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正午,烈日当空,焦金铄石。稚脉涧荒蛮无垠,脚下净是一片坚土戈壁,陆明与房珂凝步履沉重的行走于焦土之上,房珂凝尚有修为护体不至于太狼狈,只是面若桃花,薄有香汗而已。
但陆明却是毫无修为,此时则是已经大汗淋漓,脚下滚烫无比,只觉得行走不能了。好在房珂凝也是自顾不暇,无心分神,看不见他的丑态。
烈日炎炎,不免口焦舌燥,可这荒蛮之地又何来水源一说。
汗水沿着前额直流进了陆明的眼睛里,刺激着人睁不开眼,他用衣袖去擦拭,无意一瞥,远处一座袅袅阁楼建筑升腾而起,颇有震慑指引之意。
房珂凝显然也看见了那座建筑,不同于陆明的一喜,她却是神情凝重,道:“不可,这稚脉涧何处来的如此华丽高楼,想必是那海市蜃楼。”
闻言陆明也是一惊,昏沉的头脑也清醒些许,他两眼瞧着那块遥遥的绿洲,愈发口干舌燥起来,心底也叫嚣着过去看看。
于是陆明咽了咽唾沫,道:“房珂姑娘倘若不放心,便先在此处等我,我去看上一看。”
房珂凝方才用锦帕拭去香汗,听闻他这般言说本欲张口阻拦,却见得他已经走出十几米开外,再如何喊叫也是无济于事了。
她看着陆明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蒸腾的热气之中,口中喃道:“嘁,这个傻小子!”
陆明艰难的向着眼前那方向前行,汗如雨下,双膝无力,双脚贴在被日头晒得滚烫的地面上挪动更是疼痛不已。他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晒的沸腾了起来。
他独自行于茫茫戈壁,一时不察,头晕目眩的被脚下一绊,面朝下的扑倒在地,砾石瞬时划破了陆明的手掌和面颊,鲜血淋漓的淌了下来。
陆明没了气力再爬起来,他仰面平躺在烙铁似的地面上,眯着眼仰望着火辣辣的太阳,明亮的光芒不似这个季节应有的日头。
旷野无人,就连一只飞鸟都不曾有过踪影,他昏昏沉沉的失去了意识,手无意识的紧攥住那块镶有莲花的玉牌,且心生悲哀——自己怕是此生再无缘那人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是否是幻觉,陆明竟听到耳畔有人在交谈。
他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隐约看见一黑衫一白袍两个男子正站在他的不远处。
那名黑衫男子似乎嗤笑了一声,一挥袖便将一簇灵力打入了他的内府,一股清凉涌了上来,炎热尽数褪了去。
陆明刚挣扎着起来,就听到那黑衫男子冷冰冰道:“如今两条路摆在你眼前,魔,还是道?”
那声音似蕴肃厉无极,似九岁魔神临世,光听得声音,陆明就觉得通体生寒,好若坠入冰窟。他挣扎着爬起来,胡乱擦去满脸的鲜血,已有干涸的褐渍仍糊在陆明凹陷的双颊之上,他竭力睁大了眼睛好去看清那两人的容貌。
那两人对峙而立于荒野之上,形容相似,却又是迥然不同的气质风度。
二者皆是若孤松之独立,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只不过一人着曜白衣袍,鹤姿仙容,似凝霜孤雪之态,正气凛然。而另一人则混着一身漆黑衫,肃杀魔气甚重,邪气从生魔障厚重。
还未曾等陆明回话,便听得那白袍男子喝道:“沈竹,你这却是犯规了,仙魔殊途,又启容尔等宵小多嘴!”
那黑衫男子嗤笑一声:“好一个道貌岸然的仙长!这可由不得我家老祖说你等虚伪自私。若不是为了当日之约,本座定然杀尽天下修道刍狗,替那人报仇雪恨。”
白袍男子摇了摇头,道:“你心魔业障太多,难得善终,迷途知返罢,沈竹。”
那黑衫男子却像是听到了什么莫大的玩笑,哈哈大笑起来:“本座心魔太深?是那盘鸿老儿着了魔吧,若不然又怎会摆出这幅棋局来!李清啊李清,你还看不出来么,现如今盘鸿老儿怕是连自己都容不下了。”
白袍男子沉默片刻,他遥遥地望向正偷听的陆明,叹息道:“仙魔殊途,终不得善终。倘若那孩子选择了入魔道,这第一步棋,便作你们赢。可若他一心问道,你等也不许阻拦。”
“自然如此,本座向来说话算数,”黑衫男子嗤笑一声,大手一捞,便把半跪在地上的陆明凭空抓了过来扔在了两人脚下。
他冷冷道:“本座再问你最后一次,入魔,还是入道?”
陆明喉咙发痛,他艰难的咽了咽唾沫:“何为魔,何为道?”
那黑衫男子道:“一作一,二作二,非白即黑,非阴即阳,大相心生,凡事随心所欲难为天道,便为魔。”
白袍男子又道:“道渡普生,凡渡人者,济人者,心怀天下慈悲者,人欲可为,而道由心生。”
陆明又问:“入魔如何,入道又如何?”
