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当年情
作者:风里话      更新:2019-07-24 03:48      字数:5786

从冥府去从极渊,需渡往生河至九幽河,拐道范林,出东荒,方可到达。而那九幽河便是东荒青丘国的护城河。

御遥劈开水路从河中跃起时,青丘国大门缓缓打开,倒并不是为了恭迎这六合五镜的圣君,自然更不是为了迎接多年未归的少主。只见已经十八万余年不出青丘的狐族始祖姑逢,施施然走了出来,与御遥擦身时却看也不曾看昔日老友一眼。唯有走近向他躬身跪拜的孙子时,才淡淡道:“起来吧。”自己却仍然未停下脚步,直径踏入九幽河。

“祖父,你这是要去哪?”

“与你无关,休要多问。”

“是。桑泽谨记!只是桑泽想告诉您,今日得阿御教导,我已经将蕉萃网补好,阿御说算是八荒遗承的天资尚好,算在八荒的功德簿上。祖父,桑泽并不辱没八荒,你可欢喜?”

姑逢看着自己的孙子,已是长身玉立,风姿翩然,眉目间一股君主之姿隐隐而现。心下欣慰。然而对着御遥,却仍旧面色不善,冲道:“你毁的网,为何要让桑泽去补?你自己为什么不补?合该是你六合五镜的功德,记在我八荒算什么?

“本君的功德本君爱算在哪便算在哪,有本事你把你的功德算来本君的六合五镜处。”

“你……”

“你若再不去,别说渣子,便连气泽都捕捉不到了。”御遥提醒道。

从言语到术法,从少时到如今,姑逢从未在御遥手下讨过便宜。压着一口气良久,终是顺了下去,甩袖入了九幽河。

“我们也走!”

“趁日落前入范林。夜幕降临之后,你怕是难过林子。”

“桑泽——”阿御回头,发现桑泽还是立在原地,仿佛没听到她接连说的话。

“桑泽——”

桑泽回过神来,匆忙尾随上去,不料与回转身来的御遥撞了个满怀。流桑花的香气弥散开来,桑泽有一刻的昏眩。虽说他藏了一颗爱慕之心伴在君侧多年,却牢牢守着君子之礼,持着为臣的分寸,在外甚少这般与之亲近。阿御没有推开他,就这样贴着他的耳畔问道:“自出冥府,你因何事如此晃神?”

“见了九幽河,突然想起那年你救我的样子。”

阿御抬眼看着浪涛起伏的河面,夕阳余晖渡上些许金色霞光,影影绰绰里,想起昔年场景。

那是八千年前初遇离合的时候,却是桑泽伴与巫山已近两万年的时光。

按理说修为到御遥这个份上,该历的劫早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历完了,如今唯一等着她的就是要么哪一天灰飞烟没,重归洪荒;要么羽化归去,留着一丝神魂等着千千万万年之后再羽化归来。

但是,尽管神可预知天命,但那是凡世的宿命。天辰命盘上刻的神仙的命格一万两千年变化一次,着实变幻莫测。她随遇而安惯了,也懒得去过问。于是,便有了千年前莫名其妙的一次劫。

天雷、风火、流毒她不过觉得就是疼了些,但她从古战场踏着累累白骨一路走来,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事,大不了沉睡的久一些,实在熬不过灰飞烟也没什么。

而然,这次的劫,却让她生生觉得有什么在从骨血魂魄里生生抽离,她在意识混沌里感觉到那时被抽离的是刻在灵魂里太过长久的东西。可是到底是什么,她却无法看清,只有一个模糊的白色剪影,在彻底破碎前,伴着阵阵凄清的笛音,挣扎着唤道:“阿御。”

她捂着心口仓皇醒来,面容上是一片水泽,滑进口中时,她才发现是苦涩的味道。二十万年她都不曾流过泪,这场劫历得真真好,尽让她泪流满面。

她倚在散花殿的石榻上,泪水莫名滚下,习惯性四下寻找那个喜着白衣的少年。却才想起那个孩子如今正在万里之外的六合游历。而石榻畔坐着一个月白长袍的男子,正吹着一支翠玉的的长笛。

她抹尽了眼中的泪水,愣了愣:“本君睡着的这些日子,是你一直在这吹笛?你吹的都是些什么曲子,这般凄凉?”

