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伴君千年,终须一别
泪眼婆娑中醒转,我仍难忍心中酸楚,侧过脑袋,伏在枕上小声地呜咽。
虽明知梦中所见,不过是我心念所化的幻相,却终不免百般眷恋。凄惶间,依稀闻得一声低低的叹息,猛地转身,好似瞥见紫袍一角疾飞而过,定睛一看,却又只是泪珠糊了眼,什么也不曾有。
长梧,他,又怎的会来……
抱住膝盖,我缩成一团,呆坐良久,直到脸上的泪珠渐渐风干。终于,我沉下了心志,起身飞至大厅。
周遭的所有,仍是那样熟悉,已不似我初到时那般,神殿一座,空旷森然。
藤枝散蔓,在我花里胡哨装点之下,也有了几分不伦不类的温馨。
“长梧…你在吗?”我用平静的声音唤他。
没有回答。
我低头咬了咬嘴唇,暗提了一口仙气,又唤,
“我晓得你在,我……我在锦域边等你,我……有话要与你说。”
说完,我又悄然静立了一阵,仍无丝毫声响,我抬头,望了望那间我无法靠近的密室,又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独自一仙,缓缓往后院飞去。
梵谷并无白天,亦无黑夜。只一片不刺目的亮。锦域满池,柔波荡漾。此刻的祥云好似特别多些,一团一团,圆圆乎乎,瞧热闹似地,将我围在中间。
我轻轻笑了一声,抬手轻抚最近的一朵,触手,雾散,遂又凝结,扁圆的一团,化成长条的几绺,再多的变幻,于它们,终不过是,云舒,云卷。
我歪头瞧了一阵,凝聚心念,广袖翻飞,兰花一指,周遭转瞬化出百盏云灯,朵朵都是兔子的模样。
旋即,一朵,两朵……点点光团没入,我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头,慢慢转过身子,直视着他的眸子,低语道,
“长梧……”
他仍旧一身紫衣,墨发高束,玉树临风而立,公子举世无双。只一双妙目,却不看我,冷冷清清,瞧住锦域出神。
“长梧……”我有些心虚,微不可察地朝他挪出一两步。
“嗯?”他转过脸,看住我,眼里一片雪原,千里冰封。
“长梧…我…我想,咱们一起,我是说,梵谷所有的仙,都一起,祭出一点仙元,或者再多一点好了,只要大家都众志成城……”
我的声音越说越低,到了最后,近乎飘渺。眼前的长梧,一语不发,一动不动,眼中的寒意更为凛然,直瞧得我牙齿都不禁打起了颤。
“我晓得,那只饕兽大到震古烁今,但倘若我尽力去说,大伙也必奋然拼命,定然可以将其化解,我不想,谁也不想,让你去祭出神元,毕竟,你是初神遗留下来唯一的子嗣了……”
“无需如此。”长梧冷冷的开口。
“本就不是只此一法。”
“那……那实在是……太好了……”我听他话有玄机,心里一喜。
“然,我心意已决,不愿再等!那日问你的一句,你可想好了?”长梧逼近了两步,居高临下,端倪着我,森然问道。
“我……我……”早已成竹的回答,在他浓郁的气息笼罩下,竟全不争气的缩在胸口,一句也吐不出来。
“哼!”长梧一声冷笑,突得妙目圆睁,广袖一拂,一枚椭圆形的幽蓝结界,随即现形。
我心下一慌,还未来得及害怕,就被他一把揉进怀里,一阵目眩,已然身处结界之中。
周遭景象,尽数疾飞而后,百盏云灯,泡沫般一冲而散,点点光团,碎瓦残玉,渐渐暗去。
长梧反身箍牢我,一只平日里瞧着比女人还纤细的玉手,狠狠掰住我的下颚,他在我耳边,咬牙恨道,
“你这妖孽!信不信本君我一把将你揉碎捏散,任你再百般不愿,我也可将你裹挟了去,却有何难!”
