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金无价师傅与徒弟周不换的故事
闷雷响过,大雨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地往下落。
滂沱大雨下个不停,积水已经漫过脚踝,黑沉沉的天就像要崩塌下来,风追着雨,雨赶着风,风和雨联合起来追赶着天上的乌云,整个天地都处在雨水之中。
大雨滂沱之间,一声大叫吓得连爬带滚,打破了雨声的单调,镇住了乱哄哄祭祀场的吵闹,大伙闻声望去,那声音的主人,正是趴在地上一脸惊恐的纸扎铺老周。
吴旁人走上前扶着老周,不解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纸人,是纸人,这是他扎的纸人!”纸扎铺老周屁股往后挪,满脸惊恐,结巴说道:“快,快,把它拿开,快把它拿开!”
“纸人?”吴旁人看了一眼躺在水里不动的小孩,对着老周的徒弟说道:“小子,你来扶着你师傅。”
长袍宽袖一者蓝衣,两腮浓艳一者红衣,若不是他们穿得奇装怪服,仔细一看脸上又和常人相比与众不同的话,这完全就像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孩模样,两个纸人身上着的衣裳都是真实布料裁做而成,布料浸了水之后特别笨重,吴旁人分别将它们从水里抱起来摆好站着,自己倒坐在水里拧着胡子瞪着眼,细细将纸人上下打量一番,回过头说道:“老周,这不就是你的手艺吗?”
“这不是我家扎的纸人。”老周瑟瑟发抖不言语,老周的徒弟搂着师傅,替他答话道:“我家扎的纸人,脸是不会做成这么平的,而且,以我家的技术,描绘脸上五官的画功还没能达到如此的真实,扎的纸人会刻意保持距离不和真人相似,一般五官都会随意画成,所以即使我们有画功也不会去做成像如此仿真的。”
“经你这么一说,好像纸人五官都好随意,呀,我这才注意到,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这两个纸人的脸都是平的耶,错差视觉处理的真好。”吴旁人说着话就用手去摸纸人脸,这一摸不得了,纸人脸上竟然光滑如绸,吴旁人指尖轻轻按了一下纸人脸,就像是按在剥了壳的鸡蛋上,非常有弹性。
纸人关节处还可以上下左右随意转动,犹如真人一般,它手上还带着白手套,吴旁人将手套扯下,赫然露出个胖乎乎的小手,就连手上的毛细血管都清晰可见,这纸人,不对,与其说这是支架的纸人,不如直说是个硅胶玩偶更为贴切,吴旁人不得不由衷赞叹做的是真用心,指甲螺纹掌纹汗毛应有俱有,手上与其轻轻一捏,感觉就像是握着真手,胖乎乎的挺有肉感,其实纸人有皮肤也不出奇,因为老周家的招牌特色就出售皮革纸人,就是在起初搭好的骨架上糊纸,糊到最后一层就糊皮覆盖,据传也可能是用到了人皮,可谁也没亲眼看见是不是用的人皮。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老周的纸人不论是指关节还踝关节都能动,比起外面的纸片纸人,老周扎的纸人无疑是工艺品,但要是拿来和眼前这两个纸人对比,一个天一个地,两者就差了十万八千里,吴旁人握着纸人的手,心想这个触感和老周的纸人很像,但脸上还能做到丝滑如绸,五官描绘得如此写实倒还没见识过,怕是比起老周,这个纸扎匠会更胜好多筹,不过,还真是稀奇,县里城里的纸扎铺虽是不少,但除了老周独特的糊皮纸扎技巧之外,怎么从没听说方圆几个县也有这种手艺人存在?
