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氏看了她几眼，终于问：“十二娘，我尤氏一族自问不是什么名门世家，可也出过几个读书人，你伯祖父无能无能也侥幸得中。我们让你服侍去服侍楚王殿下，原是感念楚王殿下救民与水火的恩德，如何你招得泰王殿下来提亲了。”

十二娘叫送回家，本就羞愧难当，再听见这两句，犹如晴天霹雳一般，面孔涨得通红，泪珠在她眼中转了转，终于坠落，“儿不知！”

修氏冷冷一笑：“你不知？可知你伯祖父叫开提亲的赵郎君生生吓晕了。”

十二娘心上委屈至极，不免给自己辩解，只说她自到了楚王面前，十分本分，话不敢多说一句，路也不敢多行半步。与楚王殿下尚且没说几句，何况才来的泰王，更是只有一面之缘，实在不知是什么缘故。

修氏这才和缓了脸色，命左右将十二娘扶起，做个不忍的神色道：“十二娘，我也知道你向来是个知耻懂事的好孩子，只是我们家才得罪了楚王，哪里再经得起泰王之怒呢？”

听到这里，十二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无非是家里看楚王是攀不上了，攀上泰王也是好的。

可泰王是什么人？他和楚王虽然都是王爵，可大有不同。泰王瞧着是魏王长子，一朝魏王登基，少不得一个亲王，可李唐时，太宗皇帝因着功高，为一母同胞的建成太子所忌，连同齐王李元吉屡次加害，甚至下毒，迫得秦王不得病变，与玄武门设伏截杀李建成与李元吉，李建成与李元吉的子女也没一并被斩草除根。自然，这些都是太宗给予天下臣民的交代，至于真情如何，为建成太子鸣冤的人也不是没有。

一母同胞在至尊之位前尚且兵戎相见，生死相搏，更何况，泰王与世子、楚王都隔着母呢。他日是会弟友兄恭还是反目成仇，又有谁说得准？倒是楚王，他体弱，立的功劳不多，自然威胁就少。凭是哪位得势，便是为了自己名声，也容得下这么个弟弟。

修氏看十二娘沉默不语，心下发急，就道：“你受家族供奉，锦衣玉食地长大，就忍心看着全家受你拖累吗？”

方才还一副迫不得已的模样，一转眼就露出了急切嘴脸来，这也是做人长辈的。十二娘只得道：”：“只是伯祖父那头才说儿许了人家。”

修氏冷笑道：“你糊涂！你伯祖父随口扯的谎，泰王何等样人，能看不明白！你休管，都有我呢。＇

都说到这样了，十二娘心知就是她不答应，修氏拿定的主意也不能轻易更改，到时能不能得到泰王欢心不好说，反得罪家里人，又是何必。十二娘心下愤愤，面上却是低了头，低声道：“全凭伯祖父，伯祖母做主。”

修氏看十二娘低头，这才欢喜起来，亲自将十二娘扶起，“泰王在军中，衣裳鞋袜自然不如家里，你费心些。”

十二娘既然同意了，就不会在这些地方逆了修氏的意思，自然满口答应。

再说修氏说服了十二娘，转头再来见尤尚德。

他二人夫妇数十年，虽然不好说恩爱夫妻，倒也能说句志同道合，修氏一进门，先将左右喝退，自家坐在尤尚德身边，冷笑几声道：“郎君既然有胆识，又怕什么。”

尤尚德叫老妻说得满脸通红，拍着床榻道：“你倒是能下狠心，可惜短视！”说了便将他的忧虑和盘托出，顾虑泰王妃赵氏只不过是一桩，说起来后宅是妇人的，成大事的男人能有多少心眼放在后宅上？就是十二娘能得泰王欢心，赵王妃也不是不能将十二娘处置了。就是事后泰王再为十二娘报仇，又有什么用？

这还是其一，更要紧的是，泰王是在楚王处见到十二娘的，他是男人，自然明白男人的心思，从兄弟处得来的女人，当个玩意儿宠着也罢了，再不能当个正经人看，做泰王妃自然是痴心妄想，只怕侧妃的身份也不能有。一个侍妾，有什么用！

修氏听说，不怒反笑，又说尤尚德优柔寡断，“就是这样才好呢。十二娘身份尴尬，与王妃没有威胁，王妃何必害了十二娘白叫人抓了把柄去？这么个尴尬人放着，将来泰王殿下有了新宠，还好分宠呢。”

尤尚德依旧犹豫，修氏不免把他骂一顿，说他才真正短视，要不是他当日对殉城的知府参将们不敬，白得罪了楚王，使得家里尴尬，人人侧目，又何至于非得攀附楚王？如今提亲的人可是楚王亲信！他这是要把楚王往死里得罪吗？

尤尚德叫老妻骂得脸上发青，一转头，面向墙，却是不再出声了。

修氏知道自家丈夫脾性，看他这样就晓得是意动了，不过是拉不下脸来改口罢了，便道：“郎君即没话说，我便处理了。”说了起身，走到外面安排。

尤尚德已说过十二娘定亲了，就不能反口，只能寻人假充十二娘未婚夫婿前来退婚。这退婚的理由自然不能是男家嫌弃了十二娘，泰王也不能捡人家不要的。也亏得修氏有主意，寻的借口竟是自定亲后，十二娘的夫家，不是这个病了就是那个伤了，往老君观起了一卦，道是十二娘福气深厚，男家消受不起，方才如此，所以只能退婚。

