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阳平在天色开始变暗的时候到了大路边,路上不时有车经过,可他低头瞅瞅自己此刻的模样,实在没勇气伸手去拦。
不过他这次运气还算不错,正顺着路沿往东走时,一辆非封闭的敞篷卡车在他前方不远处靠边停下,他原以为碰到了个愿意让自己搭便车的好心司机,结果发现那人跳下车朝路旁灌木丛跑去,这才意识到对方只是尿急。
但这无疑是个天赐良机,于是他猫腰加紧步伐以自己此时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到了卡车尾,然后咬着牙全身肌肉绷紧用力勉强爬了上去。
他刚一屁股坐下还没十秒钟,前面就传来重重的关门声,随即车子就启动。
骆阳平长出了一口气,把后脑勺靠在车框上,稍微扫了一眼身旁,包装盒显示都是些五金杂货。
“没吃的呢”他默默道,可不知怎么此前有的饥饿感,从刚才开始就不那么强烈了。
天色越来越黑,卡车在大路只行驶了一小会儿就上了更大的高速主干道,速度也一下变快,又开了大半个钟头,从一条岔道拐出去,很快就进了一座小城镇。
车速缓缓放慢,最后在路边一个类似仓库的地方停下,骆阳平看了一眼外头,毫不犹豫起身跳了下去,随后迈开步子蹒跚着跑起来,尽量脱离路灯光照的范围朝远处奔去。
“那尼?达累!”他清楚听到后面传来那个司机的叫声。
但他显然不会回头,几步之内就窜进了路旁的暗处。
司机拿出手电朝这个方向照了照,当然什么都看不到,又没胆量追过来,只好悻悻不再管这事。
骆阳平整了整身上的大衣,又往前走了几十米,才掏出手机查询,信号不错,网上地图显示他现在所处的地方叫冈谷,属于长野县,位于东京以西大约两百公里。
远方传来列车的声音,骆阳平想起这地方正好有中央线通过,日本买车票无需身份证明,可他口袋里不仅一个子儿都没,而且这副样子绝对会被人当作是流浪汉。
说实话他不知道该不该回东京,但直觉说必须回去,只是这短短两百公里该怎么克服呢?
他在附近找到一个无人的小公园,坐在小孩玩的秋千上,手机屏幕亮着,上头有一串他摁下的数字,那是一个无论如何都忘不掉的手机号码。
只是最后一个数字,骆阳平怎么也按不下去,就仿佛有另一个自己在跟他说“算了吧,忘记她,她不属于你”。
骆阳平仰望已经漆黑一片的天空,长长出了口气,正想把手机塞回兜里,突然,一种熟悉而恐怖的蚂蚁爬身感袭来!
他浑身几乎同时开始颤抖,血管里的血液也正沸腾!
“扑通”,骆阳平从秋千摔到地上,全身蜷缩成一团,足足煎熬了几分钟身子才慢慢平复下来。
他刹那间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提前半个月醒过来了,父亲留下的解毒剂药效终于散尽,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强行让他从昏迷中醒来,尽快找到新的解毒药。
而新的解毒药,就只有那一个针管。
骆阳平从地上艰难地爬起,又坐下背靠秋千旁的铁杆子,重新拿出黑色手机摁亮,输入了那最后一个数字,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嘟—”对方没有关机,然而铃声一连响了好几遍却无人接听,骆阳平心里一片灰色,但他还是决定断线然后再拨一次。
“嘟—”这次还是铃响数遍可接不通,骆阳平打定主意等到第二十遍,如果还不通就断了这个念头,结果到了第十五遍,手机通了。
他简直有种眼泪要汹涌而出的冲动,但等了十几秒钟都没等来“莫西莫西”,对方连一个字都没说。
骆阳平心里“咯噔”一下,难道电话那端不是她,难道她的手机落在了别人手里?还是…这个黑手机不显示去电号码,她有顾虑?
“是我”骆阳平脑中如乱麻,慢慢吐出了这个词。
那头还是没声音,“至少呼吸一下,让我知道是你。”于是他又道。
过了数秒,呼吸声没传来,一个“八嘎”却响起。
音量很轻,但在骆阳平耳中,却如春风般足够化解一切灰暗和郁闷,没错,是他朝思暮想念念不忘的藤原绫香!
