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丫鬟们换上茶果,三娘子看了半天,才努了努嘴,青云夹了一个牡丹花样的小面果,结果动也没动。
丫鬟于是来请问林超用茶点,林超直接摆了摆手,也摆出一副专心看戏的模样。
戏才看了一半,范姑母就被请走了,下人来传话说云南沐府有几个婆子前来请安。
沐家在云南经营多年,历代以战功立身,以世代执掌镇守云南总兵官印,坐镇云南,并在云南拥有相当大的影响力,说是云南王也不为过,先帝庆安帝曾多次下令:云南“军、民重事,仍令与沐府议之”。
所以云南提刑按察司陈家一直就是个摆设而已,沐家这代家主沐广嘉虽然深蒙盛宠,但一直待人平和,与朝中众人广结善缘,是故与范家公事往来不多,但却有姻亲之谊,天哥的亲生母亲,范府三房范钟宇的嫡妻,就与沐夫人是同胞的姐妹,于情于理,这是必须要见的。
天哥也站了起来,一副要跟去的模样,范姑母微微皱了下眉,道:“哥儿和三娘在这里坐坐,大娘子和二娘跟我去前厅罢!三姐儿且陪陪你表兄妹”林超等人都站了起来。
闺中女子议亲早,大娘子已经十二岁了,二娘也快十一岁了,正是该学习着待人接物的年龄,所以立马就有丫鬟上去为她们整理衣衫,天哥的小脸轻微的垮了一下,但下一瞬间就恢复了兴致高昂的样子:“娘,去了快回来啊!”
二娘子嘴边却含了一缕不屑的笑,她转头示意了下,她房内的教养妈妈陈妈妈行了一礼,反而往后退了几步,就站在了三娘的椅子后面,二娘子这才抬手扶了扶鬓边并不歪的珠花,跟在范姑母身后走了。
台子上热闹依旧,三娘的心思却明显移了开来。
她一双黑葡萄似得大眼睛转了几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渐渐流露出狡黠的神色。
她正要说话,林越却先动了。他一个跨步站起来,恰好坐在三娘和天哥之间几张椅子中的一个,他含笑道:“倒是忘了专门给表弟道谢,前几日送来的礼物中,那几块上好和田细白玉佩是表弟送来的?我倒也不太懂什么是好不好,就是听父亲房内的叔叔们说了几句,真的试了下,坠于水中,提起来时,还真的是滴水不粘....”
天哥笑得含蓄:“表哥喜欢就好,当时选了半天,还怕礼太轻表兄不喜欢呢”
范姑母一走,天哥就这么肆无忌惮的拉仇恨,林超实在很想吐血。
可现在室内主人家,除了三娘四娘和五娘三个小姑娘,就是些下人在了,他再看不惯这个小崽子,心里也知道,要是这个时候天哥出了什么事,三娘第一个就难辞其咎,大家面子上都过不去。
林超顿时醒悟了林越的心思,他也站起身来,顺势挡在了三娘面前。
林越又转过头来,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问道:“三妹妹,有件事想问问你,听说你师从绣娘已经快一年了,你倒是说说,这花样是是鸭子还是鸡呀!”
没想到林越竟然还随时揣在身上,哼,一定是专门等着羞羞我的,三娘子顿时涨红了脸,伸手欲一把夺过:“大表哥,人家明明绣的是蟾宫折桂!既然这么取笑人家,那就还了我罢!”
林越却先对着天哥说道:“太好的玉,怕带出来磕了碰了!”语气中有几分解释的意味。
呵呵...也就是天哥不懂事,还有心思边笑边拿手刮脸:“三姐羞羞,不好好上绣娘课!”
三娘子涨红了脸,心中的怨气却少了几分,小姑娘终究面子薄,一跺脚道:“不和你们玩了,我找母亲去!”
