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泽到达丛极渊时,堪堪接住淄河传来的话。尚未来得及读取,却已被面前景色怔住。
本来上下伸展的一条长渊已经被御遥拉成南北走向,如同一条大道横跨在人神两界的平原上。而此时御遥正好刚刚化净由红尘浊气和神泽仙气交汇成的一片茫茫魔靥雾气,顿时整这个丛极渊一片清明敞亮。
只是从云端飘下来的御遥,忍不住捂着胸口闷咳了两声。桑泽不知是否眼花,竟看见御遥摇摇欲坠的样子,于是赶紧上去将她扶住。
御遥转过身来,眼神里并无疲色,倒是自醒来后少有的一片灵光。她定了定神,拂开桑泽的手,想着在九幽河畔将将才回绝了他,虽一路边行边等,看他来了丛极渊,到底觉得还是疏离一点的好,然而一开口却还是昔日熟稔的语气:“你来得倒挺快!”
桑泽难得看到御遥这般尴尬的样子,从来都是由她使唤或者教训惯了,此刻虽被她甩开手有些不是滋味,却还是觉得委实可爱极了。于是摇着扇子回道:“臣下即是巫山守护神,圣上一日未废除印珈,我自当时刻伴您左右。”
“行了,一会臣下,一会我的,正儿八经按着君臣的礼仪,就凭你此种称呼,还能这般站于我面前。”
“巫山多年,是您惯的!”桑泽挑了挑眉,挥扇入了丛极渊。
只是没走几步,御遥便到了他的前头。他懒懒摇着扇子,静静随在身后,一双桃花眼里满是欢悦。
丛极渊本是凡人飞升渡化,神仙历劫下凡的交汇口,彼此往来匆匆,各走其路,无声无息。即是见了御遥和桑泽,也只是远远参拜叩首,始终保持着静默。
“阿御,你为何不奏琴召唤感知的神魂?这样找下去无异于大海捞针!”桑泽看着丛极渊原本是深不见底,如今更是一眼望不见头。
“丛极渊处人神交汇,若奏七贤琴,神界即可知,会漏了行踪,届时众神以为我私下凡尘,呼啦啦以送行之名来此参拜,三跪九叩委实闹腾。若奏凤来琴,琴音传至人间,又恐他们承受不住。”
“那我们当如何是好?”
“今日你以焦鹤琴击退了淄河的幻乐鼓槌。看来是能够操伏的,不若你用焦鹤琴试试?”
桑泽化出焦鹤琴,于弦上起调,御遥化出一缕昔年离合留在巫山的束发飘带,拂上琴弦。随着琴音缕缕响起,带子丝丝融于琴中。
片刻之后,一个女子从远处缓缓走来。
御遥止了琴音,“已经来了!”
桑泽收回焦鹤琴,摇开扇子,知道御遥不会弄错,却还是忍不住问道:“阿御,若我听你话,回了青丘,没有来这。今日你该如何感知这魂脉呢?”
御遥看了一眼桑泽,笑笑道:“有些话你从未听从过我。”
桑泽顿住摇扇的手:“我不过一个如果!”
“没有如果!”御遥看也不曾看面前向她跪地行礼的女子,就着桑泽的问话,又想了想“你若非要问个如果,那么可能我会震碎这丛极渊,直接召回离合魂脉!”
桑泽摇着扇子,黯了黯神色,没有说话。倒是伏于地上的女子,听到御遥的话,禁不住浑身抖了一抖。
“你是何人?仿若哪里见过你?司音之神的的魂脉在你手里?”桑泽看着来人是个女子,不禁疑惑,转向御遥:“难不成离合的魂脉附在该女子的身上!”
御遥不置可否:“你如何就认为是魂脉,而不是六魄在她手里?”