吴旁人握着纸人的手,但想松开时,已经松不开了,像是被强力胶沾在了一起,紧接着好像有人在用根透明的绳子将自己的手和纸人的手互相缠绕几圈,使手与手绑得更加牢固,吴旁人吓得想用力一扯,原以为就能轻松扯断纸人胳膊,可万万没想到,手上竟然使不出一丝力,瞬间经手传遍全身,吴旁人整个人发软倒在地上,求救声都张不开口,眼皮越来越重而导致吴旁人不得不闭上眼睛,最后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只有手还高高举着,保持和纸人握手的姿势。
见情况不对劲,黄袍师公捡起之前甩手的旗杆,咬破手指在旗杆细头边画了圈,手执旗杆冲过来刺穿纸人胸膛,吴旁人感觉胸口一疼,吐了口血,不省人事。
黄袍师公知道天意如此,不再劝住众人留在祭祀场,吴家人送着吴旁人出祭祀场要找医生,其他人也想走,可孙宋两家没表态,愣是没一个敢擅自离开。
老周的徒弟听师傅话,拆了两个纸人,扒开衣服就是一层皮,皮后面就是砂纸绸布,砂纸绸布后面就是竹子编的骨架,纸人并没有奇怪之处,可怎么会吐血?百思不得其解间,世上难得见的工艺品一瞬间就被粗暴毁得支离破碎。
黄袍师公带着老周躲着村民来到一旁,开门见山说道:“我看你印堂发黑,你有什么事赶紧说了。”
“师傅,你这话什么意思?”老周突然听到这话,原本还能笑呵呵的脸上变颜变色,摸着自己额头瞪着眼,不淡定问道:“我,我要死了?”
“我也说不上,你印堂黑漆漆,不死也大伤!”黄袍师公叹了一口气,说道:“小邓先生发疯磕头时,我考虑自己安全而不敢上前去拦,但我有注意到你们犹豫不决要阻止他的想法,虽然最后没能做到,但最初的这份心也值得我敬佩,说说吧,最近有什么奇怪事困扰你?”
“师傅,你要救我!”老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黄袍师公磕头。
“诶,我受不了大礼。”黄袍师公扶起老周,回头看了一眼表情疑惑的村民,对老周说道:“有事说事,再说,你磕头也没用,我也不一定能救得了你啊。”
“这,,,”老周一脸日了狗,嫌弃道:“你给我磕一个吧,我不想说了。”
“不想说就别说了。”黄袍师公转过身,摇摇头假笑道:“呵呵,你就算不说我也能猜出几成,这事,肯定是和那纸人有关联。”
“师傅!”老周扑通一声又跪在地上,连磕三闷头,求道:“你一定要救救我!”
黄袍师公再次扶起老周,老周要脱了衣服,黄袍师公吓得赶忙制止道,“大哥,你要干嘛?我不是那种法师,也没学过这种驱邪!”
“师傅,你别说笑了,我是想先让你看看我的秘密。”
“不需要不需要,我清心寡欲,女的咪咪都不看,更别说是你的!”黄袍师公捂着眼,说道:“我不近女色的同时,也不近男色,请你珍重自己!”
“秘密!是秘密!mi–秘,mi–密!”老周无奈苦笑,直接脱了衣服,转过身,露出已经在后背藏了三十年的秘密,娓娓道来。
这事还得从三十年前说起,纸扎铺老周,周怀德,外号周不换,以前只是纸扎铺的学徒,师傅是纸扎铺铺主,姓金,人称金无价,没人知晓他本名到底叫什么,外号喊久了,天长地久下来就只记得是纸扎铺的金无价,金无价手艺高超,能扎的龙狮威武霸气,会扎的花灯夺人双目,扎的纸人栩栩如生,扎的骏马桀骜不驯,扎的狮子滚绣球,扎的猛虎下山岗,扎的神仙急磕头,扎的鬼怪吓人寒,能扎天,能扎地,扎天扎出嫦娥广寒泪,扎地扎下蛐蛐五脏肺,东西南北扎,扎见人间正繁华。
这样的高人,偏偏就有个怪癖,原本的买卖谈得再好,只要突然头脑一热看买主不顺眼,就算买主拿再多钱,他也是不会卖,因此得来,金无价之名。