“笛音所出,乃是您心中所念。”月白长袍的男子将玉笛别入腰间。

御遥垂眼扫过玉笛尾梢处流苏佩结上嵌着的两个字,有点讶异,“司音之神,逍遥洪莽源,近日怎想到来巫山?”

“御遥圣君好眼力。我受笛音召唤,闻的神女此番受劫,特来护法。神女劫后余生,自有后幅。”

“福从何来?”她换了之手托腮,眉宇间敛去方才的悲苦荒凉,浮上一层淡淡的笑意。

“从今而后,没有魂飞魄散,只有羽化来去。”司音之神替她笼好耳边碎发,神色亦是温柔似水。

便是那样的温柔神色和指上一拢,让她梦境中的模糊剪影慢慢重叠,于是便有了后来千年的相守时光。

巫山之巅流桑树下,委身坐在石凳上的神女,神情懒懒得看着月白长袍的男子化笛为剑,将一树薄如蝉翼的流桑花,划出透明的两半。然后,于半空中凝成一支发簪,簪入她绸缎般的发间。

苍梧野流霞浮云里,染着暮光的神女舒展出流水广袖,晏紫色的裙裾在风中翻飞,眼角眉梢皆是舞姿里的优雅妩媚,横笛奏曲的司音之神第一次吹出带着红尘情义的曲调。

瑶池镜边青鸟翼上,神女化出金丝弦,刻出彼此名字,成双的青鸟比翼齐飞,金色的刻字在四海八荒里熠熠生辉。一盏甘华蜜交杯饮下,正如人间的合卺之酒,寓意百年只好。

若是在凡世,百年即白首,多么美好的一个词。然而对于他们这些上古的神仙,百年不过流沙于指尖的光阴。

这样的百年后,出了两件事,让他们如同人间夫妻的平凡生活有了嫌隙。

一件是八荒的那只小狐狸过两万两三千岁的生辰。本来不过是个千岁小生辰,就是他们青丘狐族的始祖姑逢神君生辰,也劳不动她亲自踏入八荒祝寿。却因昔年一句戏言,东荒的第三代子孙桑泽殿下,成了她巫山的守护神。桑泽在巫山的两万多年里,受尽她的差遣,却也受尽她的庇佑。

譬如九尾天狐若能在在他们一万岁前时九尾化全,灵力贯穿九尾,遂成九尾白狐,便可不再受五百年一次的天劫,但需每隔五千年受一次大劫,熬过去便化出一条红色的尾巴,修为剧增,寿与天齐,熬不过去便只能等待下一个五千年,再行修炼。如今姑逢一族,九尾的白狐已是分外珍贵,九尾的红狐除了十九万岁高寿的姑逢,再没第二只。

但是近年来,青丘之国受洪莽源瞩目的,不再是九尾红狐姑逢神君,而是他不过两万余岁的小孙子,桑泽殿下,已经化出八条红色尾巴的小狐狸。

两万年化出八条红色尾巴,这便是是御遥给他的庇护。

在巫山漫长而孤寂的光阴里,御遥还许诺他,会依着他们青丘的礼每百年给他做一次生辰。许他这个诺的时候,御遥并没有多想什么,只是觉得时光聊赖,有些事情可做也挺好,何况那只小狐狸自有他可爱喜人的地方,比漠鼓要有趣的多。

小狐狸这番回八荒,转眼便是百年,御遥算着,他的生辰就要到了,却又迟迟不回巫山。向来轻易不下巫山的神女,破天荒到了八荒。

那是她第二次因找他而下巫山,只是此次之后,她几乎每隔数年都会下山找他。

更破天荒的是,姑逢神君面对着数万年不见的老友,并没有多少热情,就连青丘如今掌事的小辈君王也只是惧于神女威名做着表面功夫。

御遥并未在意,淡淡道:“本君来接桑泽回巫山,殿中的甘华蜜按他的意思,试着放了些乌菱果,本君尝着味道甚好,便新制了两坛,埋在俊坛渊下面,等着他回来启封。”