从未见过这样的长梧,我心下一阵猛悸,紧紧咬住了下唇,闭上双眼,拼命忍住骇异,我抖着声音,倔强地念着,
“不,你不会,你不会的,我知道,你不会……”
“我不会?!……呵呵……你怎的就如此笃定,我不会?个个都说,我是初神遗留下来唯一的子嗣,神通广大,我倒要叫你瞧瞧,什么叫神通,什么是神!”
他猛的将我掰转,直面向他。
见惯了端肃的他,也见过按捺微讶的他,还见他淡淡笑过,温润的体贴过,寂寥的静默过……却独独没有见过他这样,邪魅肃杀,一脸的魔性。
我竟一时失了心神,痴痴呆住。只觉得眼前的他,苍天神祗一般,而我,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除了臣服,别无他法。
然而,他终究放松了钳制着我双臂的手,妙目微合,神色颓败。我顺着他的身子,软软滑倒,跌坐在地。
“陶陶……”他长长唤了一声,凄然道,“你在梦里,看见了谁?谁在仰望星空?”
我猛然一惊,原来那日,他果然来过!我抬头盯住他,声音发颤,
“长梧!你!……”
“呵呵,”他轻笑两句,语声透着无限凄苦,
“我知你不愿随我而去,却终究不能甘心,几欲取了你的灵元带走……不曾想,我竟仍旧无法下手。你在梦中碎碎念些什么,我听不真切,但我晓得,那不是我,始终,不会是我……”
“不是这样的,长梧……不是你想的这样……”见他眼中的越来越浓的寂寥,我一阵心酸,忙伸手扯住他的衣袍急急辩道。
“陶仙……”长梧轻轻抽走了我手中的衣角,退开道,“你既择定了天道,那今日,就好生瞧着,一个仙者,该如何谨守天命,殉天道,入轮回!”
话音才落,破光而入,我们已然到了飘到了真元池上空。
远远的碗形结界中,那只岿然大物似在沉睡,暗暗地隐在幽冥一片中,看不真切。
真元池里,再无别仙,只有长梧与我。
长梧缓步走到我跟前,递出他的左手,将我轻轻拉起,又缓缓按坐。
他俯身在我跟前,仔细瞧着我哭得斑驳的一张脸,伸出衣袖,慢慢的替我擦去泪痕,微微绽出一笑,第一次看他这样灿烂的笑着,我被晃得张不开眼,他的声音温润如昔,
“你乖乖坐好,不要乱动,仔细瞧着,用心学着,将来,或者也要轮到你的。”
我心里一急,伸手去拉他,却已不及,眼睁睁瞧着他的身影疾飞而去,我爬到界壁边,猛力拍打着,声嘶力竭的喊道,
“长梧!长梧!不要!不要!”
混乱间,我边哭边催动仙力,迫使着结界摇摇晃晃一路追赶,眼见长梧,已长身玉立于饕兽之前,一神一兽,两相对峙。
感念到我就在身后,长梧也不回头,只反手化出一个仙障,将我牢牢挡在外面。
我不甘心,“啊!”得一声大喊,将周身仙力聚集在双臂之下,再尽力一推,结界破出一丝裂痕,我忙爬到壁前,狗刨似得使劲扒拉,终于小缝成了大洞,我已无仙力再供驱使,手忙脚乱地狼狈爬出,踉踉跄跄飘落在仙障之外。
仙障内的长梧,双手交握,食指与中指直指向前,一丝夺目的光束从他头顶升起,冲天而去。那尊滔天大兽,似在梦中被这丝香甜诱醒,山峰一般耸立而起,周身探出无数触角一般的饿傀,一具具咧开大嘴,嗷嗷待哺。
“长梧!!求你了!”我再也无法抑制,直扑到仙障上,遂又被弹开,我一骨碌爬起,再扑上去,又被弹开。
长梧终于转过了身子,缓缓走到仙障前,幽幽地瞧着我披头散发,哭天抢地。
“长梧,别走,求你了,你别走!”我呜呜哭着,语不成声。
他只定定地瞧着我,缓缓地摇摇头。
“那好!那好!你放我进来,我跟你走,我跟你走还不行吗?你别这样,别在我眼前……”一瞬间,我似终被洪水冲破了堤坝,溃不成军。
他的声音隔着仙障传来,听起来有点遥远,
“陶陶,你莫哭,我知你伤心,我又何尝不是,但这实非你之所愿,即便现下,你难于割舍间,终遂了我的心愿,到了凡界,就算得成爱侣,日子久了,你仍会后悔,你我之间,终将蹉跎怨怼,郁郁一生,这,并非我想要的……
陶仙!抬起头,看住本君!”
