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越仰头看了看天,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只能眯着一双眸子。
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啊,阴沉了好几天才得这一日放晴,要是能坐在自家铺子前品两口茶,逗逗那只傻鸟,再把那些个陈年的旧书翻出来照照太阳,那就更好了。
他心里暗想,希望那些笨头笨脑的小伙计能够想起来这件事儿。
他再看看四周,空旷老旧的刑场,地上的土都是暗红色的,在阳光的曝晒下泛起了一阵又一阵的腥味儿。
自己两边跪着的都是跟自己一样的人,啊,不对,说错了。他们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活的人,下了地之后积点财,就盘个铺子做点买卖,安生了没几个时日,现如今就成了穿着灰色破旧囚衣的罪犯了。
杜越咧开嘴笑了笑,一脸的憔悴,下巴上全是青色的胡茬,但也难掩他的眉清目秀。
自己也从未下过斗,就只是在堂口做着事情,张凌烟料得真是准,早早让自己从堂口里出去了,但是依旧难逃旁人的嫉妒和临死的疯癫。
拉人做个垫背,还不是疯狗咬人,看到谁就是谁了嘛。
杜越眨了眨眼睛,远处一个穿着军装的人影向这边走了过来,他使劲儿的挤了挤眼睛,笑得更加厉害了。
张启山啊。
张启山看着眼前跪在地上的人,没有奋力的挣扎,没有哭闹咒骂,也没有一丝的害怕和绝望。
他正抬着头对着自己笑。
张启山看着杜越,垂首说道:“你跟别人还真不一样啊。张凌烟教得真好。”
杜越看了看四周,一脸鄙夷的看着张启山说道:“你不配提她的名字。这些人之所以这样歇斯底里的喊叫,是因为在他们心里本以为可以救他们的人,此刻却拿着枪冷眼瞧着他们。从我被抓住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指望什么了。看到你之后,就更是不用多说什么了。”
张启山听完后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接着问了一句:“有什么遗言吗?”
杜越一双眸子恨恨的盯着他说道:“当然有。凌烟小姐在帮你做事吧?我只希望她能在你想要丢弃她之前赶紧逃,逃得越远越好。”
最后几个字他是比了非常夸张的口型说出来的,嘴巴用力的闭合着仿佛是要咬碎眼前这个人一般,狰狞的表情,一双眼睛里充满了怨毒。
张启山移开了目光,对着身后的张副官比了比手势,便走开了。
跪在地上的杜越闭上了眼睛,静静的聆听着,第一声枪响打破了喧闹,随即是死一般的沉寂和重物倒地的声响。
第二声,第三声……
有条不紊。
杜越听到那枪响离自己越来越近,只是挺直了腰板,默念着“凌烟小姐,快逃吧。”只觉得一阵尖锐的疼痛从胸口迸发出,他能感受到心脏仿佛被撕裂,因这剧烈的疼痛他睁开了眼睛,当他倒在地上的时候,他的眼睛就只能看到那湛蓝的天空了。
真是个好天气啊。
他的嘴唇微乎其微的动了动,随后就静默了。
凌烟小姐,我还想再看看你。
七天之后。
张凌烟坐在自己的房里很久了,想站起身来活动活动,结果不小心碰到了桌子上的茶杯,那杯子掉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她蹲下身,刚捏起一片碎瓷片就划到了手指,张凌烟看着鲜血在瓷面上滴出了很漂亮的血色小花,有些出神。
突然就有人撞进了屋内,张凌烟一抬头,就看到是那个小伙计。
一脸掩饰不住的恐惧和绝望,魂不守舍的。
“凌烟小姐,杜,杜越,他死了。”
张凌烟眼前一黑,一只手就按在了满地的碎瓷片上,顿时鲜血就顺着掌面下方蜿蜒着流成了一股。
她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
“凌烟,凌烟姐,我打听过了。说是前一阵子有一个洋鬼子从狗五爷那里骗到了一卷帛书,然后他就背信弃义的把长沙城里瓢把子的名单抖了出来,惊动了上面,牵连了好多人。杜越和那些人就是因为这件事才被枪毙的。狗五爷他们全都逃了,是,是张大佛爷亲自执行的枪决,但,但是,二爷无恙。”
张凌烟看着趴在门槛边的小伙计,无声的笑了。
她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那小伙计战战兢兢的凑了过来,就被张凌烟一个血手印拍在了脸上,张凌烟紧扣着他的肩膀不允许他后退。
任他害怕得眼泪都滑出了眼角,她也只是神经质一般的凑到他的跟前,轻声对他说道:“孩子,看到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了吗?你可不能怕啊,如果别人要弄死你,你哪怕是手无寸铁,咬碎一口牙齿也要将他的脖子给撕扯断,不然,小命休矣。”
这小伙计看着张凌烟煞白的一张脸,尖叫了一声推开了她的手,便跌跌撞撞的跑开了。
张凌烟还保持着刚刚那个动作,只是呆愣愣的放空着眼神,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出来。
不是她不伤心,是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哭了。
就这样过了许久,张凌烟感觉到腿脚一酸,就这么支撑不住的跌坐在了地上,她透过眼前的这扇半开的门,看到了外边阴沉的天空。
灰蒙蒙的一片,偶尔微风拂过,根本吹不开这厚重的乌云。
张凌烟垂眸看着自己满手的血污,不在乎的甩了甩,便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脚步踉跄着走到了门边,她缓缓地抬起一只脚,轻轻地踏在了门槛上,一只手扶住门边,借着这把随时都有可能消散的力气,将自己送到了门外。
外边的天气微凉,风头又大了些,吹得张凌烟的衣角飘飞。
她睁着一双眼眸,凄苦的一笑。
然后捻了指头,略显生疏的弯曲膝盖,压低腰身,捻着兰花指贴在了自己的脸颊边,下颌微抬,自认为风情万种的往前方递了一个妩媚的眼神。
她自己看不见,但若有人站在前方,便能看到她究竟是有多么的凄哀愁苦,一张苍白的脸,五官紧紧皱在一起,眉头用力,借着这一股劲儿让眼泪不会掉下来,唇边的线条下撇着,尽是哀伤。
张凌烟已经许久没有练身段了,定了一个型之后,也定不久,随后便恢复了挺直的站姿,揪着袖口,想象着手中是有水袖的,这么兜了几番,脚跟微垫,上半身给手臂上一送力,手腕便甩开了出去,想象中的水袖便这么甩出去了。
如果是真实存在的,一定很好看。
雨,下了。
就像是那句话里说得好,戏台子上兜转几步,水袖一甩,就惹哭了天边的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