现在小辈的君王正是桑泽的父亲玄秩,是位面上功夫做得极好的神。然而面对着比他父亲都年长的神女,也不禁有些发怵,只得勉力道:“劳神女大驾,不胜惶恐。本来犬子与巫山结了印珈,做了巫山守护神,理应守在巫山。但我们青丘九尾狐一族的祖礼,犬子要继承大统,所以与巫山的印珈,神女权当犬子年少不懂事,还是劳驾神女废了他吧。犬子接个现成家业,尚不得还需我这个做父亲的帮衬,时不时还要惹得他祖父生气。守护巫山如此大任,实在是担不起。这不近来又莫名的闹了点脾气,这孩子任性得很,我们也不知他又哪里胡闹去了。”

这番话从公到私,于情于理,说得言辞恳切又无奈万分。御遥却还是听的出其中意思的,遂而笑了笑:“废除印珈不打紧,但未来既是要承袭君位大统的,那便应该亲自来与本君说明,方显君主之仪。再则青丘的礼仪,本君尚且知晓些,这百年一次的生辰你们尤为看重,更何况这整百成千的生辰。想来桑泽不日即会归来。”想了想又道:“他可以任性胡来,但本君担着一个六合五镜女君的名头,长了他近二十余万岁,许他的事,却不能说话不算话,若他当真不回巫山,往后每隔百年本君会来青丘一次,替他做生辰。”言罢,仍是一副温和模样,只是眼里却没有丝毫温度。

“圣……”玄秩抹了抹额上渗出的密密汗珠,尚未来得及回应,只见神女已经离开。玄秩忍不住感慨自己的儿子能耐和胆子委实大了些。

“玄秩,这是新制的甘华蜜,算做这年的生辰之礼。”半空中随着神女的声音,浮出两坛子酒。玄秩继续抹汗,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份大礼。

从八荒回来的御遥,心神有些不稳,纵是倚在石榻上听着离合吹奏,恍惚间总觉得桑泽白色的身影和离合寸寸重叠。却又觉得甚是荒唐,她把桑泽当做晚生小辈疼惜宠爱,把离合当做夫君相守。若不是自己天性淡漠,说不定如今也已经如同姑逢一般,繁衍出一个族落了。

虽是这样想着,却仍抵不住嗜睡,心里却是知晓,不过是想看清楚上次历劫时破碎在自己眼前的白色身影,到底是何人。只是这样的梦再未出现过,倒是那声“阿御”每每将她唤醒。醒来时看见目光沉静温柔的离合,替她轻轻笼好耳鬓上的发丝,声音沉沉问道:“阿御,你可是后悔了?”每次她都无声摇头。

这样三月之后的某日,俊坛渊万年沉静的湖水汩汩翻腾,结在巫山上唯一的印珈发出血红色的光芒,她从梦中惊醒,心跳得十分厉害。离合从殿外走来,目光急切中告诉她:“青丘传来急报,后羿与凿齿战于寿华之野,凿齿不敌躲入青丘,抓了桑泽为人质,如今正对垒于青丘之畔的九幽河上。”

虽然凿齿是上古神兽,九头六翼,有着八万多年的修为,可是桑泽三千岁便能战胜有着十几万年修为的玄蛇漠鼓,更不要说如今修出赤色八尾,说他被抓,御遥是不信的。

“阿御。”离合扶了扶有些沉思的御遥,“我们一同往青丘看一看吧。”

“圣上。”漠鼓游上山巅,提醒道:“此七日,正是桑泽殿下八尾化赤反噬后的关键日子,殿下身上法力最多只剩得一两成。

刚踏出步履的脚生生顿住,一双平和了百年的明净眸子,燃起滔天火海,流拂凤来琴在流桑树的花海里现出身影。

九幽河上,凿齿化出九头,六翼皆张,最上首的两翼间夹着一个人,正是如同凡人般虚弱的桑泽。

九尾天狐一脉,自化世以来,便受天宠,不用清修,便得灵力。但洪莽源万物此消彼长,秩序守恒,从来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所以,虽天生灵力,但九尾狐一族只要是继承血脉君位者,一旦受伤,整个一脉便全部受损。是故如今能战上几个回合的玄秩、姑逢都法力衰退,无计可施。

