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十二娘哪里晓得不过一息之间，蒋存孝与蒋存信兄弟两个已将她的去处商议定了，至于尤氏一族的族人到底是个什么想头，全不在他们弟兄心上，。

便是尤尚德等人不要脸面地将娇养长大的小娘子充作婢女送来邀宠，可十二娘到底是良民，蒋存孝想将她收入泰王府，总要告诉她尊长一声才是道理。

尤尚德将十二娘送出时想攀附的是楚王蒋存信，一来蒋存信青年俊秀，二来，楚王府中尚无王妃不说，也无旁的姬妾，十二娘要真能入了楚王的眼，先生下长子来，便是日后楚王有了王妃，王妃也要容让她一二，尤氏一族就算有了依靠，往前他得罪楚王的事也能尽数揭过了。不想峰回路转，寻到门上说亲的倒是楚王身边的顶受青睐的赵英，可说的人却是泰王。

泰王蒋存孝是魏王长子，身份也好说顶贵重了，除着王世子，大约就好轮着他了，只可惜他年已三旬，且早有王妃赵氏在。

听说泰王与王妃夫妇情深意笃，便是成亲十来年王妃一无所出，泰王身边依然无有一个内宠妾室。又听说并不是泰王与王妃鹣鲽情深，实际王妃骄傲跋扈，泰王身为魏王长子，在外也是悍勇善战，却不能辖制自家妻子，被压制得一点气性也无有。无论是哪种传说，十二娘到了泰王府，有这样的王妃在前，日子总归不会太好过。

尤尚德虽然一心要带契尤氏一族，可到底还不算太糊涂，做不来明知是前路艰险还将侄孙女送过去的事。倒也不全是他心疼十二娘才推脱的，实在是不是他自夸，十二娘就是放在旧京里也是上等的人物了，笼络没有内眷的楚王也就罢了，有个厉害王妃的泰王，多半是废了，他哪里舍得。

所以只说当时将十二娘送去服侍楚王，是想着殿下救民水火，如今却少规矩人服侍，于心不忍。听见如今楚王殿下即已大安，十二娘也该回来安心备嫁了。

这话说得是冠冕堂皇，可来人起先用扇子挡着脸笑，还忍着些，到后头竟是拍案大笑，毫无遮挡，直笑得尤尚德面红耳赤。别说尤尚德他致仕前也曾官至四品，虽然还算不得高官，可就是顶头上司也不曾这样嗤笑过他，就是初入官场，也不曾遇到这样肆无忌惮的嘲笑。要在往前，尤尚德绝不能咽下这口气，无奈如今形势比人强，便是这一声声嘲笑像耳光一般直打在脸上，还得强撑：“上差玩笑了。”

蒋存信向来不是个好人，能得他全心信赖的，除着逝去的岑氏，也只有一同长大的蒋苓了，甚至蒋璋与蒋存智都得退后，所以能在他手上得着信用重用的哪能是个善人。赵英和蒋存信差不多年岁，只看一张面皮也还斯文，可说出的话，像刀子一般：“也罢。您即这样说了，我们自然没有不信的道理。若是强逼混赖，不是结亲倒是结仇了，明儿就将小娘子送回府上。”

“强逼混赖”四个字，叫尤尚德脸上更红，可听说楚王肯将十二娘送还，先是松了口气，再来就有些扼腕，惋惜楚王正当青年，怎么就这样心如铁石，放着个美貌温柔的小娘子在跟前竟能一丝不动心。

不想赵英口风一转，又说，“不知与府上小娘子定亲的是哪家的小郎君？何时成婚？小娘子既然服役了这些日子，多少有些功劳，等她成亲时，二位殿下必有所赐。”

尤尚德一时又哪里说得出人名来，只得以些微小事，当不得两位殿下厚赐为由推脱，还笑道：“草民罢了，哪里当得起两位殿下这样关爱，没的折了他们的福气。”

赵英收拢了扇子，往手心轻轻一敲，慢慢笑道：“那是自然，尤知州说得有理。”

一个知州，吓得尤尚德险些从椅子上跌落，他这知州可不是魏地的知州，却是梁朝的知州，旁人说还罢了，眼前的赵英说，怕不是要他的命！

尤尚德只觉得后背冷汗涔涔，脸上也少了颜色，哪里还敢坐，颤巍巍站起身，才开口说了个“不”字就一头栽倒在地。这一下，不独房内伺候的仆役们就连赵英也吓了一跳，仆佣们拥上来搀扶，再看尤尚德两眼紧闭，脸色青白，竟是晕了过去。

