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再说什么,路途遥远,不多时他便缓缓闭了眼小憩,可身子还是坐得笔直。
我坐在一旁偷偷打量他。
慕渊长我三岁,却行事雷厉风行,利落老成。他从一个天真少年历练至此,只为了有朝一日接手江山,执掌天下。见惯疆场刀剑,朝堂诡谲,他承受的,根本就不是我和慕清能想的吧。
我突然很想问他,“慕渊,你累么?”
我本就是随口问的,原以为,他许是睡着了,根本就不会回答我。没想到。他徐徐睁开眼,道,“延延,你五岁那年,太后寿宴,楚相带你进宫。宴上,你就坐在我身边,你可还记得?”
我只记得,那日,是我与慕清第一次见面。至于别的,我都没有什么印象了。
身边的慕渊继续说,“其中一道菜,为了点缀,放了新鲜桂花,你人小手也小,就拿着长长的筷子将自己盘子里的桂花一瓣一瓣都挑了出来。所以。我便以为,你是不爱吃桂花的。”
我笑,“小孩子的行为,哪能以好恶来评价。我当时将盘子里的桂花挑出来,许是以为那么好看的花儿做了盘中餐食有些可惜吧。”
他又说,“你刚刚问我累不累。那么,何为累?苦心经营,求而不得,当为最累,心累。可当想要的一切有朝一日都在手中的时候,以前受过的所谓的累,便都不算什么了。”
他这话说的,倒是很应他如今的景。
如今还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呢?他以前的那些辛苦,的确都无足挂?了。
他转而又看着我,伸手握住我的,道,“延延,你刚刚那句话一问出口,我便不觉得累了。”
路途漫长,车驾倒是还算平稳。
慕渊重新闭了眼睛,我也不由自主开始打瞌睡。
商河决堤,慕渊赶路心切,若非必要,这一路几乎未停过。冷不防车驾猛的一停,我一下子惊醒,磕在了他的肩上。
他的肩膀硬得像石头一样,我捂着额头,问他,“到了?”
我以为到了客栈,掀开车驾窗上的帘子。
原来,天色已晚,外面的天早就黑透了。再定睛一看,这哪里是什么客栈,分明是荒郊野外!
慕渊道,“商河明日才能到,今夜先在这里休息一晚。”
高仪驾车走的是近道,路僻地偏,沿途少有村庄,却能省下一半赶路的时间。看这情形,若非带着我,慕渊怕是这一夜车驾都不会停。
我心里过意不去,便同他说,“慕渊,我知你赶路心切,不必为了我特意停歇,我方才睡了会儿,已经差不多了。”
有人送了两床锦被进来,慕渊道,“就算你不歇息,走了一天了,马也要歇息。”
我仔细一听,拉车的几匹马的确是不停喷着响?,高仪在外面一边安抚一边喂着草料。
车驾宽大,莫说是两个人,就是四个人歇息都没问题。两床锦被,一床被铺在我与慕渊坐的座位上。一床盖在上面。
慕渊掀起被子一角,盖在我身上,道,“快些休息吧,明日一早还得赶路。”
“那你---”
“我行军惯了,这些路途,还不觉得累,你睡吧。”
他既然如此说,我也就不与他客气,我确实又困又累,便缩进被子里,靠在一旁打盹儿。
后半夜,霜寒露重。车驾就停在荒郊野外,难免遭受寒气侵袭。我睡得模糊,觉得有几分冷,便将脚叠起来,往里面缩了缩。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慕渊掀开车帘儿一角,问,“还有被子吗?”
外面高仪小声应道,“回王爷,车驾随行带的东西都是与往常一样,没有多余的被子了。”
我揉了揉眼睛,跟他说,“慕渊,你别为难别人了,我其实也没觉得多冷。”
他只说,“过来。”
“嗯?”
见我没动,他将自己身上的外袍脱了,掀开了盖在我身上的被子,双臂一伸就要抱我。
我边推边提醒他,“喂喂,慕渊,你疯了吗!这在马车上呢,外面还有人呢!”
他还是不由分说进了被子,一把将我抱进怀里,却没有继续动作。
我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他身上甚是暖和舒服。
他抱紧了我,笑道,“你刚刚吓成那样,在想什么?”
我轻咳两声,“我,我什么也没想。”
他又轻笑,将我按进他怀里,道,“天快亮了,你还能在睡会儿。”
翌日,我一醒来,便觉得车驾已经在赶路了,只是走的平稳,速度也不快。
“醒了?前面就是市镇了,过一会儿就可以吃东西了。”
他仍是抱着我,几乎一动未动。我发现他怀里极其舒适,这一觉睡得特别安稳。
“慕渊,你没睡?”