这些说辞明眼人一看就晓得是做戏，刻薄些的就说尤家这是要仿前朝懿德皇后故事吗？懿德皇后曾连着克死了三任未婚夫，后来机缘巧合入了还是皇子的前朝穆宗的眼，先是皇子府中一个不入流的侍妾，转过两年就有了身孕，生下后来的大公主，从而进为孺人，不足一年，又生一子，又晋良娣。这孩子虽然在穆宗诸子中行四，他前头三个兄长都是穆宗正妃所出，可不想自四郎落地，穆宗前头两个兄长先后急病去世，穆宗竟成了实际上的皇长子。

穆宗生怕招了皇帝忌讳，还特地冷落了懿德皇后母子们。不想懿德皇后深有福气，穆宗的正妃侧妃先后下世，不仅如此，正妃所出的三位小郎君也一个个没了，四郎竟成了穆宗长子。这时的穆宗虽然凭着排行居长册做了太子，又新立太子妃，可太子妃生育艰难，十年太子妃三年皇后还是一无所出，穆宗便册了懿德皇后为德妃，将四郎立做了太子。及到最后太子顺利即位，追封德妃为懿德皇后。到了这时候，大家自然都说懿德皇后是凤命，前头三任未婚夫消受不起，死了也是活该云云。

修氏使人说十二娘未婚夫消受不起她时，没想着有心人能传到这个地步，待明白过来已是晚了，城内传得沸沸扬扬，修氏与尤尚德十分后悔，在这样的传言下，便是泰王再想纳十二娘只怕也不敢了，不然岂不是叫世子与楚王齐王们猜忌吗？

不想转半个月，赵英再次登门，这一回还是为泰王提亲。

道是泰王已然查过，城内传言是当时同在楚王面前服役的那三家人故意造的势，他们嫉妒十二娘贤德聪慧，能得泰王楚王青眼赞扬，故意造十二娘妨克的名声，好叫人不敢娶她。事既然是楚王与泰王引起的，由他们了结也是应该的。所以，依旧想聘十二娘为泰王孺人，只要他们答应了，泰王回去就求旨。

到了这时，尤尚德和修氏自是满脸堆笑的一口答应。

赵英听他们答应，将扇子在手上一转，笑吟吟地道：“从前得罪之处，还请尤郎君多包涵。”尤尚德唯唯而已。

再说蒋存孝蒋存信兄弟两个这时还相处和睦，听说尤家答应了，蒋存信先恭喜蒋存孝得一佳人，又劝蒋存孝先和赵氏说一声“免得阿嫂性急。”

听蒋存信提起赵氏，蒋存孝脸色多少有些不愉。这些年托赖他常年不在府里，两人相处得也算平和，可也只是平和而已。赵氏依旧容不下人，他到底是壮年，在赵氏处得不到纾解，难免有收用丫鬟的时候，可转头人不是叫赵氏寻出错处来发落了，就是不知所踪。只蒋存孝也不曾将那些人当回事，所以才相安无事。可这一回的尤氏不一样，第一眼，蒋存孝就看入了眼，自然不忍叫她没有下场，先落实了名分再抬入府，赵氏便是要发落十二娘，也要多几分顾忌。

再说蒋存孝听了蒋存信的话，往魏都发了一道折子一封信，折子自然是为十二娘请封，便只是个孺人，也是正经王府侍妾，需得蒋璋答应。信则是写给泰王妃赵氏。

这封信写得难得的客气，先说了赵氏这些年的辛苦，又感慨连着蒋存义都有了一子一女，他们夫妇二人膝下尤虚。要平常夫妻也就罢了，如今他总有个王爵在，没有个儿子，日后又传给谁去呢？为了泰王府的将来，他不得不纳侧。还请赵氏放开心胸，便是新妇入门，也不能动摇她地位身份，泰王妃总归是她云云。

赵氏将信翻来覆去看了几回，看到后来，竟是笑出了声，越笑越大声，到后来竟是笑得浑身发抖。

亏得蒋存孝有嘴脸说两人膝下没有一儿半女，到底他们怎么会没有一儿半女，他蒋存孝心里不明白吗？固然才成亲那几年，是她的不是，太过骄傲矜持，冷待了蒋存孝，可等魏国公府巨变，赵娘身死之后，她已是放开心胸接纳蒋存孝，可蒋存孝是怎样做的？他便是在府内，睡的也多是书房，就是偶尔留宿，也少沾她身。

不仅少沾她身，还一个个地收用丫鬟！那些丫鬟，无不面目模糊，蠢钝如猪，也亏得他睡得下去，就不怕生下的孩儿也是又丑又蠢吗。但凡他正正经经纳个侧，她何必做此恶人！到如今倒都是他的不是了。

罢了，罢了。既然是他特特来信告知，又说了这许多恬不知耻的话，想来那人已然是他的掌中宝，心头肉，她倒要瞧瞧，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品貌叫他上心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