桑泽摇着扇子的手僵了一僵:“是魂是魄都好,我不过这样一说。”
“你既受琴音召唤而来,便该知吾等因何而来!方才你也听到了,若本君一人前来,别说你是否还能有栖身之所,便是这丛极渊都可能不复存在。不过如今桑泽殿下来了,又是他奏的曲子将你召来,那么自然会比本君会温和许多。”
“小神本是七海统御之中盐阳海底的守护神青池,昔年在七海盛宴中曾有幸为圣上持过酒盏,那时桑泽殿下也在场,有过一面之缘。小神因思凡下界,上月回洪莽源时,恰逢司音之神三魂不知何故从丛极渊要飘入人间,我见三魂挣扎不愿离开神界,勉励扑救,方才留下两分魂脉。”
“七海处规矩甚多,倒是没禁了思凡这一条?”桑泽笑道,转而又问道:“那司音之神的魂脉如今在何处?”
跪在地上的女子低头敛眉,不敢言语。
“起来说话!”御遥化出一方桌凳,自己委身坐了下去。
伏地半晌的女子站起身来“靑池谢过圣上。回桑泽殿下的话,现司音之神的二魂,小神也不知去向。”
“你既入凡间,想来应该听说了羲临国的事。”
“羲……羲临国按着人间纪年,以灭国近二十年,他们的国主更是入了地狱道。”
“可知道为何?”
“小神不知。”
“因为她打了诳语,诓了本君。”
“小神不敢!”靑池扑通跪倒在地,“只因听闻司音之神乃万分情深之人,传说只需占上微末气泽,便可同他一般对所爱之人情深义重,不言怨悔!奈何司音之神在七千年前早已魂故。是故……是故我将司音之神的魂脉注入了人间乌离国国主舒回的体内,想得他一世情长。”
“那么你此刻这般神色,怕是未圆这份念想?”
靑池有一次陷入了沉默。
“本君还想问问,你口中所言“听闻”,“传说”是从何而来?如何司音之神就至情至圣了?如何沾染了他的气泽便情深不悔了?”
“小神……小神真的只是听闻罢了!”
“罢了,本君且告诉你,司音之神的魂脉必须由本君带走。你看是你自己承上来,还是本君亲来动手。”
“阿御,那魂脉入了凡人体内,若是你动手,怕会扰了人间命数,于你多少都是有反噬的。”
“你何时这般多话,难道此中关节我还不如你清楚?”
“今日小神随琴音而来,便知已不能长久留在人间。只是万望圣上容我数日,眼下舒回不日就要出兵樊恨国,我为他占过卜,此行,大凶。我想阻止他!待我完成这件事,我必将承上司音之神的魂脉。”
“你在人间多少时日了?”御遥看着水镜中不过而立之年的舒回问道。
“已逾百年!这百余年我以不同的身份出现在乌离国王宫内,等了舒回三世,他敬我,护我,惧我,却不曾爱过我。”
“阿御!”桑泽召来天辰命盘的子盘,理出了舒回的前三世,呈于御遥面前。
御遥边看边道:“人间有句话叫什么来着,不打不相识,看来淄河圣母非常喜欢你。到底你修好了她的碧玺锤,连这司人间命格的子盘都随意听你召唤了。”
“我还将曼骨草化出了人形,他们以后都愿随着我。”
“将这子盘退回去吧!”
“不过眨眼功夫,你阅完了他的三生?”桑泽听命将子盘送了回去。
“我还未看!”
“那……”突然间,桑泽愣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子盘被御遥召唤回来,重新回到她掌中。“阿御,你这是何意?”
御遥挺了挺背脊,仿佛有些累了,却是偏过头有些含混道:“只是不想旁人这般听你的话!”
“什么?”桑泽疑惑道。
御遥没有再理会桑泽,静静阅着靑池和舒回三世的纠缠,果然看似圆满的人生里,唯独缺少了爱。
第一世,舒回是乌离国第二十一代国君的长子,出生即是太子。六岁时入王宫南华院读书,伴读便是靑池化身的穆卿。穆卿是当时大将军穆松和茗城长公主之女,公主体弱,因此膝下唯有一女。穆卿自小便随了父亲,读兵书,布阵法,驯良驹,练刀剑,更是一贯女扮男装。茗城公主一直觉得少了些规矩礼法,适逢宫中招揽太子伴读,便送了一身男装的女儿进宫伴读……
御遥不欲再读下去,“本君实在不懂,尔等思凡入人间,为何非要入这最是无情的帝王家。想来舒回登基继位,便是这穆卿一路为君披荆斩棘。却是阴差阳错你怀着一颗爱君之心,他却只当你是兄弟知己。于是你和他是相忘于江湖了?”
