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抉择
作者:拥城屠书      更新:2019-07-29 06:46      字数:5479

我想,是我跟长梧都故意避开彼此吧,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见到他。

那一日,他给了我一个狠狠的吻,又丢下了一个选择题,便消失了。剩下我一个人,孤魂似的飘在这里,实不知,该如何才好。

天书也故意躲着我似的,无论攥得多紧,始终也梦不着他。我甚至,有些想念他原先那个没皮没骨的小样。

躺躺,荡荡,几日下来,我觉得袍子都似宽了些,心下暗想,原来,成了个仙,也会为伊消得人憔悴呢……

哎,既然一时,无法理清,不如,领些差事来办吧……我发现,其实,我还挺工作狂的……

想到此处,我翻身坐起,散开长发,化把木梳,三下两下把头发梳成根麻溜长辫,果然,女人解决心绪烦恼,都从改变发型开始……

整整衣袍,我出门飞往陆判所,想着,上次还有几本册子,领了种上,再寻上皮金,搂上一会。却不想,所里静悄悄的,不见皮金,也不见苍离,又只得陆判子君一老仙,提着根笤帚,正在院里,慢悠悠地洒扫。

我瞧着一地的狼藉,便知恐是苍离跟皮金刚闹腾过一场,挨进门里,干干作揖道,

“陆判子君,小仙陶陶前来领册。”

“陶陶来啦。”子君抬头,暖阳一笑。

这个陆判子君,其貌不扬,可不知怎的,被他那双温和平静的老眼一瞧,心里总似拨云见日,豁然起来。

见我呆呆地不说话,子君也不奇怪,放下笤帚,自顾自地走进厅内,泡了一壶茶,并不招呼我进去坐,端了出来,放在石桌上,悠然道,

“今日,真是个好气象,老夫我洒扫得也有些乏了,陶仙可赏脸陪我喝杯清茶啊?”

我听他招呼我,知他必然是有话要与我说,便乖乖的坐下,拿起他倒好的一杯,默默的喝了。

谁知,老头竟也不开口,喝一口,抬头眯眼瞧一会树,又喝一口,再低头眯眼瞧一会花,一派姜太公钓鱼的意味。

我一杯清茶,两口就喝见了底,偷瞄了老头几眼,见他悠闲装得实在老道,只好老实开口道,

“子君,你可知,我是谁”

陆判子君听我终于熬不住开口,微微一笑,道,

“陶仙此话问得有趣,梵谷谁人不知,你是司理所百年来最年轻有为的司命啊。”

“子君可别拿我打趣,我知你肚里门清,我已经去过藏书阁了……”我撅着嘴巴,老大不情愿的说道。

“藏书阁啊,是个不错的地方,神君带你去的?”陆判子君真是打得一手老太极。

“我瞧过傀录了。”见他迟迟不上钩,我只好交底。

“嗯?你居然瞧了那个。有何观感?”老头耐性十足道。

我暗自翻了个大白眼,蔫蔫地道,

“我只翻了最末的两册……子君,是你改了我的命格吧?”

“呵呵……”子君放下杯盏,捻须而笑,“终究是缘分啊。”

话既说到这里,我也不想继续绕圈子,直言问道,

“明明我不是那个死法,子君你为何要将那老太的结局与我的换了?我原本的命格是谁造的?傀录,是否就是记载那些人傀的?”

陆判老仙转头看我,眼中暖阳更为温煦,他缓缓开口道,

“陶仙莫急,待我细细说来。这傀录嘛,自然是用来记载人傀的。如今,你也对神界的事情,知道了个七七八八,我也无需再瞒你。万事,还是得从这人傀说起。”

他说着,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我就搞不明白,同样是小小一盏,我的怎的两口就见了底,老头的就无穷无尽,好似永远有茶?