他的声音突得端肃起来,神威之音,从四面八方隆隆滚来,我抬首望着他,他已漂浮到半空,身子忽闪忽闪,聚满了荧光。
我不由地跪拜下去,仰头望他。
“长梧神君门下,司命陶仙听令!本君将追随诸位初神大殿而去,殉天道,赴轮回,化饕兽,保真元!
此乃天命,无怨无悔!司理一处,日后将由陶仙接任,望汝得悟大道,尽忠职守,莫负本君所托,亦莫负汝之天命!”
我双眼闭合,满眶的泪水夺眶而出,双掌朝天摊开,盈盈拜倒。一团物什,从仙障中缓缓飘落,降在我手中。
“陶仙!你且细细听着!本君不时便要祭出周身神元,你需及时布下此帐,将散落而下的死僵尽数网罗,切莫使之坠入真元池,否则将使得真元枯竭,再无可往复!”
我紧紧攥紧手中之物,心如刀绞,嘴唇抖得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只拼命的点头。
长梧的目光,慢慢涣散,柔成一汪春水,暖洋洋的拢住我,嘴角漾出一抹懒洋洋的笑意,他轻轻地唤我,
“陶陶……”
“长梧!”我再也忍耐不住,爬着向前,强忍心下剧痛,大声应他,只怕再也来不及,
“长梧!神君!此去经年,陶陶再也不能相伴左右,我祝神君得偿所愿,此生,来生,永生永世!鲜衣怒马,肆意欢笑,纵情哭泣,再也不必受那寂寥之苦!”
“陶陶……你这个傻瓜……”
长梧终于合上双眼,千万条光束破身而出,像一个空前璀璨的神之烟灵,凭空绽放,将幽冥似的真元池,照映得如同白昼。千万具饿傀潮涌而来,前仆后继地奔扑、抢夺、吞噬。,真元池的上空,瞬间化作修罗场。
饿傀狂撕乱扯间,夹杂着初幻的婴儿,手舞足蹈。暗夜孤魂的怨毒咒骂,和着脆嫩的婴孩初啼,‘依依呀呀’”。死之可怖,竟奇异地汇成银河般壮美的重生之流,一具具的,千万具的,由大化小,渐尽幻成点点星光,扑扑簌簌,流星阵阵地,坠池而入,再向轮回。
仙障闪了最后一下,终于散去,我扑向长梧已经半透明的身子,一把抱住,紧搂入怀,他从没有在我眼里,如此飘渺,如此虚弱,又如此美好,我好似搂住了他,又感受不到一丝的真实,
“长梧…长梧…你痛吗?”我傻乎乎的问着。
他瞧住我,竟没忍住,噗呲一笑,气若游丝,
“抢了半天,你关心的,竟是这个,呵呵,狠心的小傻瓜,等轮到你时,你便晓得,痛是不痛了。”
我想对他笑上一笑,心里哗啦一记裂出声响,痛得实在无力扯出笑容,便半哭半笑,呲牙咧嘴,
“长梧,你还记得吗,第一次觐见你,你高高在上,问我,小仙姓甚名谁,我答,我父姓季,因是女孩,便叫陶陶,君子陶陶,就是高高兴兴的意思。
其实,我的名字来自诗经,
‘君子阳阳,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其乐只且!
