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爹爹就告了假,带着我来了商河。
那是我第一次到金鸡岭,第一次见娘亲的墓。
我知道,楚家有祠堂,特别是爹爹为相后,修建得更是富丽堂皇。那碑上的名字,我却从未在祠堂里见过。
爹爹让我跪在那墓碑前。
“我带女儿来看你了。这丫头脾气像极了你,任性且极其难管教。就连宫里皇上的师傅都教不了她。我每每想打她,可看见她那委屈的样子,和像极了你的容貌,就下不去手。你来替我骂她几句好不好?”
我跪在地上,算是听出来了,这爹爹是告状来了。合着一句好话没替我说。
“才不是这样的呢,娘你别信他,爹爹昨天打我手心了!不信你看!”说着,我将手举起来,贴在墓碑上。
我那时候以为,我能看见墓碑,娘就一定能透过墓碑看见我。
我抬头看爹爹的反应,他却匆匆抬袖拭了眼角,也将手放在了墓碑上。
“瞧,这丫头,连说话的语气也越来越像你了。”
我以为,娘定是极其执拗的。不然,她为何会能在连个名分都没有的情况下,承受世人鄙视的眼光。给爹爹生下了我呢。
爹爹将我拉起来,弯腰给我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
“走吧,别吵你娘了。等明年,你将先生布置的诗文都记熟了,我们再来。”
回去的时候,我问爹爹,“爹,你为什么不把娘搬到楚家祠堂里?”
爹爹却说,“祠堂啊,无趣又死板,你娘她怎么可能会喜欢。商河是她的家,她一定喜欢守着那里的山和水。”
关于爹爹曾心心念念的那座金玉楼,我现在几乎可以肯定,与这墓碑上的字有关,与他当年的心愿有关。
我想将那墓周围的杂草和荆棘除一除,却突然发现,这墓碑周围的杂草似乎已经明显被清理过了。
难道爹爹来过了?
不可能,慕渊来商河整顿的事情,整个商河官场都已经知道了。且今早我还看见高仪了,他说,要押十几个官员回京受审。这么大的动静,爹爹只要到了商河,就不可能不知道。他知道了,又怎么可能不来看我。
既然不可能是爹爹,那又是谁呢?
这墓碑简单,外人是不可能知道这里睡的是谁的。
我在墓周围转悠着,发现就在离墓不远的地方,一丛荆棘上好像挂着一丝布料。我蹲下身,将那丝布料从荆棘丛上拿下来。
上好的丝绸,深蓝色。
难道是-----
我将一小丝布料收好,回了住处。
慕渊见我回来,头也未抬,手里不停写着什么。许是霍松的事儿,他还憋着气。
我没说话,径自寻了个圆凳坐下。
半晌,他终于开口,“你去哪了,商河还在整顿,好多工程还未竣工,你没事儿不要乱跑。”
我也没瞒他,“我去了金鸡岭,去看了看我娘。”
他淡淡应了声,“嗯。”又道,“你下次出去,多带几个人。”
我瞧见他今日穿的衣衫是?色,并不是深蓝。我还是忍不住往他衣摆看去,他衣冠整齐,并未有缺损的地方。
看来,给娘除草的人。并不是他。
第二日,我与他早早就坐了回去的车驾。
他果然没有将霍菁那个丫头带着,临走时,那小丫头就跪在车驾一侧,低头止不住地抽噎着。他却连看也未看也未看一眼。
这人,心果然是狠的。
我虽不认得路,可方向感还是有的,眼前这车驾行驶的方向,明显不是回京的。
我掀开车帘,往后一瞧。原本跟在后面押送官员的马车已经都不见了,这条路上,竟然只有我们一辆车在行进。
我觉出不对,又想起莫名其妙死去的贤华皇后。
心中难免忐忑,忍不住道,“慕渊,这不是回京的方向。”
“嗯,的确不是。”
“那---”
他看了看窗外,道,“去百清县。”
什么?他居然要去百清县!
“慕渊,你去百清县干什么?”
他不紧不慢道,“你已经有两年没见你爹了。我也是。”
他果然是去找我爹的,难道,霍松说的爹爹屯兵之事是真的。而慕渊他,已经知道了?
我有些心虚,道,“慕渊,行程紧张,不如,我们下次有时间再去吧。”
他就要登基的这个节骨眼上,我实在想不出来,他找我爹爹去能安什么好心。
他却道,“你不想见你爹?”