赵英蹲下身，往尤尚德脸上仔细看了看，笑道：“咦，尤知州这是旧疾么？您可得保重，倘或有个好歹，误了小娘子吉期可怎么好。”说了，就道是楚王身边素有良医，他可回禀楚王，遣个良医来，想来楚王礼贤下士，必定答应。

尤尚德倒下是真，晕厥是假，听见赵英这话，哪里敢答应赵英请良医来，他从前得罪楚王那笔账还没了呢，再添新账可怎了局！只能做个才苏醒的模样将眼缓缓张开，叹出一口气，握住赵英手腕，颤巍巍地说：“不过是犯了旧疾，家里现成有药备着，吃几剂就好，不敢劳烦楚王殿下。”说了，做个力不能支的模样示意左右将他扶起。

赵英奉了泰王钧令来提亲，便没想着空手而回，竟将扇子往袖中一塞，也伸手来扶尤尚德。

尤尚德哪里敢叫赵英搭手，正要推谢，就觉得胳膊下一股力道拖着他站了起来，只能致谢，不想赵英又笑：“小娘子的亲事还是早些办的好，我们泰王殿下与楚王殿下，便等着贺喜了。”说完拿扇子在尤尚德肩上敲两下，扬长而去。

尤尚德口中发苦，哪敢说旁的，只唯唯答应，强撑着将赵英送到门口，将将返身，眼前只一黑，这一回真真的晕了过去，两旁仆役们扶之不及，眼看着尤尚德直挺挺地跌倒在地。

再说尤十二娘，她到楚王跟前时也是抱着凌云志的，以为自家品貌并不比人差，不过是比不过人会投胎罢了，倘或她有命数能投在贵胄人家，也不能就比那些名声赫赫的贵女们差了，只消楚王能有一二垂怜，她便有直上青云的一天。可十二娘想不到，楚王竟是个铁石心肠，甚个花容月貌，什么锦心绣口都不屑一顾，凭她怎么小心侍奉，怎么委屈讨巧，楚王都像没有看见一样，是以将将回家时，十二娘都好简直是灰心丧气。

可才到家，就听说伯祖父病倒了，还是叫楚王遣来的赵郎君吓倒的，她也有些心虚，唯恐是自己在楚王身边服侍时有什么错处，楚王不发落她，转来教训她伯祖父，所以含羞忍耻地过来问安。

尤尚德正自懊恼烦躁，就不肯见十二娘，直叫她自家回房歇着，十二娘心下更是不安，便是这时，修氏与堂叔尤九郎使人请她过去说话。

要只是尤九郎，十二娘许还不怕，可修氏是她伯祖母，生性果决，也有见识，身份也高，向来很是有些威信，十二娘不敢耽搁，立时往修氏所住的养颐堂来。

赵英为泰王向十二娘提亲时，尤尚德这头才倒下，修氏便知道了。

她攀附的心倒比尤尚德更热切些，这也难怪她，往前尤氏一族在京里自是默默无闻，可在当地，不算头等人家，轻易也没人敢得罪，可自楚王当众下了尤尚德脸面，从前那些奉迎她的妇人们明里暗里的都敢拿嘲弄的眼光来看她，叫人捧惯的修氏怎么肯忍，暗自发狠要叫那些人家没脸，所以听见十二娘中了泰王意，她就动了心。

尤尚德那里还担忧有泰王妃在前，十二娘不得出头，修氏却毫不在意，还与左右心腹丫鬟道：“他一个男子懂些甚！”

“一个仰仗丈夫鼻息的妇人，顶要紧的是名声，泰王妃要真得泰王意，泰王便不肯叫她厉害的名头叫人到处说！便是世人多嘴，哼。”修氏哼一声，她生就一张长脸，长眉细目，年轻时还好说个清秀，如今年老，脸容更长，一沉下来更带两分阴沉，“也要瞧瞧是哪个在说！”

一旁那个身量略高唤做绿荷的忙凑趣道：“夫人明见。泰王殿下若是真心爱惜王妃，怎么肯叫她背个骂名呢？怎么转圜不得了。”

这话说得修氏脸上露出笑容来，才要往下说，就听着门外的小丫鬟人道：“十二娘给老夫人请安来了。”

修氏的脸色立时收了起来，眼角的笑意也褪得一干二净，板着脸看十二娘袅袅娜娜进房，摇摇摆摆地在面前跪倒，竟是不叫她起来。

十二娘才跪下就知道不好，可没有修氏的吩咐也不敢擅自起身，只好老老实实地跪在修氏脚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