君子陶陶,左执翿,右招我由敖。其乐只且!’
这是一首送别的诗歌,我唱着歌儿,跳着舞儿,高高兴兴地,送别我的爱人……”
“原来,竟是如此,那你,就给我唱一首歌吧,高兴一点的……”长梧的四肢已经渐渐淡去,只剩下半截身子还闪烁着微弱的光。
“好!我给你唱,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斛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斛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斛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在我的歌声中,长梧终于渐渐隐没了最后一丝光芒,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一边低低得哼着,一边俯身抱住了自己,蜷缩成一团,直至快要窒息。我紧紧捂住自己的胸口,仿佛这样就能阻止那个急剧扩大的窟窿。
手中攥着的物件深深嵌入我的掌心,我猛地惊醒,咬牙立起来,呜呜痛哭几声,深吸一口仙气,飘立而起,将一团仙帐撒开,网罗住漫天散落如灰烬一般地“死僵”,有一小片飘落在我头发上,我麻木地伸手取下,拿到眼前,黑黑小小,好似一片塑胶,又像一块晶体。
待到最后一具饿傀抢到余下的神元,化作了星点,没入真元池,我已木然地绕着池子飞了几千圈,机械人似的,一遍又一遍察看,犄角旮旯也不曾放过。确保再无死僵遗落,我又木然地收起仙帐,攒成一小团,收入衣袖。爬回那个破出个窟窿的幽蓝结界,用最后一丝仙力补全缺口,僵倒下去,再也不支,任由卵形结界自行飘荡,陷入了混沌。
再次醒转,我又躺回自己的床上,织大美女,倚坐床边,一脸怜爱的垂泪瞧住我。
见我醒转,一声娇呼,净空一张白米饭,也凑了上来,慢慢的,又挤挤挨挨,露出苍离一脸的黑漆漆,手里抱着一团滚圆,瞪着两个龙眼核。
我被一众仙看猴戏一般瞧着,又双眼一闭,陷入了混沌。
梦中,我没瞧见天书,没瞧见计蒙,也没瞧见父亲,我最想瞧见的长梧,自然也不曾来。拨开层层浓雾,远远的,只传来“咕噜,咕噜……”,我慢慢往前走,似乎走了很久,似乎又不曾走,真元池,好似一大锅汤水,飘在半空中,不紧不慢,蒸腾不息。
我走到它的跟前,缓缓躺倒,细细听着它的响动,“咕噜,咕噜……”
似毫无韵律,一成不变,又似千回百转,瞬息万变。听着听着,我又闭上眼睛,再度陷入混沌。
又一回睁眼,依旧,只有我,和它。
我转头瞥它一眼,又转头瞪着渺渺茫茫,一片虚空。脑中回忆着陆判子君对我说过的那段有关真元初启的往昔。
是啊,鸿蒙万物,不过只是这样,无中生有,又突然一刻,化有为无。所谓终极,诚然也不过只是浩瀚一些的有,还又苍穹无际的无。
真元初启之前,又是什么?真元有朝一日,也终将泯灭吧,长梧他,其实,早已堪破。所以,才会这样义无反顾的,返身而入滚滚红尘。
真元如若泯灭,一切又便如何,饕兽之间,会再互相吞噬吗?死僵覆盖的真元池,会终将涡成无底的幽冥深洞吗?
或者,会好些?毫无灵元,却极端高智的人傀也能创世出另一段鸿蒙初启?
无从知晓,毕竟,微末如我,来自真元,去向真元,真元便是天,便是地,便是这世间的一切,也便是你,也便是我。
而我的天命,自此以往,固往无变。无怨无悔地陪着它,慢慢地走向,最遥远的无。
我翻身坐起,盘膝屏息,静静地端详着眼前那锅巨汤,轻轻柔柔地对它说道,
“好了,现在换我,来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