陈妈妈明显松了口气,一边屈膝行礼道:“表少爷表小姐且略坐坐”一边跟着三娘走出了屋子。
林超心里也松了口气,三娘这个爆火炭的脾气,没有她母亲和两位镇得住她的姐姐在,她和天哥在一个屋子里,准得出点什么事,可一回头就瞧见他大哥正一脸郑重的把香囊塞回怀里,他那口松下来的气,顿时又提到了嗓子眼。
天哥这时却站起身来,身后簇拥的丫鬟婆子顿时面色一凛,挺直了腰杆,做出郑重的神色来,他微微欠身:“表哥表姐先坐坐,小弟去去就来”
看样子是要去上官房了,林超也站起来道:“表弟等等,我也一起去。”
天哥顿时挨了上来,牵着林超的袖子甜甜笑道:“那最好不过,表哥跟我来。”
每个院落都设有官房,离听水阁十几步之遥的泮水院东边挨着湖面,小小巧巧只有三件正房,就是为了客人们歇息的,林逸和天哥各自去了官房。
门外,各自的丫鬟早就准备了水和白手巾备着,等到兄弟两人洗完手擦水的当儿,假后面转过一堆人来,顶头的那个青年女子一身绿袍,身姿妙曼,走动间腕上的镯子金光闪闪,越发衬托出如玉的肌肤,却是玉桥。
林超一边把手巾递给丫鬟,一边往前走了一步,和这么个活宝贝站在一起,无端中只觉得压力很大,只盼着赶快来个人送到范姑母眼皮底下,最好自己不要担上丁点关系。
等到走到跟前了,林逸敏锐的发现玉桥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惊讶之色,虽然很快恢复如常,林超有些意外,虽然不是亲的,难道和天哥站在一起,就这么让人惊讶?
玉桥很快摆出笑脸:“六少爷,夫人请您去一趟前厅,沐家妈妈想给您请安”
她的目光斜斜的在林超身上打了个转,没等林超说话,天哥揪着林超的袖子不放:“二表哥,一起去呗,三姐肯定也在呢”
林超就有些诧异。
单是沐家的婆子非要给天哥请安就已经有些奇怪了,天哥虽然是三房的嫡次子,但现在已经过继到了范家二房,身份特殊,按理就该和亲生母亲那边的亲戚远着点才是,一是为避嫌,二是为了不寒如今父母的心,谁家不是没了法子,才会想到走过继这条路?最怕的就是继子心永远偏向亲生父母,那养父母岂不是白忙一场?
所以,刚才范姑母不肯让天哥跟着出去就是为了这点,可这沐家的婆子想来也是经常出门的,怎么连这点脸色都没有?而且更深一层,三娘才说去找范姑母,后脚沐家的妈妈就要和天哥请安,这其中,说没有内情,可能吗?
林超隐约感觉有些不对劲,但一时又说不上什么来,直觉还是离天哥越远越好,于是婉拒道:“那我去找三表妹”言下之意,是不会在前厅久呆的。
玉桥只得道:“那请表少爷和六少爷跟着奴婢走罢”
但她微微紧绷的肩头,显示这个范姑母面前很能说得上话的大丫鬟,并不像面上看的那般神色自若。
林超连连盯了她好几眼,根本也看不出什么不对来,只能任天哥继续揪着他的袖子往前厅走,走到醉心园时,他脚步不由的顿住了。
三娘正站在水池边看鱼,她身边有一个丫鬟捧了鱼食碗,不时洒下几颗,引的池子里一堆鱼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张着大口争夺,你挤我,我挤你的,不停在水里翻动着,池子里泛起一层接一层的水纹,引得三娘笑个不停,她一转头看见天哥和林超走过来,忙招手道:“表哥和六弟快过来看,这堆傻里傻气的鱼在抢吃的呢。”
林超看着她眉间眼梢都是笑,一副真心很高兴的模样,不像有什么事的样子,心里还怪自己是不是多想了。
玉桥这个时候适时插话道:“三小姐,前面还叫六少爷过去呢,要不你陪表少爷在这边看看?”
三娘有转了转眼珠子,道:“那六弟就先进去吧,人家再怎样也是好意给你请安,青云,你再投点食,那边还有一群呢,好让表哥再看看”倒真的没有再和天哥说些什么。
林超刚才心中那不安的感觉又浮上了心头,三娘这话说的虽然没什么不对,甚至还有几分开解的意味,可一站在天哥的立场想,他的身份很是微妙,沐家的妈妈给他请安就有点是不顾他的处境,天哥年纪再小,不代表没有脑子,自然以后和沐家的关系对待上就要慎重得多了。
可三娘这话,到底是有心呢,还是无意呢。
天哥很聪慧,他撅着嘴巴道:“姐姐们不是在前面见过了嘛,非得喊我再跑一趟,讲这些虚礼,有这功夫,我还不如在前面看戏,也免得走来走去热出一身汗!”
却是顺着话把不是推到了沐家身上,那可是亲姨母家里!
跟前还有侍奉的丫鬟们,要是这话传出去,即使能用年纪小不懂事来开脱,终究也免不了一个忘本的指责,话说到这里,林超就是再不喜欢他,心里也忍不住为他小小的心酸了一把,果然豪门世家,哪有真正单纯的孩子?一面是亲生姨母,一面是养父母,在夹缝中生存,可想而知是有多么艰难。
林超伸手接过鱼食碗,洒下一大把,池子里的鱼顿时沸腾起来,重新让三娘的目光移到了水面上,三娘果然急得来夺他手中的碗:“表哥!谁叫你一次喂这么多!这些蠢东西其实很聪明的,一旦吃饱了就不会再来抢了,那还有什么好看呀!”