“我想是想,可是---”
“好了,再有小半日,就要到了。”
我自然是拗不过他的,只能一边坐在他身边,一边想着应对之法。
爹爹门前的油菜花已经快要开败了,我与慕渊到的时候,他正穿着一身粗布?衣,卷着裤腿儿,躬身处理着那片花田。
他这打扮我很满意,至少在慕渊面前我很满意。我可没忘记,相府当年是被慕渊抄出了多少金银财宝。此时,我只恨不得爹爹衣裳上在打几个补丁才好。
爹爹虽然卸了官职,可修养还在,见了慕渊,虽然意外,倒也不卑不亢。抱拳行礼,道。“七王爷。”
慕渊也未拿七王的架子,只说,“我带延延来看看您。”
爹爹点点头。老头儿许久未见我了,还蓄起了胡子,笑起来一颤一颤的。上上下下瞧了瞧我后,笑道,“丫头回来了。”
我跟着爹爹进了屋,爹爹看了看我,又道,“延延,爹怎么觉得,你好像胖了。”
我已经不想在想起自己腰上多出来的一圈肉,遂道,“爹爹,我去看娘了。”
爹爹闻言,果然收了笑容。
我其实已经在暗示他,我与慕渊,去过商河了。这慕渊去了商河做了什么,爹爹为官那么多年,肯定能猜到。
良久,他才开口问。“你娘那边,还好吗?”
“还好。就是,我本想将娘身边的荆棘和杂草除一除,可好像已经有人先我一步,清理过了。”
关于那草是谁除的,我并未从爹爹那里得到答案。
晚饭做得简单,慕渊与爹爹开了一坛酒。
我只能眼巴巴看着。爹爹不知道我已经断了情丝。也不知道我开始嗜酒。他人老思想老,怕是不能接受世上有这等异术。
而我以前,是不喝酒的。于是餐桌上我见了那酒,只能馋的干瞪眼。
慕渊起了坏心,故意将那酒坛倒过后放在我跟前。
我就坐在他旁边,看他与爹爹推杯换盏,却发作不得,只能低头吃饭。
我一闻就知道,爹爹拿的那酒当是百年佳品,味道醇香浓郁。
终于,等慕渊满了第三杯的时候,我狠狠吞了几口口水,又瞪了他一眼,道,“我吃饱了。”
爹爹跟前,我放肆惯了,起身就要离席。爹爹将筷子重重一放,又唬我,“这丫头,七王爷还在呢,怎么这么没规矩。”
慕渊总算还有点良心。将酒坛拿远了些,道,“算了,让她去吧。”
我在爹爹门前的油菜花田转了几圈,挑了几枝还未败的,采了放在手里。我出来已经有一会儿了,爹爹和慕渊还在边喝边谈。
我想找个机会把商河发生的事情问问爹爹。还一直都没有机会。
等我溜达回府,进了院子,果然,爹爹和慕渊还在房里喝酒。
我一时好奇他们说了什么,就故意靠在门边上,摆弄手里的花。
“七王爷,老朽虽身在这偏远之地,可也并不是一点消息都不通。延延这孩子极其任性,自小就顽劣,一定给您添了许多?烦。”
慕渊背对着门口,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说,“他是我的妻,何来?烦一说。”
爹爹又道,“她与十王私奔,火烧七王府,损了七王颜面,天天为我打抱不平,哭闹个没完。这些在七王眼里,难道也不是?烦?”
慕渊没有立刻回答。
爹爹又叹道,“我这女儿。并非我娇她宠她,而是她天生如此。谁都不服,也难得把谁当回事。她自己认定的理儿,毫不松口。与她娘,一模一样。”爹爹一口酒闷下去,明显呛出了几滴眼泪,“我一直在想。苍天不公,对我不公。明明遇见过的人,还是永远地错过了。这几年我才想明白,是我不公,我对她不公,她跟我,一天好日子都没过。就算如此,她还是怕我孤单,给我留了个女儿。延延啊,活脱脱就是她的延续。”
爹爹叹了口气,又道,“官阶等级森严,许是最后连老天都等得不耐烦了,才将她带走的吧。她谁都拗得过,却拗不过天。”
爹爹想是喝多了,他只有喝多了,才会提起我娘。往日与我说也就算了,今日不知为何要与慕渊这个外人说这些。
慕渊一直喝酒不说话。看来,我这喝了酒就开话匣子是随了我爹。
“七王爷,先前,我看延延对你,倒还像是有几分怕性。我原本想着她嫁过去后,你能管管她,让她敛敛性子,改改脾气。可现在看来-----”
爹爹说到这儿,擦了擦眼角,那唇边好像又多了几分笑意,“七王爷。你不能总顺着她。我这个丫头,你越顺着她,她就越无法无天。”
我站了一会儿,便先回了厢房。
我将采来的花插到一个瓶子里没多久,慕渊就回来了,身上沾着一袭陈酿醇香。
他进来看见了那花,问,“你采的?”
“嗯。”
他走近了些,酒香更浓。
随他在商河,赈灾物资匮乏,他又管我管的严。这半个多月来,多是浅尝辄止,我都没好好喝个痛快过。
我悄悄咽了口口水,想劝他将这身衣裳换了。
他随身带的衣衫就在那个小箱子里,与我的放在一起。
我打开那个小箱子,取出他的一件衫子来,打算递给他,让他换上。却突然发现,这衣衫的颜色有几分眼熟,深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