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超又找了个理由,先把萧问支走了,手指在桌面上敲了半天,才缓缓问出了一句话:“半夏,主子这里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你当时被你爹卖了,你恨不恨他?”
林超到底才十岁,虽然在萧问面前一副若无其事、冷了心肺的样子,可终究是承欢了十年的亲祖母、亲爹爹,这点不舍,在同龄人半夏面前,终究是露了出来。
半夏抬起眼看了一眼林超,浑然不觉这件事有什么难言。
他低声道:“实在不瞒少爷,半夏以前的名字,叫阿七,因为我娘生我那日,是初七,她也不识字,干脆就这样叫我了,我娘死得时候,我才一岁多,后脚后娘就进门了,她没有生育,就看我们三姐弟百般地看不顺眼,两个姐姐,都已经被她变着法子卖了,就留了我一个,还是我爹看我是个男丁,舍不得卖的,没娘的孩子,要识趣才能活下去,从小了,什么活都干,什么苦都吃,好容易熬到九岁多了,眼看着再熬几年就可以靠自己找饭吃了,偏偏今年老天爷不赏饭吃,几个月没有下过一滴雨,收成不好,这个时候后娘又生了小弟弟,看小的更不顺眼了,小的也不敢往她面前凑,一个多月,都只喝野菜汤,一颗米都没有沾过牙齿,身上一件衣裳脏了烂了,照旧在穿,只要能蔽体就行,没有吃饱,走路走几步都要歇几步,还要咬着牙走老远去找野菜,可即使这样,也暖不了没用的爹爹和狠心后娘的心,那天晚上,我爹破天荒给我一碗米饭吃,我就知道....恐怕我,也要离开这个家了。”
虽然是才过去几个月的事,半夏提起来,口吻已经是一片冷漠,不带有一丝感情:“其实不瞒爷说,自打小的懂事之后,经常听村里大妈们嚼舌头,就知道,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我肯定会有这么一天的,可被卖了也好,我要是留在家里,后娘有了自己亲儿子,等着我的,指不定就只有一个死,而且,当时小的被卖那一刻,小的就发誓,我亲爹,他既然狠心虐待我、令我衣衫褴褛、饥肠辘辘,没有尽到半分做爹的责任,不把我当儿子,只当我是一个苦力,最后还可以卖钱的工具,今日我离了这个家,不论被卖到哪里,再也不会回去,他是生是死,都不与我相干,从今日起,我也不会再把他当爹!”
到最后,半夏的话里已经带上了近似于决绝的斩钉截铁。
林超就是一怔,好半天才自嘲的一笑:“原来是我想多了。”
不论家境如何,这世上父母和孩子的缘分都大抵相同,父精母血,父母对于孩子,纵然有天大的生他养他的恩情,所以世上都只说,只有没有尽到孝道,体贴父母心怀的儿女,而无不是的父母。
可若是这份本该无私的情感里,一开始就掺杂了利用、冷血和欺骗呢?
作为父亲,就因为你给了我生命,所以即使你不珍惜这段来之不易的父女之情,眼睁睁、笑着送我去死,我却要屈服于世人眼中的孝道,不能对你有半分怨恨?!
凭什么?!
而半夏的这席话才真的令他醍醐灌顶,这事情他的确是想复杂了,太看重亲情,所以隐瞒的不堪的真相,一时大白以后,才固执地钻了牛角尖。
父母养育儿女,其实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未尝不可理解为是一桩交易,这样一想,其实这就会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林老爷作为父亲,给了自己生命,那么自己自会顺他的意去上京,而不论自己去上京,会遭遇什么,最后是生是死,再与他无关,就权当报答了他的生恩。
但,从此之后,我们父女之间,祖孙之间,恩情都两清了。
作为父亲和祖母,既然你们都不把我的生死放在心上,那么,我又何必,再把你继续当成父亲,当成祖母呢?!
世人口中常说,父慈子孝,父慈子孝,可父若不慈,子,又如何孝?
“再继续这份亲情,这不过是强撑着粉饰太平,再白白增添我的苦楚罢了!可对于你们,却没有半分损失,还不如,就此斩断的好!”
佛前,林超一边深深叩拜下去,一边冷漠地想,一行清泪,却不自觉地滑下来脸庞。
他拼命安慰自己:“没有了祖母、没有了父亲,我还有母亲、还有小四,没了旁人,大不了以后自己多心疼自己就行了。”
那泪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林超揩了好几次,都还是一个劲地往下流,到最后,他干脆放弃了,这就当是哭丧好了!
这段被陡然斩断的亲情,在黄泉路上没有哭声相伴,也的确不算遵从了周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