她浑然觉自己的话竟然是前后矛盾的,看来是真的急了。
天哥微微一笑,准备绕过他们身边往前走,正在这个时候,三娘犹觉得气不过,伸手推了林超一把,林逸一个趔趄,左脚不知道踩到了什么滑滑的东西,一个不稳,身子顿时往池子里栽去,人一旦身体失去重心,双手就会下意识的去抓离他最近的东西。
而离林超最近的恰巧是天哥!
陡生变故,众人都是吃了一惊,但三娘眼中的除了惊慌之外掩饰不住的一抹喜色,甚至还有些期待,电光火石之间,刚才的一切疑虑都迎刃而解,不论是玉桥看到天哥身边人是谁之后的惊讶,还是三娘的反常,林逸心中顿时明白了。
不用旁人提醒,他也能明白虽然是夏天,但池子里的水一样是凉的,天哥一个不足五岁的小儿,掉进池子里后果会有多严重,只怕即使马上捞起来,也有风寒的可能,更严重的要是落下了病根子,人可不算就废了?!
他甚至来不及去瞪三娘一眼,心里只道:“范知书你这个死丫头,这次你可害死我了!”
手却硬生生的收了回来,只得喊一句:“这地上好滑!”
众人只听见只听见嘭嗵一声,水花喷溅,林家二表少爷就掉进了一丈多深的池子里,别人尚可,玉桥一个激灵,赶忙把天哥抱在怀里,远远的离了池子。
还好园子里伺候的婆子都是水性好的,几下就把林超从水里捞了起来。
三娘早已吓白了脸,看到林超被婆子湿漉漉的抱起来,才捡回了一丝神智,道:“快把天哥送到前厅去,你们自然知道该怎么说!然后再把大小姐悄悄叫到叠翠阁来。”
其实不用她吩咐,府里的丫鬟都是深谙生存之道的,自然也不会蠢到这个时候乱说话,更不会乱了分寸,顿时分成两拨,一拨送天哥去前厅,一拨护送着三娘和林超回了叠翠阁。
天哥好像是被吓住了,直到快到前厅,脸上才换上了笑容,还未进门,从玉桥身上挣下来,迈着小短腿,噔噔跑到了范夫人面前,一头扎进她怀里,范姑母拍了拍他的肩头,嗔怪道:“没见着有客人在?还不快去给嬷嬷们问个礼!”语气中的宠溺之意多过于责怪。
沐家派来请安的四个婆子也是穿戴的不比主子逊色,坐在脚踏上,闻言赶快站了起来,天哥走上前去,倒真的收敛了脸色,行了一礼。
四个婆子慌忙躲开,跪了下去:“当不得六少爷的礼,本该奴婢给六少爷请安的。”
天哥也是侧身受了礼,慢慢的退回到了范夫人身边,然后又和两位姐姐见了礼,就乖乖的坐在椅子上,眼珠子都没乱转一下。
虽然有些孩子气,也当得起:“进退得宜,举止文雅”这八个字了。
四个婆子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看来范姑母在范六少爷的礼仪教养上,的确是没有娇惯的,自家夫人,这下总该放心了。
但是一想起刚才猛然听到远远传来的声音,有一个婆子的眉间还是蹙了起来。她就笑:“怎么今日没看见三小姐?”
范姑母当家做主母十多年了,哪里连看脸色的基本功都没有,谁家院子里,在大白天的,就有喧闹之声,哪里又是个世家大族的做派呢?
要不是有客人在,她早就派人出去问问是怎么回事了,面上虽然一派沉静的样子,但她的牙紧紧咬着,感觉十分难堪。
偏偏就是在沐家的人面前,好好地非要请安,自家这个妯娌,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谁不知道自己那个三弟妹未出嫁的时候,和沐夫人姐妹感情最好,非要在这时候显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么?打量着我气量这么小?公然虐待继子么?
自家公公放着大房的九少爷、二房的十二少爷都不要,若不是天哥身上同时有范家和沐家的血脉在,又何至于非要把一个已经能认得父母的孩子塞到二房来!孩子不记事的年纪过继到二房来才是最合适的,而天哥他...