还未等我纳闷完,只听他又道,

“起初,神界并不知有人傀此物,也未曾得闻饕兽。真元初始,神识渐启,化初形以聚。不时,天眼骤开,瞧向太虚一处,真元遂往。得真元多处,则成神界之初,得真元少处,则化为凡界。神界万物,自此得获神元,化作初神,神通广大,然个个感念天道,无一不尊轮回。”

“竟是如此?”我虽听得还不甚明了,却也被这鸿蒙初启的玄妙迷得七荤八素,“那凡界呢?”

“凡界,应亦如神界一般吧,只是所获真元稀些,始称灵元。”子君答道。

“那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了人傀呢?”我不解的问。

“神界初起,对凡界并不甚了解。这神啊,也非咱们凡间想象的那样,虽确然神通无限,寿元极长,然,神界众神,即便是初神,都天性淳然,能化万物而无欲者众多。你瞧我们梵谷,大多居所都简简素素,无甚花样,实是无需罢了。”

见老头絮絮叨叨,开始脱离重点,我不禁有点捉急,忙轻声问道,

“人傀是……”

“要说这人傀,老夫瞧着,怕还是人属的执念所化吧。你我都曾是人,或者反而瞧不分明。在众神的眼中,人属这科,着实特异。灵元虽普普通通,不如凡界的山水树石,也就不过与芸芸众生灵无差,却狡慧善辩。

尤其造物此项,堪比神界。只神界造物,心念所化,所造之物,也皆聚真元,亦需尊循天道轮回,而人之造物,多为死僵,且常常为了造物,犯下杀戮。

最最特异的便是,人之造物,实非生之必需,常只为满足心中贪欲。然,物多更炽贪胜,周而往之,贪欲竟然破灭了天道,不禁吞噬了自身的灵元,更是化作蛮凶无比的人傀,以吞噬他人灵元为驱,千万人傀又聚化为饕兽,终在一日,直捣真元池,这才使得神界大惊。”

听陆判子君娓娓道来,我又回想起那日在真元池瞧见的可怖的一幕,那些毫无意识,相互撕咬吞噬的非人非鬼的东西,后背不禁渗出一层细细的冷汗。

“那神界为何不干脆灭了这些……人傀?不就一了百了?凭借众神的神通,我想应该并非难事。”我嗫喏道,想到自己的名字,也在傀录中,又感到一阵后怕。

“哎,陶仙啊,你毕竟是人,到底还没参透所谓天道,所谓神,如若众神也如人一般,动辄杀戮,灭族,那又怎能成就天道轮回?”子君瞧定我的脸,意味深长道。

“我……”我被他悲天悯人得一瞧,心下一阵惭愧,一时语塞。

“饕兽初现,神界震动,众神商议后,便特遣由人飞仙的仙者细细探查缘由,遂编录成册,然终无法逆天道而行,以暴制暴,遂梵谷诸所渐成,你们司理处,也就成了最重要的一环,重新编册造格,于锦域处种因,聚神力使得人傀再入轮回,重新来过,以求化解。”子君继续解释道。

“可是……好像……人傀并没有减少吧,饕兽,也,越来越大只呢。前些日我瞧见的那只……比奥特曼打的那些还大了好几百倍呢!”我不由从旁吐槽道。

子君略微不满地瞥我一眼,又低低哀叹了一回,又道,

“确然如此,初神中,也有一大半,竟都是为了化解这些饕兽,而祭出了神元,殉了天道。然,这便是为神为仙的天命。”