“是相忘于朝堂。”靑池埋着头,“我弃武从文,做了他的丞相。既然他的后宫里没有我的位置,那么他目及之处,总要有我的影子。他年论史,他的江山纪年里,必要有我的名字。”
“果然,他是该敬你!”桑泽摇着扇子叹道。
“罢了,容本君看看这第二世吧!”
子盘中一个个蝇头小字在御遥掌中排列出来。
这已是乌离国第二十四代君王纪年里的事了,此刻舒回做了臣子,身边收着一位女诸葛夙离。舒回于后宅内帏争宠中护着夙离的清誉,于纷乱嘈杂人言可畏的世道里护着夙离的爱情,于君威强权恩怨生死里护着夙离的性命。
此一世,不过寥寥三句话,便道尽一生。
“第二世我与舒回初相识,我已有婚约,他更是早已结婚。奈何我大婚当日,从未见过面的夫君竟暴毙于喜堂之上,亡夫临终将我荐给了当时已是尚书令的舒回。我为承亡夫遗志,代亡夫报知遇之恩,便在舒回身边伴了一世。
御遥和桑泽对视一眼,无奈道:“能得他一世相护,便是未出自爱情,总也不枉你堂堂一介神仙,在人间游荡数年。”
靑池低头不语。
第三世,御遥命桑泽奏了往生曲,于化境中看到原来这一世是和尚与歌姬期期的故事。他想渡她入空门,却反被她拉入红尘。天辰命盘的子盘上只现了一行字,既负佛祖又负卿。
御遥笑道:“你这思凡下界,既要与心仪之人修正一世情缘,便该拜一拜淄河圣母。让她给你按个顺畅些的路子。如此一生惨过一生的命运,我只当你是得罪了那淄河圣母。”
“小神与淄河圣母从未见过面,素无过节。”
“罢了,我便在容你几日,让你了一了与那舒回的爱恨情仇。只是你私扣司音之神的魂脉,他日可担得起此中代价?”
靑池的眼里满是惊喜和感激,仰头望着御遥:“谢圣上成全,无论什么代价,小神甘愿付出。”
范林出口处从捆仙锁里出来的淄河,更是莫名其妙,虽然那君臣二人修为胜她许多,但自己好歹是这命盘的主人,这一会传召子盘一会又退回子盘,来来去去是几个意思。
“圣上吃醋了!”一个温柔的声音飘来。
淄河闻声望去,笑道:“仟宿,你怎么也回八荒来了?”
“冥府三魂遭五雷轰顶,只怕宵小之辈又要借此生事,我来此了结一段孽缘。那连着三魂的六魄凝在你的天辰命盘上,你一时半刻恐也回不去了。”
“劳你出方丈岛,想来事态不轻,难得回一次洪莽源,多留些时日也无妨!且不说这个,方才你说圣上吃醋,什么意思?”
仟宿笑了笑,示意淄河上前,贴着她耳畔轻语。
“什么?就因那只小狐狸召唤子盘,我同意了。我不过是还他修好我碧玺锤的恩情。圣上阿圣上,您修炼术法,操琴司战当是难逢敌手,可这动起情来,打翻醋坛竟是如此幼稚可笑。”
仟宿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你且轻些说话,我未受圣上谕令,私自出岛来此,圣上不稍片刻便能察觉。你此刻于我这般近,笑话圣上,是想被圣上封岛吗?”
“好好好,不说不说,忍住!”然而自少年时期就大大咧咧,喜形于色的淄河,哪里忍得住,一路笑的不成样子。直到半时辰后莫名被封住了口,才意识到闯了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