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也是一样,听见修氏说为着尤氏一族牺牲十二娘,也就肯商议:“十二娘到底唤我们一声伯祖父伯祖母,牺牲她,我也不大忍的,总要她自家情愿才好。更何况,牺牲她也未必有用。”
修氏微微一笑,她已年老,脸上皱纹纵横,灯光下这一笑,竟是颇见阴森:“郎君不若问问十二娘?”说了,转头向门口看去,引得
尤尚德也看了过去。
就看书房门口站了个十八玖岁的女郎,头上身上装饰浅淡,面上也没有多少脂粉,益发显得明眸善睐,美貌温柔,正是名声远扬的尤十二娘。
不等尤尚德开口,就看尤十二娘盈盈拜倒:“伯祖父大人,十二娘无才无德,得父祖兄长们爱惜多年,无以回报,常自羞愧,今愿效力绵薄。”
尤尚德张口结舌,修氏与尤九郎两个倒是相视一笑。
原来尤九郎来见尤尚德前先去见了修氏,他在尤尚德面前说得还算克制些,在修氏面前几乎好说毫无顾忌:一个小娘子,家里娇宠着养大,也算是锦绣堆出来的,费了多少心血银子下去?要太平年月也罢了,替她择一佳婿,使她终身有托,家里也多个用得着的姻亲,守望互助。可如今不是乱世么,伯祖父又得罪了楚王殿下,十二娘这么个美貌小娘子搁家里,倘或叫什么小军官与小官吏瞧上了,给是不给?不给,现就得罪人;给,可惜了十二娘这么个人才,倒不如献与楚王。
楚王可还没纳妃呢,十二娘又不比人差,正妃位是不用想的,必然是魏王亲定。可只消十二娘能生个一儿半女来,侧妃之位总好想一想。便是侧妃也捞不着,也总比便宜了不知哪里来的野人好。
修氏听了,深以为然,让九郎先来劝尤尚德,她亲自去劝十二娘,也不知她同十二娘说了些甚,竟是劝得她点头了。不光答应,还亲自来陈情,一副儿不叫她去反辜负了她一片心的模样。
尤尚德震惊之余,竟也心动,到底碍着十二娘父母仍在,不好越过他们去,便问:“你阿爹哪里怎么说?”
十二娘依旧跪着,将头抵在手背上,一字一字地回答:“阿爹阿娘受恩良多,也有报恩之心。”
尤十二娘之父尤申虽没才名,连着考学也屡屡不中,到如今儿女都已成年,连着孙子都有了,还依旧是个白身,性子却是耿介,怎么肯拿女儿去搏前程,原是不肯答应的。
不想修氏却是会训人,沉了脸问尤申,问他这一世人可做了些什么成绩来?说他父子二人文不成武不就,只靠着祖荫庇佑,所用的一笔一纸,身上一丝一缕,哪一样不是受家族供奉?如今家族有难,叫他们做一二牺牲就这样不甘不愿,可说是狼心狗肺。
这话未免有些强词夺理,只尤申夫妇都不是能言善辩的,心中知道不妥,气得满脸通红,口中却说不出道理。还是十二娘,听见修氏那些话就晓得族里计较已定,由不得他们父子们说话,只能含羞忍耻地出来,越过她父母兄长,自家答允下来。修氏这才欢喜,带了她来见尤尚德。
只是十二娘虽然自家情愿了,可怎么将人送上去,却成了问题,毕竟蒋存信是楚王,平白无故的见不着他人不说,贸贸然将人送上,倒叫他轻视了十二娘。
就在尤尚德与尤九郎为难的时候,忽然有个机缘送到了眼前。
原来蒋存信身子虚弱,前些日子一直强撑,到安阳城里料理得差不多了,他也就倒下,病得起不来身。蒋存信身边无有一个姬妾,侍从侍卫们护卫也自然周到,在床前伺候就有不足。而从前的参将府、知府后衙倒还留有丫鬟,可一个个的,大约是叫她们从前主人之死吓坏了,听见楚王名头就浑身战栗,看见他的人,能抖得站不住。
蒋存信的脾性向来挑剔,看着她们见自己如见虎狼,自然十分暴躁,动辄发怒。而他一怒,丫鬟们自然更是害怕,竟有生生吓晕过去的。是以,没过几日。楚王大营里传出消息,要找几个样貌秀丽性子灵巧的丫鬟来服侍楚王。尤十二娘就是这时被她的伯祖父与堂兄送到了蒋存信身边。
十二娘对为着一句话就当众叫她伯祖父没脸,在他下属往尤家寻衅时又从不管束的楚王原先没一丝好感,不过是为着族人不得不来。不想她见着的楚王与传言里的楚王大相径庭。
传言里楚王跋扈刻薄,一言不合就将服侍他的丫鬟吓煞。可眼前的楚王言不高声,瘦弱憔悴,嘴唇上苍白得没有一丝颜色,若是不晓得他身份,只怕还要以为他是哪家秀士。
十二娘的心口忽然有些闷。
蒋存信听说寻了新人来,微抬眼皮从几人身上掠过。能在这时送到蒋存信面前的,多少都是存了凌云志的,见他拿挑剔的目光看过来,一起低头,倒是无有一个自作聪明强出头的。
蒋存信虽然晓得送她们过来的人她心思不纯,可看看几个小娘子都清楚干净,瞧着也不算蠢,就罢了,眼睛又看回手上的书卷上:“我脾气不大好,不喜欢人没听明白我的话。下去罢。”
自此以后,这四个小娘子都做起了婢女的营生。她们在家时都是小娘子,也有丫鬟仆妇伺候,不说样样紧着她们,可也能说十指不沾阳春水。现在到了蒋存信身侧,做的也不过是奉药吹汤的活计,连着敲背捶腿也挨不上,凭她们怎样周到仔细,这位楚王一律是不理不睬。又只在白日许她们进房,到了晚间,值夜的都是他的侍从,无论是十二娘还是旁的小娘子,竟是没有一个能摸着一点边。
要说来前,小娘子们还有争胜之心,可看着楚王这样绝情,也只好死心。反指望楚王早些痊愈,好放她们还家,左右家里送她们来时,并没有声张,日后再悄悄回去,谁又能知道呢?