“那为何,我的命格,要与那老妇的对换呢?既然,同为人……傀……?为何,还有差别待遇?”讲到此处,我有些委屈。

“哎,说到这个,却是老夫的不是了。人傀有十世的轮回机缘,如若这十世,仍不得化解,神界也只能一指以灭之,这也着实算得无奈之举了。毕竟,护真元周全,终是大道所极。

你也知道,长梧神君造册,往往率性而为,他……对这凡间,不知为何,似十分得有兴致。常造些诡谲异常的命格,也着实让别的司所,头疼不已。

他的身份,又极贵重,且神通着实厉害,大家便都不好太多辩驳,只能在委婉处,让我改上几笔,尽可和顺些。

那日,他送来这末两册,我一瞧,老妇那册,已到十世,虽然前六世,是神君任前所书,然后四世,却是神君手笔,这最后一世,我瞧着太不像话,任凭是谁,怕也是心结难解,若再加个‘万人踩踏’的死法,这老妇怕是在劫难逃。一时心软,我便将她的死法与你的册子换了一换,你的册子才短短四世,毕竟机缘还尚存,老夫一时心软,便……着实,有些对不住陶仙你。”

我听得目瞪口呆,原来,竟是如此,难怪刚刚飞仙那会,遇到的玄衣老和尚,对我说,我与那老妇,实有一段因缘,我是代她而受这万人踩踏的劫难。却不想,原来老根,就在长梧跟陆判两只仙身上!一时,竟不知该哭还是骂。

陆判老仙瞧我脸上阴一阵,雨一阵的,也不好继续说,只默默给我添了一盏茶。我也呆呆地拿起来喝了,又不解地嘀咕,

“那,你既然怕那老妇不堪承受万人踩踏仍化作人傀,怎的,同样曾是人傀,我应该也不算什么好货,为何你却不怕?”

“呃……老夫,也不是不怕,只是想着,来日方长,或者陶仙还有六世的机缘,终能化解执念,得入天道嘛。”子君有些心虚道,突然声量一高,呵呵郎声笑道,

“谁知陶仙不仅没有化作人傀,居然还经此大劫,得道飞仙了,实乃大幸,大幸啊!陶仙也属人傀中千年一见的佼佼者啊!老夫见此,着实心下大慰,大慰啊!”

我被他这一顶高帽子戴过来,一时没绷住,竟也红了脸,再也不好发作,只喏喏道,

“哪里哪里,纯属巧合,巧合。”

一番说罢,两只仙,默契地端起茶盏,将将喝了一阵,一只自认倒霉,一只总不免悻悻然,一时气氛颇有些尴尬。

然后,我终究没能想明白,为何,独独是我,明明之前还是只面目可憎,嗷嗷待哺的饿傀,却能中□□大奖似的连跳百级,居然飞了仙,爬上了梵谷,一边想着,一边自言自语道,

“到底,为何,我能成了仙,来了这里呢?”

陆判子君长长嘘了一口气,放下杯盏,用干枯的老手轻轻敲击着石桌,良久,才语重心长道,

“陶仙,难道,你不曾想过,能来这里,除了老夫这一笔,其实,说到底,或者是你心里,心心念念,一直,便想来这里……”

心心念念,一直,便想来这里?突然间,我心里猛然一动,忙起身告辞,急急地抱着册子,飞回司理处。

进了门,我左右一探,并无长梧的气息,一飞而上我串进屋里,册子一扔,便合衣躺倒,攥紧天书,心里默默念着,

“爸爸,爸爸……”

便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时,眼前一片薄雾,我伸手轻轻拨开,果然,远远的,立着一个人影,四方的脸,驾着一副黑框眼镜。

“爸爸……”我轻声唤他,缓缓的走向前。

一见到他的眼神,我便知道,天书这厮,今天不会闹出幺蛾子。

“陶陶。你都好吗?”眼前的父亲,一双眼睛,睿智,慈祥,暖暖地瞧进我的心里。

“爸爸…我…”我一时泪水全涌上来,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孩子,别哭,你做的都很好,爸爸很为你骄傲。”父亲慈爱的微笑着,我的后脑勺顿时暖了起来,仿佛他那双大手,正一下一下梳理着我的长发。

“爸爸,你能告诉我吗?为何,我到了这里?我知道,现在,只有你能告诉我。”眼泪顺着我的脸颊,缓缓流淌下来,

“是因为母亲吗?”

