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我还要找一件长裙换上。不然爹爹见了我膝上这伤,估计又要心疼生气了。”
我起身去找自己的衣服,慕清在身后道,“眼下战事吃紧,我走不开,不能陪你同去。我派人送你去。”
门前大片的花田早就在冬季凋敝零落。那座宅子里,我里里外外找了好几遍,皆未见爹爹的身影。我又在满是死株的花田望台里坐了许久,仍未见他回来。直到看见那片铺满金玉碎屑的废墟,我仍是不敢相信,那个疼我宠我二十年的老头儿。他居然真的就这样狠心撇下我,一个人走了。甚至连句话都没有留给我。
草庐里,他常用的那个棋盘还在。盘上黑子白子错落,一切好像还停在那天。他说,“这残局,是玄帝手谈,多少人参而不透。延延,你去将七王叫来吧。”
爹爹越老越糊涂,不管我如何劝说,都不为所动,宁肯顶着再次被慕渊抓住的风险也要修这金玉楼。我还记得他固执地同我说,“延延。若真被他发现了,你务必要一口咬定不知情。依我看,这七王,未必就能真舍得下你。”
爹爹说过许多话,大部分都应验了,惟独这一句,他说错了。不仅慕渊舍下了我,如今连他也舍下了我。他向来见不得我哭,可这次,任我将眼泪流干,他们谁也没有回来。他们好像提前说好了要一起惩罚我一般,走得彻彻底底。
竹黎说的对,若我能早日观到自己的心,若我能早些将金玉楼的事情跟慕渊说。素心说的也对,我的报应当真是来了。
金鸡岭,再添新坟。
换了一袭黑衣黑裙,我跪在那两座坟前。
“爹,娘,这下,你们终于可以安心在一起了。”
来生相思意不负,许卿一世金玉楼。
那个爹爹惦记了一辈子,关于金玉楼的承诺,此生终是未能完成。曾踌躇满志却穷困潦倒,也曾盛极一时呼风唤雨,除了金玉一梦,他当是无憾了。
我跪在坟前一连烧了许多金银元宝,香车宝马。直到几日后,慕清派来的人提醒,说是慕清派人传话来,要我立刻回去。我往面前铜盆里添了些纸钱,道,“我不回去,我还要给我爹守孝。”
“可是,王爷已经下令,着您务必明日赶回十里坡。”
随行来的皆是慕清的人,他们此刻说着已经将一切准备妥当,甚至车驾也直接停在了金鸡岭下。我丝毫不怀疑,若我再说个不字,他们立刻就会将我抬上车驾。
“您放心,这里十爷已经派了足够人手来,金玉楼的废墟也很快就能清理完,保证半点岔子也不会出。您放心回便是。”
不知是不是跪了些时日。膝上原本未好的伤口又复发,此刻有些疼。
身边的人将我扶起来,我随口问道,“慕清急着叫我回去,有事吗?”
“这个,小人不知。”
我刚下车,便觉出这府邸里有些许不寻常。来往下人皆形色匆匆,一脸凝重。刚一踏进门,便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听这声音,好像是圆圆!
我循声,到的却是素心的房间。素心门外,平日里侍候的那些丫鬟一个不落地伏身跪着。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可那圆圆的哭喊声,的确是从素心房里传出来的。绕过那些跪了一地的丫鬟,我正要进门。门口两个侍卫却一伸手将我拦下。
我瞪他们一眼,道,“放肆!”
我的身份,这些人其实心知肚明。就算他们先前不知道,慕渊被扔下百丈崖后,他们也一定是知情的。看样子慕清现在不在,我趁他们两人略一犹豫,一把推开他们进了门。
进了素心房门,我才看见,圆圆正被一个丫鬟摁着跪在地上。他面前,另有一丫鬟正端着一碗什么,正要逼圆圆喝下。
圆圆见了我,立刻便哭着喊,“师妹,救我----”
“素心,你要干什么!”
我走到押圆圆的那个丫鬟跟前,道,“松手。”
那丫鬟看看我,又看看素心,竟然依旧不肯松开圆圆。眼前是圆圆一脸泪痕,一身狼狈,衣裳上也脏兮兮的,有几处暗红,也不知道是不是血。
我抬手给了那丫鬟一个巴掌,那丫鬟错愕,这才捂着脸松开了圆圆。
圆圆从地上爬起来,哭着往我怀里跑。
“呜呜,师妹----”
我蹲下身来。捧起他的小脸,仔细看着,“小师兄,她们是不是又打你了?”