范姑母看着天哥,微微叹了口气,若说怨恨,她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怨恨,因为过继了天哥,连自己娘家弟弟,这次出嫁多年后归宁的第一次见面,态度都有些不冷不热起来,自己的三个女儿,可都还没有说亲!正是需要亲外祖亲舅舅帮扶的时候候,一个半路兄弟的亲戚,你还能有什么指望?!
范姑母于是放下茶盏,她道:“正要给众位告个罪,今日侄儿侄女过来,后边设了个小戏台子,没个人陪着实在不像话,三娘子虽然年纪小,但和表哥们也算玩得来!所以竟不能前面来了”
范姑母这话虽然说得是轻轻柔柔,但四个婆子都感觉面上有点讪讪,于情于理,谁家有客人上门,主人家没人作陪的?即使是往来交好的世家遣人来请安,当家太太和小姐们出来接见,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可自家夫人非要捡在林家上门做客的同一天派人过来,还非要和六少爷请安,六少爷来了前厅,反倒把林家的少爷们晾在后面,让一个闺中女儿作陪。
这哪里是待客的礼数?这让林家如何看?范府做为主人家不好推却,说这话算是轻的了!
沐家婆子赶快站了起来,她们常年在各府上行走,因着沐家的名号在,夫人小姐们都给几分薄面,自然也懂得见好就收,顶头的一个陪笑道:“原是这般,奴婢们也该告辞了,倒羡慕府上这般热闹,到底是富贵之乡,我们那边,就是缺好的戏班子,所以我们夫人听得少,连带着我们大少爷二少爷都是沉静的性子....”
其实以沐家云南王的尊荣,哪里会缺好的戏班子,即使沐府没有,下面自然有识趣的人排队等着送去,只怕沐府看不上!
范姑母也明知她是客套,也不得不叹一声到底是常年在外面各家行走的,就是那么会说话,就算捧范府,也不忘点出自家少爷的好脾性,沐夫人嫡出的两个儿子,长子沐润泽今年刚满十四岁,次子沐静麒也是十二岁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哪有不皮的?
天哥年纪小,有的时候玩闹起来,也是吵得脑仁都疼,年纪合适,家世相当,脾性又沉静..
范夫人沉吟了片刻,道:“不过是小孩子们看得戏罢了,既然你说一句好,也算是他们戏班子的造化了,记得你们大少爷,是进书院进学了?”嘴边到底露了点口风。
另一个妈妈笑道:“可不是,如今在望京书院读书了,夫人以后回了上京,方便时自会上门请安,就是听说书院功课抓得紧,这不,今年就老夫人寿辰回来了一次,不过两三天又急急忙忙的赶回去了,还好我们夫人老爷寿辰都在年底,不然来来回回的,只怕又要瘦几分呢!”说完蹙了下眉头,一副真心疼的模样。
又愿意读书又重孝道,沐府妈妈不经意间的又给自家少爷加了分。
范姑母微微一笑,当父母的再怎样,也是看自己孩子好,再说,即使结两姓之好,也没有女方上赶着的,女儿家本就要矜贵,加上即使他千好万好,偏偏是姓沐,刚才那点心动早已抛到了脑后。
就转了口风:“既在上京,就有见面的那一日,那也就不虚留你们了,代我向你们夫人问好,那你们二少爷是跟着你们夫人的?正好,我这边新到了些小玩意,就带回去玩吧。”
旁边立即有几个丫鬟捧出几个托盘来,色色礼品,都是用红底金色云纹的布包好的,显见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沐家的婆子们跪下磕头,口里道:“夫人破费了!奴婢等代夫人、二少爷谢过夫人”
范姑母微微点头,看来沐府虽然久居云南,但对上京江南一带的风俗人情,也是烂熟于心啊。
等到沐家的几位婆子都走得看不见人影了,范姑母才垮了脸,用手抚了抚隐隐作痛的额头,大娘子二娘子和天哥都站了起来,一句话都不说。
范姑母闭了眼道:“天哥跟我继续去后面看戏,二娘你去看看,大白天的,吵吵闹闹的很好看吗?知道的,说我们叫了个戏班来唱戏,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范府自己都扮上了!”面上是掩不住疲倦之色。
二娘子前脚刚走,后脚就有婆子进来回话:“老爷听闻林家少爷们都在,提前回来了,就快到前厅了”
范姑母的脸上立刻就精神了几分:“玉桥,赶快去预备着,老爷每日要喝的防暑汤,这会子回来,肯定热到了”
玉桥忙带着婆子赶去前厅。
范姑母就携了天哥的手往外走:“我的儿,你父亲回来了,你可高兴不高兴?”
天哥仰起头,脸上露出毫无防备的笑容:“自然是欢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