那黑衫男子显然已是失去了耐心,拎着他的衣领把陆明从滚烫的地上拽了起来,“入魔后,凡是负你之天下人皆可为你负,凡是你欲可得之物皆可得,什么魔人皆可当诛,左不过都是那群蝼蚁的屁话而已。”
那白袍男子却不急着说话,只是伸手往他眉心一点,好若滴水入海,激起细微的涟漪来。一股清流沿着陆明的眉心朝着五脏六腑流去,清凉舒适无比。
此时他的脑袋中嗡声大震,眼前发黑,随后他支撑不住,竟腿软的跪了下来。
在旁人所不见之处,陆明空空如也的内府丹田之上雷云密布,电闪雷鸣。碗口粗细的雷霆刺破厚重密乍的乌云,亮起一道闪眼至极的亮光,仿若地动山摇似的震响让人觉得恐惧至极。
他似是身处另一荒蛮戈壁之上,广袤无垠,着眼之处尽是不毛之坚岩。他是他,又不是他。
陆明透过丹府窥视着自己,也许是另一个自己。另一个他正立于雷霆万钧之下,仰头双目如炬,毫无惧意。狂风使陆明的缕发飞舞,衣袍作响,但他却坚如磐石,心中自有豪气万丈。
一遥从远古而来的苍老声音亮如洪钟道:“世间万物,皆为道法。”
话音方落,就见得雷云层间窜出一道惊雷来,天地间光芒大盛,亮如白昼。那雷霆将身一扭,以不可阻挡之势就朝着陆明劈了下来!
可他却纹丝不动,竟像是欲用血肉之躯来抵抗雷击般,两个漆黑的眼珠里清晰的倒映出愈来愈近的亮线来。眼见着那雷就要砸到了陆明的身上,却一个斗转星移,瞬移之间便换了一个场景。
那是一座他熟悉无比的破落小院,他在河城和母亲居住的地方。陆明只站在院落之外,他却能看见破屋里病入膏肓的母亲正就着豆大的烛光替他缝补被陆三省撕扯踢破的旧衣裳,橘黄色的光芒照亮了她凹陷的脸颊。
但他的内心却无比的平静,没有恨意,没有痛苦,什么都不曾出现,好若一汪静潭。
先前那苍老声音又在陆明耳畔嗡嗡作响:“心怀仁悲,皆为道法。”
眼前景象再次转变,这次陆明嗅到了那熟悉的香气——莲花的香气。他又回到了那天的情景,让他为之苦苦找寻的白衣青年正站在他身侧。
那青年面上覆了一层云雾,看不清容颜,他也不曾开口,只是沉默的站在那里,一幅光风霁月,高不可攀的模样。
陆明小心翼翼的向他走去,颤抖的双手想要伸过那层云雾去触碰那青年的脸。可弹指之间,一切都静止了,一切都化作薄雾退散开来,他急切的想要追逐那雾气而去,却脚下一个踏空,狠狠地摔了下去。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他才发觉自己实则一直跪伏在远处不曾挪动。陆明大口喘着粗气,身上早已为汗水浸透。
陆明的头仍嗡嗡作响,头晕目眩。眼前晃动的白光让他感到胃里翻腾不止,汗珠沿着他露在外面的一截脖颈往下淌。陆明太瘦了,颈椎上凸起的骨节正在一层薄薄的皮肤下剧烈的起伏。
那白袍大能瞧着他这幅狼狈的德行也是皱了皱眉,即使只稍一瞬便舒展如旧,却被那黑衫男子看了个正着。
他只嗤笑一声,这人本就生得一幅薄凉相貌,如今心底再存了不屑之情自然就更是显得无情无义了。饶是陆明仍混沌不清,那声音落在他耳朵里却猛地让他一惊,好若一盆凉水从头倒到了脚。
修仙之人向来是断了五情六欲,而那白衫男子又是个中高手,也不受他的影响有什么恼羞成怒的模样。他掐了个静心咒,乳白色莹亮的一团怪好看的,只是还未来得及没入陆明眉心,另一道黑光便快速的钻进了他干涸的丹府之中。
陆明闷哼一声,随即软软地彻底晕了过去。白衫男子一惊,立马蹲下身去探他的脉,说来也怪,原先陆明的灵脉滞塞,处处崩断,丹府之内则又是五色灵根缠绕羸弱,顶是个废物的。
可如今再探,那道黑光竟轻而易举的化开了他体内的驳杂灵根。仿佛维修破旧建筑似的,将灵脉逐一修缮完整,还在不断的拓宽经脉。
原本说这应当是件好事,如此一来陆明日后的修行之路就算不能说是平坦,可至少和别人的距离也拉进了。但那白袍男子却是罕见的彻底沉了脸,他静心往里探了道自己的灵力企图把那黑光逼出来。
那黑光虽弱小,可却狡猾至极。面对浩瀚的灵力,它灵活自如的扭身在灵脉里四处逃窜,像蛇般快如闪电。
一直看好戏的魔修却是哈哈一笑,眉眼肆意张狂:“你别白费劲了,本尊的魔气一旦进了人的灵脉是再也逼不出来的。”
那白袍大能微顿,然后缓缓站起身来。若是说方才的他是那高山深涧包容万物,而现在的他已是真正的一柄寒剑,凛冽的风雪,他确是真动怒了。
“沈竹,你——”他的话只说了半截,道修微眯了眯眼,但显然双方都听懂了。
那黑衫男子漫不经心的斜睨了他一眼:“怎么,不过一枚棋子罢了,也犯得着生气?别老摆出一幅悲天悯人的模样,李清,你心里也清楚,我也不过是助他一臂之力罢了,就凭他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又怎么完成那件事?”
白袍男子难得沉默了。
黑衫男子见状更是不屑:“疯子!”
他当然清楚,只要涉及那人的事,这个看似薄情寡义的疯子是无论如何也会妥协的。与其说是李清疯了,倒不如说是他们这些人大抵都疯魔了。
白袍男子果然妥协了。倘若旁人细细看去,他的眼睛竟不像是寻常人的漆黑,而是一片死灰,毫无生机的灰,里面的恶念几乎能令人窒息。
黑衫男子嘲讽的扯了扯嘴角,瞥了一眼正蜷缩在地上的陆明。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方才还身量不足的孩童如今已然变成了一个大约十五六岁少年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