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三章 东床
作者:阿幂      更新:2019-07-28 14:28      字数:2315

来的天使也姓高,单命一个汾字,却不是宗亲,不过是凑巧了。高汾四十五六岁年纪,也算少年成名,不上三十岁就中了进士,名在二甲,也算早发了,只是自此以后仕途艰难,熬了十年,还在礼部做个从六品的给事中。这回能做钦差,还是因为往蒋璋军中来,要经过叛贼高畅的地盘,大家推三阻四,只有高汾,别有肚肠,自告奋勇。

蒋璋如今还是大梁朝的臣子,见京中使者来,少不得摆上香案带着子侄麾下将领领旨。

成平帝的旨意上先对蒋璋“忠于王事”拒绝伪太子遗腹招徕的赤胆忠心表彰了一番,又说从前种种都是有奸臣作祟这才使得忠臣受屈。再加上随着天使来的那一批虽然不足以填补从前克扣的那些军饷,也能做补充的一批粮饷,也是朝廷态度转圜的一个表征了。

旨意里更道是,如今朝中奸臣都肃清了,蒋璋也该还朝与镇国公合军,将假冒悯太子遗腹的反叛剿灭。这道旨意,蒋璋乖乖地领了,左右旨意上又没说几时和傅廷芳合兵,合兵又是怎么个合法,其中可转圜的余地极多。

不想,看着蒋璋领了旨,高汾竟又摸出第二道圣旨,这一道旨意尽管骈四俪六华丽至极,可也难掩它的荒唐,简直好说句乱命。原来这道旨竟是从前的宋嫔,如今的宋太后要册蒋苓为贵妃。

从来朝廷册妃自有规章,虽然每道册妃旨意都要说句奉太后懿旨,实则都是皇帝自家意思,再没有太后亲自下懿旨的道理。且贵妃虽然不须祭告宗庙,可一般也有仪程,有正副使,更要紧的是,要事先问一问得知道娘子是否婚配,不然这头下旨,那头闹出娘子已有夫婿,皇家的脸面往哪里放?

前朝就有过这样的例子,前朝哀帝无意间见了翰林许待诏的幼女一面,喜她青春貌美,就要册做夫人,也不召许待诏问话,旨意径直颁下。不想女郎幼年就与礼部侍郎的独子定亲。别说是出过婚书了,就是没出婚书,许待诏也有士人风骨,不肯谄媚,是以慷慨陈词不肯接旨。天使叫许待诏几句话说得羞愧难当,却也无可奈何,怀恨回宫复旨,转头更有意将此事泄露出去,叫侍郎家听见了。

许女郎的未婚夫也罢了,只说是皇帝不知根底胡乱下旨。侍郎夫妇却是忌讳着哀帝,不敢得罪他,哪里还敢结这门亲,就把罪名都堆到了许女郎头上,说是女郎有轻浮之举,不然如何就引得上皇帝要召她进宫呢,赫赫扬扬请了官媒登门退婚。连着遭遇羞辱,许女郎又是个有气性的,当晚就悬了梁,待得服侍她的侍女们发现,已然香消玉殒。

消息传开,虽然也有怜惜女郎无辜的,却也少不了说她是羞愧失节这才自尽的。好在她未婚夫婿有情有义,心痛女郎屈死,在女郎灵前立下毒誓,发愿终身不娶,不负妻义。灵前誓言,哪是那么好违背的,到了这时,侍郎与夫人才悔之不及,到底不肯死心,又百般手段,不是催逼就是装病,总不能令儿子回心转意,悔恨之下,侍郎夫人一病不起,不出三年也没了。看着妻死母亡,侍郎之子也是心灰意冷,自此出走,可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侍郎绝望之下封印辞官,回乡去了。

一道旨意,折了三条人命,固然侍郎家有薄情怯懦之嫌,可皇家也因此脸面无存,更是前朝宗室们串联章太后废黜哀帝的起因。

史笔如椽,字字如铁,不想本朝竟又重现了这出荒唐闹剧。便是旨意真是宋太后下的,可如果没有成平帝默许,又怎么可能由高汾带出京来?这对儿母子竟和前朝那位哀帝一样,一样视臣子如奴婢犬马。更有一则,在蒋璋父子们看来,宋太后作甚要册蒋苓做贵妃?是蒋苓久有贤孝之名?还是蒋苓才貌过人,?还是蒋苓有甚神佛保佑,可诞育圣天子?

都不是,不过是成平帝与宋太后母子依旧信不过他们家,要把蒋苓扣做人质罢了。这道旨不好由成平帝亲自下,这才以太后名义下了懿旨。蒋家若是接了,在这对母子眼里,只怕连猪狗也不如。日后折辱起来连着迟疑也不会有,一家子老幼谁都不会有个下场。是以蒋璋原本六七分的反心在听完这道旨意后顿时翻了个十足,脸上几乎挂不住怒气,咬着牙道:“天使来得晚了,女才定亲。”

听见这句,高汾瞠目结舌。

原来在他看来,虽然太后旨意仓促,可初封就是贵妃,也算是难得的了,何况成平帝如今还无子,皇后年岁也不轻了,一旦贵妃生下皇子,很可能就是庶长子。依着大梁朝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规矩,又有魏国公这样的外祖父,大位也是想得着的了。这样的好事,轮到谁家都要心动的啊,难道魏国公就不想有个皇帝外孙吗?指定能答应。他这一答应,为着自家外孙的江山,敢不用命?叛乱平定指日可待,到时宣旨使者的不免也有功劳呢。

正因此高汾以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蒋璋都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是以许多人畏难的时候,他才自告奋勇地来做赐婚使,所以听着蒋璋拿蒋苓已定亲来拒绝,就有些恼羞成怒。冷笑两声:“国公这是要抗旨了?”

蒋璋的忍耐早到了极处,听见这句也冷笑几声,道:“便是家里部曲奴婢配亲,家主也要问声情愿不情,难道在皇帝眼里我们这等出生入死的臣子将领,又算什么?恕我不能奉此乱命!”

高汾脸上也气红了,怒道:“甚个乱命!君臣父子的道理,国公难道不知道?难不成,”一句“难不成圣上还配不起溧阳县君”的话到了他唇边又吞了回去,竟就改成了,“难不成你们也想造反?”这话不说还罢了,一出口,四周顿时鸦雀无声,又过一会,就听得“咚咚”心跳,却是高汾自家的心慌得厉害,又有冷汗从他额角滴落,砸在沙地上,砸出几个坑。

就在高汾要抬手擦汗之际,就听一人道:“朝廷视我等为猪狗,若是再奉朝廷号令,岂不是真自认是猪狗了。”这话说得直白粗鲁,绝不是蒋璋与他几个儿子的口吻,倒似江湖草莽的声口,转头看过去,却是个身量中等,脸色略黄的男子,双手抱臂,嘴角下撇,满脸都是嘲讽地看向高汾。

高汾即羞且怒,指着人问蒋璋:“国公,这是哪个?竟然谤及圣上,还不将他拿下!”

蒋璋竟是笑道:“好叫天使知道,这是我家四娘之东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