原本,有这手艺何愁吃穿,但金无价恃才傲物,目中无人惯了也不愿低头,日子久了得罪的人就多,渐渐纸扎铺门可罗雀,不久之后纸扎铺也关门大吉,金无价快被现实逼疯了,每天只能在竹编砂纸绸布堆里为自己找能继续活着的借口,这可把学徒周怀德高兴坏了,不是周怀德无情,只是周怀德现实,以前大半年,金无价也不教自己该怎么编扎,连句口头教育都没说,只会说倒茶洗地做饭,自己来纸扎铺当了三年学徒,除了成了个家务小能手,关于纸扎的技术什么都没能学到。
要是半年前,有人给我介绍别的工作,我肯定毫不犹豫,但是此刻情况已不同,就是有人给介绍国企的工作,自己就会断然拒绝,现在是宁愿自己倒贴钱也要跟着金无价,不是自己变得有情有义了,也不是自己疯了,而是,金无价他神经了,现在的他,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拉着自己开始传授纸扎技术,怎么结扣,怎么铺纸,怎么上色,怎么描绘,通通毫无保留,当了三年家务小能手,迎面而来的机会,周怀德自然是千金不换。
那日,师徒二人难得闲置下来,桌上摆下美酒佳肴,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周怀德酒喝多了醉去,等醒来时,脸朝下背朝天呈大字形躺在平时扎纸的大桌子上,脱光了衣服,手脚头被固定住绑在桌脚使其不能动弹,嘴里被塞进破布使其发不出声。
师傅金无价在一旁扎小花灯,一会儿的功夫,花灯骨架就已经扎好,轮到扑纸了,金无价却停了手里的动作,从桌子下拎起个木箱,把箱子上的东西全倒在桌子上,接着点起一盏煤油灯,用酒精在周怀德后背擦拭一遍,金无价看周怀德吓得直流眼泪,没拿刀的手摸摸他的头,小声安慰说道:“徒弟别怕,师傅给你做盏人皮花灯,可好看了。”
周怀德用眼角瞄了一下,只见金不换拿着小刀在煤油灯里烧了两下,紧接着,自己后背就传来刺骨的疼痛,那种疼找不出词能形容,那是撕心裂肺的祖宗,硬是生生把周怀德疼昏过去。
再次醒来时,眼前黑乎乎一片,周怀德以为这是到了森罗殿,有气无力喊了几声来鬼啊,快来鬼啊,可没鬼应茬,手旁一摸绳子,再知道自己没死,绳子已经被解开,嘴里的破布也被拿走,感觉身上还缠着绷带,周怀德想爬起来爬不动,因为一有动作后背就会疼,这时候,金无价推门回来了,知道周怀德醒了,兴冲冲点亮煤油灯放在桌上,像个没事人似般摸了摸他的头,笑嘻嘻把一盏美轮美奂的花灯拿给他看,嘴上还说道:“徒弟你来看,正月十五花灯会,你的花灯拿了第一名。”
“你神经啊!”周怀德气得喊了一句,可发出喉咙的声音却是沙哑听不见,后背的刺痛又传遍全身。
“徒弟你受伤了,别动。”金无价把小花灯放在周怀德面前,跑着去拿药,嘴上还说道:“你可不知道,咱家花灯一出手,全部人就只顾围着咱家花灯看,我还在旁边介绍呢,说这是我徒弟周不换的花灯,可把他们羡慕死了,个个挑拇指都在夸你厉害。”
“得亏了胡家的少爷菩萨心肠给了我药,他说敷多几次,你就能没事了。”金无价细心拆开周怀德的绷带,换了新药又重新缠绷带,跑出去端碗粥回来,勺一汤匙吹吹烫,喂给周怀德,嘴上还数落道:“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这么不小心,弄得自己一身伤。”
“我自己弄伤?”周怀德听这话,巴不得生吞了金无价,暗道,好呀,你这个时候给我装傻充愣,等我哪天身子好了,看我不活埋了你个老东西。
“可不是,不然还是我打伤你呀?”金无价舀一汤匙吹一口气,生怕烫到周怀德,脸上笑嘻嘻,举手投足之间犹如一位慈爱的老父亲在喂着自家可爱的小孩吃饭。
周怀德看着眼前这盏用自己皮肉做成的小花灯,眼神不尽迷离恍惚惊讶赞叹,心里竟然会不禁说了一句,“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