“我还活着,你…还好么?”于是他的声音和嘴唇同时颤起。
藤原绫香似乎微微叹了口气,“你在哪儿?”然后问道。
“在长野的冈谷,方便的话能不能来接我?”骆阳平语调里丝毫没有信心,他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等三个小时!”没想到那女孩子完全没说不,只是一副没好气的样子,“还有什么话?”
她的语调冰冷,骆阳平却一点都不气,他更怕对方不理自己,“麻烦带几件衣服来,我在冈谷中央线站等你…”
他话还没说完,藤原绫香就断了线。
骆阳平苦笑了一下,苦笑里却带着一丝甜蜜,这不正是他熟悉的藤原绫香么?
寒风阵阵,车站也寂寥无人,即使这样骆阳平也没选择亮着灯的候车间,而是静静地待在外边小停车场的阴暗里。
他并不觉得冷,只是心里忐忑不安,一个人就在根本没车的停车场里踱来踱去,不时拿出手机来看时间,过了两小时五十分钟,又一班从东京方向开来的jr列车进站,他左右张望,没见有轿车开进停车场,车站大门前也只停着两辆出租。
已经很晚,闸门里有稀稀拉拉的乘客陆续出来,骆阳平随便瞅了那里一眼,倏然,瞳孔就收缩!
一个熟悉的身影赫然出现在视野内,慢慢地走出了车站。
骆阳平内心一阵颤抖,原来她没有开车,而是坐火车过来。
他瞬间涌起一股奔过去抱住她的冲动,可理智又一次成功让自己保持冷静,只是拍了拍大衣,一步步缓缓走过去。
拎着一个大包的藤原绫香只微微环顾了下四周,立刻就发现了正从黑暗中走出来的骆阳平,然后她就停住了脚步在那里等着。
骆阳平边走边凝视这个女孩,她身着秋装,依然是那样的美丽动人,尽管脸上如往常般没有笑容,“绫香,你…”他到了估摸着对方能听见自己声音的距离说道。
“恭喜你还活着,库罗瓦桑。”藤原绫香打断了他,虽然说“恭喜”,语气却还是冷冰冰,同时有意无意扫了骆阳平身上的破大衣一眼,“只是拜托你不要老像鬼那样缠着我,也别再讲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没兴趣。”
骆阳平脑中“唰”的一下,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这是你的衣服,就这样了。”这个女孩说完这句话,把包扔在地上,随后转身又朝车站里走去。
这完完全全出乎意料,等了三小时的重逢,就这样…结束了?
藤原绫香一点回头的意思都没有,就那样过了闸门消失在骆阳平视线中,他呆呆地立在那里没有追上去,似乎还没从诧异里反应过来。
列车进站的声音又传进他耳朵,那是反方向过来开去东京的,藤原绫香无疑算准了时间。
骆阳平咬着嘴唇,尽量不让眼泪淌下来,僵了半晌,过去几步把包拎起,这才发现这个旅行袋本来就是他的。
他慢慢拉开拉链,里边的衣裤果然也都是自己那时留下的,除了最上面的那件。
那是件大衣,野边第一次给他的大衣。
那张胡子拉碴的面孔霎那间又浮现出来,骆阳平抹了一下脸,在火车离站的刺耳声中,转身又往停车场走回去。
可只走到一半刚进入阴影里,那股爬虫袭身感再次涌出!
骆阳平咬着牙,躬身一步步挣扎着朝最近的草坛走去,每一步都像灌了铅一样,刚踏进草丛,就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来。
他又蜷曲成一团,在黑暗里孤独地发抖,“老天,让我死吧…”他心里无助地呼喊。
这次发作持续的时间比刚才那趟明显要长,骆阳平满心绝望,他不知道再来一次的话是否还挺得住。
然后他就在喘息中把目光投向包里的那件大衣,眼睛里突然露出一丝明亮。
等到身体基本平稳下来,他立即把大衣拿出,将手伸进衣袋。
等骆阳平把手抽出来时,掌心里躺着一支唇膏般的针管,那是救命的针管!
