当十数万年过去了,御遥圣君会稳重端庄些。如今看来这毛躁的脾性还是万年如一。”

“夫人!”秦广王颤巍巍想提醒。

御遥却并未因明昙的无礼而气恼,反而笑了笑:“你不过一介凡人,这十数万年也还秉着当年伶牙俐齿的本事,本君又怎敢不复当年模样。再说端庄稳重不过是端给外人看的,你我故人相见,何须日此。”说话间挥手撤了明昙身上的各式绳索,朝着秦广王道:“将夫人绑成这样,你就不怕怪罪了?还是你觉得她能伤了我,亦或是在你我眼皮子底下逃了出去?”

秦广王深思,与圣上对话,除了“不敢”,“不是”,“是”,他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于是便绞尽脑汁换了个说法:“圣上即是见故人,便是有梯己话要说,那小仙且先退下。”

御遥点点头,“如此甚好,只是我只需片刻功夫。你若通风报信,一来一去怕是来不及,届时恼本君生气便不好了。你也大可放心,本君来时明昙夫人是何模样,走时她便还是那般模样。”

秦广王一遍遍擦着汗:“小仙不敢,小仙领命。”

御遥甩了甩湿哒哒的手,转向明昙,“你也听到了,本君确实是来与你叙旧的。”

“哼,你到底还是忌惮他的,他到底还是想着我的。”

御遥摇摇头:“若这样想,能让你高兴些,那边随你吧。”

“你究竟找我做什么?”明昙不耐道。

“这话该本君问你才是?”

“我等了整整十五个大周天了,马上就要十六个大周天了,我想想看看,你受到诅咒没?十八万年啊,你也总该受诅咒了吧。”

“在冥府呆了近二十万年,我当你已经磨了性子,不记前事。不想你对本君这份仇怨竟是如此变本加厉。明明伤你最深的人并不是我,你这归因委实荒唐!”

“不怪你,难道怪我自己?还是怪子瑜?不不,子瑜是我最爱的人,他做什么都不会错的!”

“你这两句话倒是和另一个凡间女子所说如出一撤。只是她说这话,我倒是觉得她可爱的紧,你说便是恶心了。”

“你从来便不喜欢我,自是我说什么都入不了你耳。”

“本君确实不喜欢你,但也从未厌恶过你。今日来此,一则确实看看你,二则与你做笔买卖。”

“你乃堂堂神族圣君,我不过一介魂魄不全的游魂,如此不对等的买卖,不做也罢。”

御遥起身,走至明昙身前,“昔年你在天辰命盘上用自己的六魂和你婆鄂国万千子民的鲜血刻下对本君的诅咒,你等了十八万年的东西,如今已经开始。如此磅礴的怨气化作的恶灵,虽未化出形体,却已然可以和本君过招。”

“对你如此不利,你竟这般好心来告知与我?”

“自然不会这般好心。”御遥于掌中化出天辰命盘的幻影图,“看见四时气象里的凤凰之心的金影了吗,已经呈出裂纹了是不是?

殿门外,匆匆归来的少年本是神采飞扬,要告知殿内的神女网已修好的消息。却在看到凤凰之心的那一刻,堪堪顿住了脚步,侧身站在了门边。

“四时气象,凤凰化心。当年子瑜说过,这是你的真身。”

“对,你看到的是本君的命图。本君动了情,毁了道行,又以半生修为换了一个周天的时间,如今已压不住你的诅咒了。从本君醒来那一刻起,你的诅咒开始应验,本君便开始衰竭!”

明昙盯着化境中的凤凰金影,良久大笑起来,“报应!报应!御遥圣君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哈……报应啊……”

御遥抬起明昙下巴,眼里冷笑:“本君化世近二十三万余年,何曾惧过报应。便是羽化归去,但凡留下些许气泽,万万年之后,自当羽化归来。只是你看看清楚,这天辰命盘上,与本君纠缠的那方影子,也要即将破碎的那个影子,可是熟悉?”