“呵呵,孩子,你很少提到你的母亲。”父亲仍旧无比慈祥的看着我。

“爸爸,我……不敢提她,我怕你伤心。我也从不敢叫她妈妈,她……确然不是个好妈妈不是吗?”我轻轻擦了擦自己的眼泪道。

“好孩子,我知道你一直在想她,却从不主动提起,是怕惹我伤心。爸爸都知道。但在爸爸看来,她,并不是坏妈妈。”父亲道。

“爸爸,难道你从没怨恨过她,她为了自己,离开了你,抛下了我。”我心里猛地一揪。

“伤心,怕是难免的,爸爸,是很爱你的母亲的,然而,怨恨,是从来没有的。你的母亲,是个特别的女人,她认识我的时候,还是个大四的天体物理系的学生,那样的年轻气盛,那双又大又亮的杏仁眼,就跟你一模一样。

她来听我的讲座,听我讲佛。课后,她留下来等我,跟我说,好奇怪啊,季老师,你讲的是佛学,我学的是天体物理,可是不知为何,我又觉得,两者仿佛相通。

她真是聪慧啊!教了这么多的学生,我从未见过一个女孩子,像她那样有智慧。”说起母亲,父亲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异色,让他看起来,有了一丝少年的气息。

“可是,她与你结了婚,生了我,却又为了自己的前程,抛下了你我,不是吗?!”我打断他的回忆,不客气道。

“陶陶,你不了解你的母亲,她,绝不是为了所谓的前程,她,有她必须要去追寻的真相,这是她的命,我爱她,也懂她。你还年轻,不懂爱情,真正的爱情,有时候,必须放手。爸爸,从不怨恨她,因为我知道,与其把她栓牢在身边,逼她做一个妻子,一个母亲,看着她枯萎,不如放她高飞。”

“她,去了哪里?”这么多年,我一直想问,却从不敢问出口的话,如今,对着天书化成的父亲,我还是开了口。

“天上吧,宇宙中吧,她是被选中的唯一一个女宇航员。天知道,她这样的瘦弱多病,到底怎么能通过层层考验的。”父亲道。

“天上?宇宙中?她,回来了吗?”我呆呆地问。

“没有,她消失了,整个宇航队,都消失了。谁也不知,他们去了哪里。”父亲神色凄然,瞬间似乎又已垂垂老朽。

“死了?她,死了?”我心里又猛地一坠。

父亲摇了摇头,“我总认为她没有死,而是在一处我感知不了的地方活着。”

“可是,真相根本不是她说地那样,她的所谓追寻,都是错的,都是没有意义的,如今我站在这里,我见过真元池了,那才是真正的终极!”我突然感到一腔的愤怒,大声吼道。

“真相,也许吧,陶陶,你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真相了吗?你已经,到了终极了吗?那你,在这里,觉得开心吗,得到你一直想到的了吗?”父亲淡淡地瞧着我,平静的问道。

“我……”我看着他,那张好像父亲,又不完全是父亲的脸。

“我只是觉得,这里很熟悉,好像是我应该来的地方。”半晌我才答道。

“孩子,你已经很大了,其实,到底不是孩子了。可是,在爸爸眼里,你总还是那个体贴的好孩子。可是此刻,爸爸真正地觉得,你确实是长大了。

别怪你的母亲,没有她,爸爸就不会有你,其实,你很像她,不仅眼睛像,心,也像。好多人都只管低头生活,可是你的母亲,却在仰望星空。你也是这样,不是吗?”

父亲说完,慢慢走近我,伸出那双大手,慢慢将我搂进怀里,一下一下,抚摸着我的后脑勺,就跟小时候那样,我的心,顺着他的手,慢慢沉静下去,再多的怨怒,也渐渐消失,我靠在他的怀里,闭上了眼睛,努力的听着。

没有心跳声,他的,没有,我的,也没有。

只有那苍茫的“咕噜,咕噜,咕噜……”,悠远地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