随后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在手机光中瞅着针管里的脂色液体缓缓注入自己的手臂,一股劫后余生脱胎换骨感油然而生。
这感觉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的根本不重要,骆阳平清楚自己暂时又有了几个月的生命,他并没把空了的针管扔掉,明白这东西本身也包含了许多他还不知道的秘密。
他稍稍休息了一会儿,解开腰带把破大衣脱下,将衣物从旅行包里都拿出来给自己换装,寒冷感正慢慢恢复过来,于是把那件没有味道明显洗过的好大衣穿在最外面,然后再次搜索两边的口袋。
左侧的衣兜除了针管,还有三支飞镖,右边的兜里有一叠东西,拿出来一看,是日元,骆阳平数了一下,有二十万円。
这说明藤原绫香还有点良心,骆阳平心里多少好受一点,他把手再次插入那个口袋,又碰到了一样东西,拿出来一看,表情就怔住!
这是张照片,多年前他和左衣柔的那张合照。
骆阳平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长久以来的痛苦和委屈仿佛瞬间如波涛汹涌,“我哪根筋搭错了,到底来日本干嘛?”他愤怒不解地问自己。
长久以来第一次,他觉得左衣柔比藤原绫香好,好多了。
可就在这时,黑手机“叮”的一下,一条短信发过来,是藤原绫香的号码。
“如果我下个月能从中国回来,就来找你,把头发剪一剪。”
于是骆阳平刚刚才冒起的这女孩不好的念头立刻又无影无踪,但他眉头紧接着皱起,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然后他脑子里像被道光刮过一样,这话的意思难道不是“如果我下个月能从中国活着回来就来找你”?
骆阳平马上拨打过去,然而提示音显示对方已关机。
他神经一下紧张起来,藤原绫香肯定要去中国做极其危险的事,他必须去阻止!
于是骆阳平送了条极为简单的短信过去,“野边死了”,他心里多少有一点利用死者的愧疚,可是没办法,他希望藤原绫香不管何时开机看到这几个字都能立即联系回来。
这里远离东京都市圈,现在也不是高峰时段,加上冈谷是小站并非每班车都停,网上信息显示下一班停靠这里去东京的列车要在一个小时后才到达。
“我一定要找到你,绫香,三枝子,你不能去中国,现在不行!”他站直身子,突然感到换上的牛仔裤两侧口袋都有点紧,把手伸进去一摸,各掏出一个袋装小蛋糕来,已经被挤压得变了形。
骆阳平不喜欢被藤原绫香这样反复操弄心情,可他还是刹那间觉得人生又有了希望,饥饿感也随之涌起,撕开袋子就往嘴里塞,几乎是一口一个把东西吞了进去。
久违的咀嚼感让他感到无比惬意,“我还是人还会吃东西,我不是怪物。”他这样想着。
然后他拍了拍两手的黑手套,“去等车吧,也就一小时而已。”
骆阳平把u盘皮革刀鞘等东西转移到身上的衣兜里,将那件破大衣平铺在草地上,决定就让它静静地躺在这里,随即拎起包大踏步走出去进了车站,在自动售票机买了票,然后过了闸门站到月台上,身旁亮着的广告窗玻璃里,自己的身影清晰可见,近六个月的时光不仅让他脸上和野边一样胡子拉碴,连头发都长过了肩膀。
“没橡皮筋呢,否则匝个辫儿一定很酷。”他嘀咕着道。
离火车来还有大半个小时,骆阳平找了条长凳坐下,又打开了手机,藤原绫香并没有回信,他其实是为了搜寻新闻,想看看那场枪战有没有引起什么大波澜。
“本州西部暴力团体误闯美军夜间演习场所引发不必要交火…”骆阳平很快查到了那时的新闻,可看到第一句就不想看下去了,“野边,你没有说错,你们政府里都是些懦夫…”
小林、近藤、内山…当然渡部也要算上,他叹了口气,真为这些人感到不值。
只是最后一个名字让骆阳平泛起一股恨意,如果野边当时心狠一点第一时间就把这家伙打死,他现在应该还活着。
“算了吧,都过去了,我总算自由了。”骆阳平喃喃道,他决定回到东京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一家日本遍及的廉价住宿式网吧暂时待下,然后看一看野边留给自己的u盘里究竟有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