他脏兮兮的手背不住抹着泪珠,不住点头,“师妹,她们不仅打我,还要给我喝药。可那药,不能喝,我若喝了,就等不到你回来了。”
我将圆圆抱在怀里,“素心,你恨我也就罢了,何必要跟一个孩子过不去呢!”
素心却突然上前,几近咆哮,“楚延,究竟是我跟你过不去,还是你跟我过不去!咱们两个究竟谁是蛇蝎心肠到连孩子都不放过!我的孩子。他明明连满月都还没过------”
我这才发现,素心这房里,处处挂满了白绸,就连门口门楣上也是。难道她的那个孩子------
“楚延,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一定不会让你好过。”她又一指我怀里的圆圆。转头冲身后喊道,“来人!这药,他不喝也得喝,给我灌!”
圆圆吓得直往我身后躲。
“素心!你疯了是不是,就算你的孩子没了,凭什么要害圆圆!”
“呵,我疯了?”她盯着我身后的圆圆道,“楚延,若不是我一不留神,能让他进得这房里来,能让他在我孩儿的药碗里加了东西吗!若不是我的孩子喝了被他动过的药,又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
我将圆圆拉到身前,低头问他,“小师兄,你跟我说实话,你进这房里来了没有?”
圆圆泪眼婆娑,哭得一抽一抽,随即看着我点点头。
“什么?你真的来过这里!”
“我。我上午路过这里,听见这房里有婴孩的哭声,且听那声音有气无力,怕是这小婴孩病了不是一天。照这样下去,怕是撑不了几日了。”
“于是你就进来,给那婴孩吃了药。是不是?”
圆圆连连摇头,“没有没有,师妹,我本来是想将白太医给我的药给他留一些的。可我才刚拿出来,还没来得及给他,就被人发现给轰出去了。”
“之后呢?”
“之后,晌午过后没过多久,我就被人带到了这里。他们还要逼我喝药,可那药里,分明有毒,不能喝的。”圆圆说完,又怯怯躲到了我身后。
“素心,你听到了。你孩子的死,与圆圆无关。他本是好心,可到底也没给你那孩子乱吃什么东西。”
“好心?楚延,上午他来时房里只有他一个,他说没有就是没有吗!一定是他在这药碗里下了毒,不然。我的孩子怎么会刚喝两口就没了气!”
“素心,圆圆不会说谎!”
“楚延,跟着你,还能指望这孩子能学好?他有没有说谎,等他将这药喝了就知道了。我的孩子没了,你也别想好过。”
素心对着门外跪着那一地丫鬟喊道。“来人!”立刻又进来了几个丫鬟,“把那药,也给他尝尝!”
“大胆!素心,你不是不知我身份,这国号未改,建昭仍在,你敢胡来!”
“呵,楚延,你休想来用什么身份来压我。这里是十爷的地盘,死的是我的孩子不假,也是他的孩子。若出了什么事情,我来顶着!”
先是来了几个丫鬟,将我制住。我挣不脱,情急之下,只能喊圆圆,“小师兄,你快跑!”
门外还候着十几个丫鬟呢,圆圆哪里是她们的对手。我眼睁睁看着圆圆被人捉住,然后被人捏着下巴,将那药硬生生灌进了嘴里。
“小师兄!你们放开我!挟持皇后,你们吃了豹子胆是不是!”
圆圆似乎知道那药里有什么,被人逼着喝下去的时候说不出话来,一直看着我不住哭。
直到那碗药见了底,那些人才松开他。他小身子站在原地晃了几下。蓦地倒了下去。
“圆圆!”
左右见圆圆已经喝了药,也将我松了。我过去看他,他捂着肚子倒在地上,似极其痛苦,双眼里满是泪水,一脸委屈。
“圆圆,你哪里不舒服?你告诉我,你的小布包里一定有药。你告诉我,是哪一个,我给你拿。”
他并未说他哪里痛,只对我伸出小手。我将他软软的小身子抱进怀里,他小手攀在我脖子上。
他说,“师妹,这里的人,都是坏人。你一定要等皇上回来,让他带你走。还有,你记得告诉他,让他不要想圆圆。”
我开始动手翻他面前的小布包,“我上次中箭,你不是说你做出了缓解人疼痛的药吗?小师兄,你告诉我哪个是,我给你拿。”
圆圆却说,“师妹,那个只能缓解疼痛,不能解毒。”
毒,这药里,果然有毒。这毒不是圆圆放的,那就只能是素心。
“小师兄,你别乱说,也许,你刚刚喝的,真的是普通的一碗祛风寒的药呢?”
圆圆嘴角开始有血流出来,似乎在讽刺我刚刚说的那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