离合的笛音直逼凿齿,本来振奋异常的神兽略显出疲态。就这个疲态间,离合化笛为剑,钉入最上首的右翼中。凿齿吃痛,翼上一松,桑泽便直直落下来。眼看就要落入九幽河化为白骨,紧袖紫衣的神女借琴弦为梁,于九幽河上化出一座金丝织就的桥,桑泽落下来时,流桑花已经铺满了桥面,柔软的如同床榻。神女拂开因汗渍黏在那张英俊风流的脸上的发丝,看见的是一张失尽血色的脸,却让不忘挤出一个风雅的笑容,微喘气息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御遥血色的眸子酿出一点暖意,“以后再敢这样胡闹,我便幽你在巫山,再不放你出来。”

桑泽弯了弯嘴角,一双桃花眼因为累极,忍不住要合上。却在最后一丝光亮里瞥见凿齿离了肉体,元神急急攻入御遥后侧空门,勉力提上一口气将神女甩至身侧,只觉得喉间腥甜,近身的流桑花瞬间一片鲜红。

凿齿元神近的桑泽身体半寸处,堪堪停下,只见的四九三十六根金丝弦现于凤来琴上,九个头颅依次破碎。神女站起身来,身上杀伐之气弥漫。凿齿剩余的三翅翼成作揖状,是求饶的模样。离合奏了往生曲,放他一丝魂脉。却不料凤来琴音再次响起,三双翅翼被贬入凡尘。

有风从九幽河上吹来,扬起御遥如瀑的长发。她却只是俯身抱起地上的少年,经过姑逢处,神情一如往常,还腾出一只手,递了两颗丹过去,淡淡道:“这是凌迦新制的丹药,修元养气是最好不过的。”说着看了看歪在自己怀里已经乖乖化成原身的小狐狸,一双狐狸眼正可怜兮兮地望着她,望了一会,搭拉回脑袋。御遥回手替他顺了顺毛,“我没有恼你给我添麻烦。”抬头又对姑逢道:“桑泽伤得重了些,本君带他回巫山慢慢调理。话毕,便没了身影。

自这两件事后,御遥和离合仿佛走完交集。她是杀伐决断凌厉的神女,于三千世界洪莽渊诸神没有丝毫情爱,流拂凤来琴一曲便是要人性命,毁天灭地。而他却天性慈悲,心中装着四海万民,司音掌乐只为福泽天下,净化人心。

九幽河上的风一如当年,即便浸着血腥也是和煦柔软的。然而御遥脑海中数万年劫数征伐涌现开来,终究往后退了一步,“若以后我不能再时时护你,你……”

“以后该是我来护你。”桑泽上前一步,将手禁在御遥嘴边,“今日你在冥府阎罗殿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说你动了情,毁了道行,阿御,你是对我动了情是不是?”

“我……”

“我还看到了凤凰之心,上面有九尾白狐的影子。你说与你纠缠的是九尾天狐,那么自然不会是祖父,更不会是父君,碧清王兄在你沉睡时已经成亲,其他几位兄长更是从未见过你,如此和你纠缠的便只有我了,是不是?”

“你看到了凤凰之心?”

“嗯!”

是了,隔着数丈的距离,他看到了两个真身模糊的剪影,却无法看清彼此身上破碎的裂纹。

“阿御,从我三千岁来巫山见你,与你结了印珈,我便是巫山的守护神。这些年,原就是我的失职。以后我定会好好护你!”

“或许天辰命盘荒唐了些,让你一个后生晚辈与我缠在一起.可是桑泽,我并不想与你纠缠。”她活了万万年,司战征伐,开疆拓土,安神抚仙,一路走来于众神眼中都是游刃有余,自在逍遥。便是她自己也不曾觉得这世间有何难事,有何惧事。却唯有情之一事,她走的淡薄且纠结。明明曾与司音之神有过千年的相守时光,却又独独觉得并非良人。而眼前的少年,她想她是喜欢的,可是是怎样的喜欢,她又不得知。仿若从未有过这般不确切,不自信,不明白,于是就一如往常的干脆,回绝了甚好。

但少年不曾死心:“阿御,我已经九尾化赤,虽还要等待九尾反噬后才得圆满,但你放心,我会好好修行。你毁去的道行,也不打紧,我们有无尽的岁月,可以去同修。”

“无尽的岁月?”

“嗯,再不济,我一生修为皆有你培育,我可以渡你修为,可以……”

“别说了!”御遥拦下了桑泽,“是我太纵容你了吗,让你这般口无遮拦!我是动了情,这沧海海桑田的二十二余万年,我确实爱过一个人,也只爱过一个人。”顿了顿,“但,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