明昙仰着头,在御遥手中挣脱不得,看着化境半晌,惊恐道:“是……是九尾天狐?”

“对,你当年咒本君生生世世,茕茕孑立;若为情故,双双俱灭。可是你没有想到,千万年以后,本君会动情在九尾狐族身上吧。如你所说,报应!可是凡是业报,必有前因。如此因果,明昙,你可后悔?”

“我为何要后悔,你所爱之人即是九尾天狐一脉,那么除了子瑜都是我恨的人。”明昙笑的畅快,却又莫名停了下来:“不,不,你爱上了谁?是谁和你将永世纠缠?子瑜?不可能?不会的!不会的!”

“看来当日本君并未错杀你,你口口声声爱其所爱,爱屋及乌,原不过都是一时权宜!”

御遥放开明昙。“本君无惧告诉你,此番与本君纠缠在命盘上的九尾天狐,是子瑜最疼惜的孩子。但是承你咒言,如今与本君命数缠在一起,也在衰竭。你说若你的子瑜知道,原来这一切皆因你而起,他会不会后悔爱上你?便是子瑜自己当年,也因你,差点毁了一生修为。”

“因果?因果?竟是如此纠缠不休?”

“你们人族,向来以结果论输赢,神族却更在乎前因。”御遥收了天辰命盘的幻影图,叹口气,“本君帮你召回六魄,送你入轮回。你收回你诅咒。不为本君,就当是为了八荒,为了你的子瑜。”

“入轮回?不,进入轮回道,便要喝那孟婆汤,我便会忘了子瑜,忘了这一切。无论爱恨,都是我的情,是我白驹过隙的生命里唯一的色彩。我不要重新做人,不要轮回,我只要有着这记忆,便很好,便很好……”明昙痴痴笑道:“我不要六魄,我就是要诅咒你,生生世世都诅咒你。你若不想连累他人,便离开所爱之人,换一个不爱的人假装爱一爱,哄一哄那天辰命盘不就可以了吗,哈哈哈哈哈……”

“你不必如此急切回复我。可以再想一想!”御遥一生未求过人,自化世便是神女之尊,少时成名,封君成圣,“本君”二字于她,也不算自恃身份,不过是对外的威严习惯。如今对着一个凡人魂魄,自称我而不称君,便是真的放下了身段,软弱求人了。

明昙的记忆中,从未见过带着这般神情,用这般语气说话的御遥,不禁怔了怔,一颗心便又开始贪婪起来:“要不,你跪下来,求我一求?”

御遥抬眼看她,眉目间沧海桑掠过,嘴角却酿出一点真实的笑意,烟霞广袖舒展开来“我求你,收回诅咒。”紫色衣衫委地铺开,一瞬间地动山摇。地府之中自是阴黑森严,却愣是被一道道霹雳而来的闪电轰得恍如白昼。

殿门外的少年以扇挡光,却是看到了不可置信的一幕,那个洪莽源战功赫赫的战神,那个巫山之巅,俯瞰众神的君主,那个天地间唯一封圣、连天地都不跪的的女子,此刻正跪在一个亡魂的面前。

天地已重归寂静,急急赶来的十殿阎罗被桑泽横扇拦在殿外。第一次,向来温和可亲的八荒继承人,持了君主的威仪:“殿内无事,各位请回吧。”

待对方还想说些什么,只听声音再度沉沉想起,“便是真有什么事,也是六合五镜与八荒的事。”十君面对着那双隐含杀伐之气,望之毫无商量余地的双目,终于谁也不敢再说什么。

再回头,御遥已经从殿中出来,与桑泽四目凝视,持了温暖且柔软的笑意,浅浅道“随我去丛极渊!”

桑泽立在原地,只听得一道天雷轰鸣而下,殿内只有三魂的女子,发出一声惨厉的叫喊。三魂散,徘徊于冥府十八万余年的亡魂彻底灰飞烟灭。

桑泽摇开扇子,随在御遥身后离开,仿若什么也不曾知晓,亦什么也未曾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