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独眠。
昭珂转醒时,天正蒙蒙亮。
好似萧愈在方几边煮茶,已是许久以前。每每夜深,他睡下,她总会被扰,却还得装作熟睡的模样,一动不动。
待到天边浮起鱼肚白,她睁眼,枕边仍是空荡荡的,就连银针白毫的气息都散得一干二净。
昭珂起身,在高几边站定。
瞅着外头的梧桐已经黄了一片,猛然发觉,她嫁入萧府竟已半月有余。
这一天天的,她穿梭于浮生阁与沉音阁,玲珑周旋,琢磨眼色。不仅得处处留心萧愈与萧承夜的细微,还得不露破绽,难免心力交瘁。
“唉。”
昭珂并非感时伤怀的人,世间冷暖,她早有体会。
人心,不一点点地磨,怎么识得通透,怎么加以利用。
可一句真心实意,都是长年累月的经营,如今重头再来,她多少会不甘愿。
“走罢。”
暖白襦裙,淡青长裳,腰尾绣一朵松花,盈盈细步,既讨人喜欢,又不露锋芒。
她知道萧府里,讲究本分。
萧望之想教会萧愈人情世故,高照容满心盼萧愈生儿育女。苏雅鱼端庄持重,心思都许了浮生。萧承夜游戏人间,却包藏祸心。
而她昭珂,安分守己,规规矩矩,最是无害。
她也知道萧府里,讲究分寸。
一家之主说一不二,当家主母持内有方,虽然萧望之与高照容嘴上不说,可她一个妾,也敢学萧愈三天两头迟误,就是没有分寸。
她一早就醒身打扮,往后厅走,无非也是为了卖个乖巧。
“昭珂来了,快坐。”
高照容总是早早就到,坐在席间,正煮着一壶信阳毛尖。
“娘,怎么不见爹爹?”
高照容闻声抬头,目光从发红的炉炭炉移到昭珂脸上,驼红长裳披地,垂髻碧珠钗,面色红润,双目有神,仿佛宫墙深处美妇人,人见犹怜。
“你刚来府中,有所不知。每年八月十五夜,宫里都要设宴款待群臣。愈儿身为丞相嫡子,自然也要入宫的。”
经高照容这么一提点,昭珂恍然,竟已经到了中秋!
“愈儿这般年纪,也该是时候去结交权贵了。”
高照容舀一勺信阳毛尖,斟进空盏,倒在杯中都还是沸腾的颜色。
昭珂承情,轻啖一口。
她当真不喜欢这浑浊的卖相,淡若无味的口感。
可比起信阳毛尖,昭珂此刻更在意萧愈!
要晓得,萧愈冷淡不求功名,好似脱身红尘之外。许多事他就是知道了,也不过问。
怎的,居然会答应萧望之入宫?
真真不像他的性子。
事实却是,昭珂的的确确想错了。
若非她亲眼送他上车辇,见他拂袖而坐,眉目淡然,她真不会信眼前这个披袍戴冠的,就是平日里磨磨蹭蹭的萧愈。
不是淡泊名利么?
怎的?
难不成这厮一夜之间转了性?
昭珂想不明白,站在府前愣了好一会儿。直到人影渐消,华灯初上,她才挪动步子,折回花颜阁。
一路迂回绵长,廊亭深深,圆月皎洁,泼在脚下,一片清明。
偏有一抹清瘦修长的身影,白衣飘飘,翩翩而来。身姿倜傥,步步风流。
昭珂不用看都晓得,他只能是萧承夜。
萧承夜与萧愈素来不合,他不去送他一程也在意料之中。
可中秋良夜,他不在沉音阁拨弄琴弦,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怎么?”
萧承夜看她流露疑惑,笑吟吟地问道。
“你要出去?”
萧承夜倾身,凑到她耳边反问:“不许?”
说罢,不忘拾起一缕青丝,缠在指尖翻搅。
啧。
他是不是风流公子当惯了,对她也是这轻浮的模样?真要算起辈分来,他还得客客气气地喊她一声嫂嫂。
昭珂不想与他一般见识,他放肆便放肆,眼下她只关心他要去何处。
“你可知道当朝御史大夫温子言?”
昭珂听得更是疑惑,并非她不知道温子言是何人,而是她不明白萧承夜为何忽然要与她说这个。
温子言官列二品,居御史大夫一职。文官之中,仅次于萧望之,名声在外,坊间也多道他贤臣。不过与萧望之一比,气度才学还是差了那么点意思。
“自然是听过的。”
萧承夜别有深意地一笑,道:“当今的太子妃就是温子言的独女,温姝。”
昭珂越听越糊涂,摸不透萧承夜打的什么算盘。
“温姝如何?”
“温姝自小就患寒疾,体弱多病。入宫以后,更是愈演愈烈。宫中那些个顽固的老夫子天天研究来研究去,愣是想不出个应对的法子。折腾了许多年,不仅未见成效,还反复发作。”
昭珂有了头绪,问道:“太子景心疼温姝受苦,才让萧愈入宫治病?”
萧承夜舍去指尖青丝,夸道:“我果真没看走眼,你真是一点就透。”
昭珂算是明白了,合着萧望之是带着萧愈治病去了。先不说萧愈本人是否甘愿,光这医治太子妃的功绩,就够萧愈仕途无忧了。
怪不得高照容说起此事,满眼欣然。
“萧愈潜心习医多年,倒是派上了用场。妙手可否回春,我不清楚,但温姝的寒疾的的确确被他稳住了。”
昭珂听得出萧承夜话里的意味,顺势道:“我还以为他对入仕为官没有兴趣。”
“哦?”
萧承夜侧目,不想昭珂竟沉得住气。听到萧愈为温姝入宫,还能没心没肺地嘲他一句。就是不知道苏雅鱼听去后,是不是也能像她这般。
“真教我意外,我以为萧愈宁愿自持清高救济百姓,也不愿去官场里惹得一身腥。”
萧承夜收身,仍是笑吟吟的,“下次,可别再看走了眼。”
说罢,与她摆摆手,翩翩地走了。
也不知道她那一两句嘲弄的话,有没有骗过他。
昭珂扭头,回看月色里衣带轻擦,墨蓝刺花伏在带尾,张扬放肆。
“唉。”
怎么就不知道消停。
昭珂瞅着冷月光将萧承夜吞入尽处,轻轻叹气。
明明是中秋佳节,一个二个的就喜欢往外头跑。换作以前在梁府,各房妻妾指不定怎么争相斗艳,去讨欢心。
真是麻烦。
萧承夜随心所欲惯了,她一个妾,是说也说不得,管也管不得。就怕事后萧愈知道问起她来,她道不出个所以,反倒要怪罪了。
这不,萧承夜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得跟上。
方才折回,一路月光沉沉,照得清静幽长。现在再看,只觉得廊亭间,斑驳交错,叫人恼乱。
好巧不巧,昭珂在萧府前遇了旧人。
菊纹上裳稳重不失妩媚,百褶如意月裙俏丽,尽显婀娜身段。步摇珠钗,抹香软帕,看去金贵又惹眼。
可久了,便觉得索然无味。与市井里那些个非富即贵的商贾妇人如出一辙,与高照容更是相差千里。
也难怪,她本来就是商贾出身,沾染些铜板味儿,也不足为奇。
“是你。”
昭珂欠身,面对正言厉色,报以灿笑。心里却狠狠念道:
周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