不想,小娘子们想得倒是如意,其中硬生生出了岔子,不几日后,她们都好还家,独有十二娘,是再回不去的了。
出事的源头还是在蒋存信身上,他这一病,虽然不算沉重,可也缠绵难愈,蒋璋心疼幼子,就使长子蒋存孝来收尾,好叫蒋存信能回来修养。
蒋存孝看蒋存智不大入眼,是嫉妒他不过是投在岑氏腹中,就能越过他这个长兄做了世子。可蒋存信与他岁数相差太多,足要差了将近九岁,哪里来什么矛盾冲突,所以弟兄感情反而和睦,听说要他去替蒋存信收尾,蒋存孝一口答应。
蒋存信暂住在叶知府从前的府邸中,蒋存孝熟知知府衙门构造,也晓得蒋存信身边没有女眷,没有什么好避忌的,所以长驱直入,直进后宅,前脚才踏进房门,眼角那么一扫,竟就呆住了。
却是蒋存信床前跪了一个女鬟,穿一件浅红衣衫,腰身玲珑,乌发如云,正自哀哀哭泣。
蒋存孝就有些尴尬,正想后退,蒋存信已叫住他:“长兄快进来。”说了又向跪在身前的女鬟道,“尤小娘子,令祖将你送来是个什么打算,你不清楚么?回去罢,我不曾叫人为难他,自然也不会为他开脱。”
十二娘怎么不知道尤尚德的打算,他脱身还不足呢!还痴心妄想要做下任楚王的曾外伯祖父,这样的美梦,他倒是会做,可楚王眼里哪有她们这些人呢?可要求不得楚王恩典,她又拿什么面目回去见伯祖父呢?十二娘伤心为难得厉害,仗着蒋存信虽然冷淡挑剔,却不是暴戾的人,只是跪着轻轻哭泣。
断断续续的哭声丝丝缕缕地传入蒋存孝耳中,竟是勾得他心上一动,脚下几步一迈,就到了蒋存信床前,身一转,在床边坐了,居高临下地看向尤小娘子,看她伏低了身子,只瞧得见一头乌压压好浓发并一双素手,看不清面目。
蒋存信看他坐下,只能同尤小娘子说:“这位是泰王。见过了。”
十二娘依旧不敢抬头,膝盖挪动转了半个身子,盈盈拜倒:“民女尤氏女见过泰王殿下,殿下千岁。”
这一管声音好说一句莺声历历,偏还带着些哭音,格外的叫蒋存孝心痒,也不知他怎么个想头,竟是说:“抬起头来。”
十二娘不敢违拗,缓缓抬起头,瞧了眼面前的男子,还来不及瞧清他的面目就飞快地低下头去。
她没看清,可蒋存孝却是看明白了,这个哭得可怜的尤氏小娘子倒好说个佳人,心上越软了几分。他心上一软,连着声音也软了:“你先下去,我与话同五弟说。”
十二娘低低答应一声,盈盈起身。想是跪得久了,甫一站起,脚下有就些不稳,人似弱柳扶风般晃了两晃,吓得蒋存孝险些伸手去扶她:“尤娘子,小心了。”
十二娘依旧低着头,一张粉面却是涨得绯红,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看着人一走,蒋存孝便问:“这小娘子,五弟收用过没有?”
这话问得蒋存信脸上微微一白,瞬间又和平常一样,“长兄这是什么话?她是本地士绅送来服侍的丫鬟,并不是我内宠。”
蒋存孝便笑道:“你也太老实,罢了,你也晓得,我与你长嫂这些年都无有子嗣,正想寻个聪明伶俐些的小娘子。既然你不中意,我就收了。”
尤氏的父祖将她送来就是要搏个前程,跟楚王与跟了泰王又有什么分别呢?
蒋存信微微一笑,说了个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