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女子唐突了。”
灯火尽处,笑语阑珊,昭珂跌进一个陌生的怀里,战战兢兢地抬头,眉眼似乎还沾着闹市里的灿烂。
萧愈瞅了她一眼,瘦削的手拣起泼在他肩头的一撮青丝,连眉头都舍不得皱一下。
“不碍事。”
他声音清冷,颜色寡淡,仿佛从未被这喧嚣所扰。
直至一抹亮色蓦地闯入,惊醒了梦中的人儿。
昭珂抹眼,好似还在灯火闹市里,神志不清地盯着门缝滤进的光亮发愣。
她怎会忽然梦到乞巧节时候的事?
想到梦里萧愈冷淡的模样,昭珂下意识地扭头,枕边果然是空荡荡的。
罢了。
她披上长裳,光脚踩上蒲草垫,觉得指尖凉飕飕的。才察觉眼下已是八月,不比六七月里酷热难耐,这一转凉,倒是该当心了。
昭珂回到榻边套上布履,又缓缓走到窗边。
往外一看,果然梧桐有了些衰色,再瞧花颜阁里,又何尝不是冷冷清清的?
“现在什么时辰了?”
昭珂在高几边坐下,看着铜镜里青丝散乱,正由着一双巧手摆弄,忍不住问道。
“巳时了。”
噢,的确有些迟了。
她虽这么想,举手投足间却仍慢悠悠的。
珠花步摇,鹅黄里衣,淡青襦裙,昭珂瞥了眼这温顺的打扮,轻轻摇了摇头。
她不喜欢这样,可萧望之和高照容喜欢,就够了。
说起萧望之,他的美名早就在盛安流传。坊间大都称道他书卷气息浓厚,严于律己,宽于待人,忠君爱民,的的确确是一良相贤臣。
此外,萧望之还是个念旧的人,虽贵为丞相,却最讲究人情世故。心想着这一大家子的,若每日连见一面都难,时间久了,再是血浓于水,也该疏离了。
便立了个不成文的规矩,每日午时,一家子都得整整齐齐地到后厅用膳,少一个都不成。
昭珂虽有所耳闻,直到嫁入萧府,亲眼目睹这府院里,廊亭深深,楼阁齐整,墨瓦白墙,浓淡相宜,厅堂庄重大气,布置简约典雅,才算坐实了萧望之的美名。
以萧望之的才学地位,如此品味并不稀奇。只是昭珂没有那般心气,来来回回的看久了,也会觉得厌烦呆板。
可这萧府还轮不到她一个微不足道的妾室指手画脚,她自知地位卑微,既不如高照容的端庄从容,也敌不过苏雅鱼的才情大度。
虽说不必处处小心顾忌,可装作温和谦逊的模样,还是要的。
“让爹娘久等了。”
昭珂姗姗来迟,萧望之与高照容早已坐在席间。
“坐罢。”
高照容向她点点头,并没有怪罪的意思,又道:“从花颜阁过来,走了许久罢?”
昭珂含笑,答道:“怎会,娘如此体谅,倒教昭珂无地自容了。”
她走到寻常的位置坐下,脸上虽挂着歉意,心里却一点都不怕。
这其中的缘由,还得从萧愈说起。
萧愈生性淡薄,一门心思只在医治病痛上,是极不喜欢凑热闹的。平时无事,他绝不会出浮生阁半步。
可萧望之立下的规矩,萧愈就是再不喜欢,也违抗不得。
他心里不舒坦,隔三差五总要迟误几次,为的便是哪天萧望之等得不耐烦了,能废除这磨人的规矩。
有萧愈在前,昭珂又怎会招来怪罪。
或许她也同萧愈似的,存了挑衅,想看看到底如何才会叫萧望之与高照容动怒。
在昭珂眼里,无论什么人总有不能触碰的逆鳞。知书达理也好,谦逊有礼也罢,这与高低贵贱无关。只不过如萧望之、高照容之类,更善于掩饰,将逆鳞藏好,将愤怒妒忌遮盖得不露声色,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险恶尘世里,走得更远。
呵。
她也不是没有见过,彬彬公子哥勾心斗角的险恶模样,簪缨贵夫人撕破嘴脸的狰狞神情。
想到此处,昭珂捧起茶盏,装模作样地尝了一口。
信阳毛尖。
她曾听萧府的下人们提过,信阳毛尖是萧望之的心头好。府里的信阳毛尖全是御赐上品,个个价值不菲。
可她就是对这滋味喜欢不起来。
茶色浑浊,口感偏淡,虽胜在鲜爽,入喉却有股淡淡的苦味儿。
要不说萧愈是萧望之的嫡长子,对茶的品味倒是如出一辙。
萧望之偏好信阳毛尖,萧愈钟爱银针白毫。昭珂曾在浮生阁,亲眼见到摆了满满一柜的银针白毫,看来萧愈的确是喜欢得紧,时不时就要煮开品上一壶。
正在思量间,后厅终于传来动静。
昭珂抬眼,就见萧愈束发结髻,一身青墨长裳,不紧不慢地踏入席间。
“愈儿来了。”
高照容唤他一声,便吩咐婢子布菜。
萧愈边走边应:“嗯。”
声音依旧是冷冷清清的,一脸寡淡地在苏雅鱼旁侧坐下。好似身旁的人儿根本不是他的结发妻,而是连萍水相逢都算不上的过客。