“我不困。”
清晨,忽觉他身上有些不对劲儿。我忙低头从他身上下来,整理好自己的衣衫。
恰好车驾停稳,高仪在外面道,“七爷,下车用些东西吧。咱们下午就可以到商河了。”
“嗯。”
吃过早饭,简单休整过后,一行人准备重新出发。
孟其跟在慕渊身边,道,“七爷,这商河余孽,还有不少。他们自知死罪难逃,急了难免不会咬人,越靠近商河便越凶险,还需谨慎小心。依下官看,咱们还是换条路,悄悄进商河比较稳妥。”
孟其说这话的时候,眼角迅速瞥过我。他口中的商河余孽,应当是指爹爹手下残留的党羽了。
慕渊道,“不必了,就走最近的那条路。本王此行,就是要把他们逼上末路穷途,一网打尽,无须躲躲藏藏。”
“是。”
下午时分,顺利抵达商河。
高仪将车停稳了。在外面道,“七爷,到了。”
我与慕渊下了车,只见整个商河,脚下道路全是淤泥,房屋垮塌随处可见,沿街乞讨的老幼更比比皆是。
高仪指了指面前的一座房子,道。“七爷,这是附近所能找到最像样的住处了。”
眼前的这座民宅,院墙很明显被冲毁了一半,也许听说慕渊要来,连夜在原来的地方补了新砖新瓦。可就是那几片新砖新瓦,显得与满目疮痍的商河格格不入,煞是刺眼。
慕渊又问,“这宅子原本的住户呢?”
刚好孟其一手提了个包袱过来,他抬头看了看那低矮晦暗的门楣,道,“七爷,我听说,这房子里原本住了两个人,一个老婆婆和他的儿子。老婆婆的儿子是个船工,前几日河堤溃决,当时他所在的那条船上,一个人都没剩下,全部喂了水鬼。这不,那老婆婆前几日,就在自己屋子里的房梁上也吊死了。所以,这房子,现在就没人住了。”
一旁的高仪瞪了孟其一眼,孟其不知还想说些什么,这下也噤了声。
用具简陋。一座小院,几间泥瓦房,倒也勉强够几人容身。
夜晚,灯光昏暗,我站在这小屋子中央,抬头看着那根房梁。
孟其说,这房梁上,刚刚吊死过一个老太太。
我咽了口口水。有些心神不宁。
冷不防,后背一暖,却是慕渊。
“孟其的话,吓到你了?”
我看着慕渊环着我的那双手。他那手上,一定沾满了血。我问他,“慕渊,你一定杀过很多人吧。你怕不怕,万一这世上的鬼神之事是真的----”
他笑出声来,“呵,怕?怕什么,怕他们化作厉鬼来找我算账吗?”
我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不怕。不对,慕渊,你是无知所以无畏。”
若是我身上没有接连发生这样的怪事,估计我也是不知道怕的。可世事就是这样难料,人的所知所察,还是有限。
慕渊却说,“延延,我从十三岁起,就开始上阵杀敌了,到今年,整整十年。你既嫁了我,我不同意,便没人能动你。人我杀得。鬼我自然也杀得。”
我自知与他说不通,挣开他,躺到了那张不大的小床上,又送他一句,“无知者无畏。”
他跟了过来,将衣衫脱了,在我身边躺下,伸手一捞。在我耳边轻声道,“魑魅魍魉何足惧,要斩要杀,都由我来。”
转眼间,抵达商河已经有两日了。两日来,慕渊皆是闭门不出,只是高仪和孟其还有他带来的为数不多的那几个人不停按他的吩咐忙着。
小小宅院里,倒显得我无所事事一般。
“七爷,参奏漕运总督文裴官商勾结,贩运私盐的折子到了。”
孟其说着,将一份折子递到慕渊面前。
慕渊看了两眼,将那折子放到一旁,道,“继续盯。等下次他们有动作时,争取人赃并获,一网打尽。”
孟其领了命,“是。”
慕渊又道,“这参文斐的,是什么人?”
“哦,就是商河的河道督监,霍松。先前河道溃堤的折子,也是他上的。”
慕渊一笑,道,“这才刚来两天,就有人迫不及待地参自己的顶头上司了,有意思。你去把这个霍松叫来,本王要见见他。他不是看不顺眼自己的顶头上司吗,本王准备顺便把这贩卖私盐的案子交给他查。”
孟其闻言,面有难色,“这-----”
“这什么这,你还不快去?”
孟其又道,“七爷有所不知。这个霍松将折子交上来后,就去了临县。”
我在一旁听着,也觉得这参自己上司的督监委实有意思,便问了一句,“去临县干什么?商河这河道都溃堤了,不正是他这个督监大显身手的时候吗?”
孟其道,“回王妃,他去临县,是----是去寻姑娘去了。商河因为水患,大部分商户都已经不营业。所以,他就跑去了临县。估计,还得有个三五日才能回来。”
慕渊将手里那折子扔到桌上,“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