昭珂放下茶盏,瞄一眼对面的一双璧人,哪有半点恩爱两不疑的模样。
倒不是她争风吃醋,只是觉得苏雅鱼生得落落大方,才情过人,遇了萧愈还真是委屈她了。
当然,看热闹的可不止她一个。
昭珂拾筷,挽袖抬手,盛一块如意卷,搁在碗里。
这可是萧承夜最喜欢的一道菜。
看她抢了他一块如意卷,萧承夜瞥了她一眼,勾唇暗笑。
昭珂心里明白,萧承夜绝非善类,最不该去招惹。
可事到如今,怎还由得她左右。
昭珂夹起如意卷,沾上花椒盐,“咔咔”地嚼起来,倒真真是张扬的美味。
不是她吹嘘夸张,这席间的菜肴摆设,是极有意思的。
萧望之身为一家之主,居长几主座,摆在最前头的便是他最喜欢的随上荷叶卷。昭珂尝过,这随上荷叶卷色泽翠润,口感清爽,滑而不腻,别有一番滋味。
主座侧上位坐着的,自然是高照容。昭珂自嫁入萧府的第一天就知道,她是丞相府的掌事主母,萧望之的发妻,萧愈的生母,前丞相的嫡女。
要说高照容的口味,倒是清淡许多。
她颇爱河鱼虾蟹,尤其一道清蒸鲈鱼,鲜嫩无比,入口即化。还爱一道莲子汤,总要在动筷前先盛一碗,醒醒兴味。
至于苏雅鱼,一直是坐在萧愈左侧的位置。她最喜欢的,便是面前摆着的这道奶汁鱼片,虽然浓郁粘稠,入口却是回味无穷。
而萧愈,昭珂对他的喜好实在捉摸不透。只知道他比高照容口味清淡,注重有温补功效的食材,平时也不见有什么特别挑剔的。
长几上,随上荷叶卷、清蒸鲈鱼、鹿肉子、莲子汤、如意卷、奶汁鱼片、乳饼、捻尖,大大小小共八道菜,萧愈都会尝一两口,却不会表露出喜恶。
颜色依旧冷淡,可举手投足间,就是透着股不自在。
旁人看不出来,她迎面坐着还能察觉不到?
也真是难为他了,那么深居简出一个人,此刻却要夹在高照容与苏雅鱼左右。
可一看他不自在,昭珂就乐在其中。
她就喜欢看萧愈衣玦飘飘,清心寡欲,却不得不沾染烟火气的模样。
萧愈抬眼,撞上她幸灾乐祸的目光,顿了片刻,便收敛眼色,摆下碗筷,起身离席。
“孩儿先回浮生阁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迤迤然而来,迤迤然而去,倒是潇洒得很嘛。
仿佛是她坏了他的兴致一般。
昭珂忽然想到她头一次遇到这境况时,还忐忑地以为是不是她哪里碍了他的眼。后来才知道,他就是这样冷淡偏私,不讨人喜欢。
可怜了苏雅鱼,相邻相敬,却不相近。举案齐眉,却从未交心。
萧府里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萧愈对苏雅鱼并无深情厚爱。可他与苏雅鱼不亲近,并不意味着就会对她青睐有加。
昭珂从来都懒得在萧愈与苏雅鱼之间搅和,不是出于本分,只是她深深地明白,萧愈这样冷漠无情的人,是极难对人敞开心扉。
可高照容似乎不明白,借着转凉的由头,特意嘱咐昭珂每日代她去浮生阁给萧愈送姜茶。
昭珂自然不敢拂了高照容的意,她想让她与萧愈多亲近亲近,可昭珂心里清楚,这些都是徒劳无功。
每每踏进浮生阁,她心头便不是滋味。
倒不是因为浮生阁与花颜阁离得远,而是她每次推开门,嗅到那股熟悉而浓厚的书简味,所见所闻都是一致。
《本草纲目》被搁在最外头,《黄帝内经》被翻得抽了线,《伤寒论》总是摊在书几上,却从不落灰尘,《千金要方》也时常被打开一半。
《养性延命录》《针灸甲乙经》《脉因证治》《滨湖脉学》《奇经八脉考》《食疗本草》《金匮要略》《祝由十三科》《四圣心源》《医林改错》《本草拾遗》,应有尽有,还有许多连昭珂也说不出名目的断简。
屏风后,他永远背对她坐着,一手举着书简,一手握着笔,偶地能瞅见他在宣纸上写些什么。
昭珂曾有幸见过萧愈的字迹,与萧望之的铿锵有力截然不同,萧愈的字迹处处透着沉郁,一横一竖清冷疏离,一撇一捺凄凉倔强。
如同萧愈此人一般。
乞巧初见,夜市灯火浪漫。他却仿佛不在其中走过,容颜清秀淡静,眉目却深沉。唇角深刻冷淡,眼神却通透。
仿佛浊世翩翩佳公子,不食人间烟火,不懂情爱滋味。
她甚至想剥去他的皮囊,好好看看,这寡淡冷漠下裹着的,究竟是不是个活生生的人。
可就算看到了,又如何呢?
反正她与他之间,从来就无恩爱可言。
昭珂摇头,屈身搁下姜茶,从始至终不曾开口说过一字一句,仿佛没来过似的,合门退了出去。
这就是她的夫君,要与她相伴一生一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