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春意阁仍旧人来人往,华灯高照。
冯明轩与阮流云一道把几个醉鬼分别塞上各家的马车,折腾得气喘吁吁,回头四下一看,不见了秦闲的人影。
“秦大少爷又上哪儿去了?我记得他没喝多吧。”冯明轩叉着腰无力道。
阮流云又找了半天,终于在十步外一小摊前见着了蹲在地上的秦闲。
只见他面前铺了三大张草纸,摊主正拎着炒锅里的松子往草纸里倒。
摊主年近花甲,一头花白的头发,不过秋季便已裹上了厚衣裳,两手布满老茧,拎着锅时无意识地颤抖着。
秦闲皱起眉,伸出两手替他端稳了锅:“一锅炒松子,抖了大半在地上,您这生意要亏大发了。”
摊主憨厚地笑了笑,枯槁的脸颊上笑出了两个小酒窝。等锅里的炒松子都倒尽了,他把那些掉在地上的松子手捧了起来,装进了另一个袋子:“脏了,这些不,不卖,不收钱。”
说罢要给他找些铜板。
秦闲包好那三包炒松子就站了起来,笑道:“零钱就不必了,沉得慌,下回来时,您再多匀几个给我补偿补偿就成。”
摊主愣了下,指了指自己脚下这地道:“明日我还在这片地,公子可千万记得来取,给您包刚出锅最香的。”
“谢谢老板,生意兴隆。”
摊主高兴,眼见要天光,摆了一晚的摊子竟没有卖出去一颗松子,还好遇着个心好的财神爷。目送秦闲走后,他便收拾起摊子,准备回家歇息。
冯明轩与阮流云看得有些惊讶:“吃了一晚的酒菜,你还饿?”
“解馋的东西,能占什么肚子。”秦闲一人给塞了一包,冯明轩不接,还给他直接塞进了衣服兜里,打了个哈欠往阮流云马车里爬。
两人跟在他身后上了马车,笑话道:“也就你爱吃这些玩意儿,你塞给我们干嘛?”
“白给的还不要,少卖乖。”秦闲找了个舒适的座躺下,将炒松子收好,手垫在脑后闭目养神,俊脸带着笑意,“不吃就送人,给你们母亲分一捧,给妻妾各一捧,能哄她们高兴好几天。”
冯明轩喝得多些,此时才觉得天旋地转,直接坐在了木板上,仰着头倚着凳子,无意识地笑:“想多了,女人哪这么好哄,你当送的是珠宝首饰?”
说罢他猛侧过头,秦闲也心领神会,探出脚来踢了踢端坐着发呆的阮流云。
“嗯?”阮流云不解。
两人拿眼睛瞧他的包裹:“老实交代,你真把那马蜂窝给捡回来了?”
阮流云咳了声,把包裹又系紧了:“逗你们的,还真信。我娘见我脸上肿了三日,看着看着,居然说馋了想吃蜂蜜!我都疼成这样了她就想到吃的!”
秦闲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你是不是她老人家半路捡回来的?”
冯明轩也笑弯了两道眼睛:“游子脸上刺,慈母心头蜜。”
秦闲赞道:“好诗!”
“少幸灾乐祸!”阮流云哼了一气,随即压低了声音,小声道,“秦闲,你见了她......如何?”
秦闲笑累了有点犯困,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如何?”
“就......”阮流云揉了揉后脑勺,“我一个大男人这么问居然有点害臊,你觉得她会喜欢我吗?”
秦闲未答,冯明轩先笑了。他爱穿白衫,说话声不大,隐约有股斯文气,不过他嘴里的话却与斯文不搭干:“也就你们这样的孤家寡人,脑袋里还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书生浪漫。要说我,甭管先前有多贤良淑德,过了门了,个个都是披羊皮的狼。争风吃醋、翻旧账,哪天突然对你好,肯定是要跟你讨什么东西。情爱一类,状元爷看看诗经乐呵乐呵就好,哪能当真。”
阮流云有些好奇:“可我看嫂子们各个娇花,与‘狼’怕是相去甚远了吧?”
冯明轩撑着身子勉强坐起来,指了指马车外:“莲花池,我在此处与我妻子一见钟情。她那会儿弱柳扶风,见到我脸羞得要藏到莲花后去,当真人比花娇。过门一个月,大夏天,敞着肚兜坐房里吃瓜,说这样凉快。”
阮流云目瞪口呆。
冯明轩越说越起劲,把他一窝子女眷嗑瓜子儿乱吐、抠脚、吃饭吧唧嘴的毛病吐槽了个干净,完了总结道:“你这会儿再看看牧将军,谁晓得她房门一关会变成什么女魔头。”
阮流云听得心底发毛,也不知是酒冷还是风吹得冷,直道:“果真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两人又扯了半天,这才发现秦闲始终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一般。
冯明轩看过来,笑:“每次聊女人,秦大公子都跟和尚似得无动于衷,你该不会要出家吧?”
阮流云托着下巴细想:“不成,他要是出家,半个京城的女子要哭出一条河来。”
马车缓缓驶过石板路,偶尔摇晃,秦闲半睡不睡,听着两人开始调侃他的情史,说起那些子虚乌有的莺莺燕燕来。
他眼也不睁,突然道:“倘若我倾心于一人,我会爱她的五分晴天,也会爱她的五分阴雨。人无完人,我已错过她冗长一段岁月,何必要锱铢必较她此刻完美?她爱吃瓜子,我剥便是。谁没点小毛病小习惯。不正是这些细碎的玩意儿,让她如此生动得么?”
马车内顿时安静了。
两人认识秦闲这么长时间,从未听他正正经经说过与“爱情”相关的话。
阮流云长叹一口气:“我总算知道,你为何能逗得女人围着你团团转了。这番话别说女人,是个人听着都得感动几分。”
“错。”冯明轩摇头,“大错特错。”
秦闲与阮流云一道朝他看去,以为他又有什么婚姻宣言要传授:“哪儿错?”
冯明轩径直捏起秦闲的下巴,往阮流云那儿扭去。
他吸了口气,沉痛道:“看看秦大公子这张俊脸。对女人来说,只要是这张脸说的话,就算是个‘滚’字都是好听的。”
“你大爷。”秦闲笑得拍开了他的手。
阮流云也跟着笑了,随即掐了掐自己的脸,叹道:“都是眼睛鼻子嘴,你都是怎么长的,我的脸怎么就没想到要这么长?”
冯明轩想也不想道:“还用想,他娘亲好歹曾是京城第一美人......”
话到这儿戛然而止。
两人同时禁了声,见秦闲没什么反应,互相给了对方几个眼神。
冯明轩咳了一声,赶紧转移话题:“你那药铺买了有三个月了,怎样,生意如何?”
“不好。”秦闲扭头过去,继续闭目养神,声音像是从鼻子里出来,有些慵懒,“就那样吧,步了你珠宝店的后尘。”
冯明轩哭笑不得:“你怎么找着机会就挖苦我?你非要这么比,我可也有话要说。我的珠宝店顶多算经营不善,你那药铺,不卖人参不卖鹿茸,光进些利薄的药材,可是从根上就走错方向了。你想想,顾客都是些乡里农民,你哪来钱赚?名贵药材咱们也不是没有路子,别说人参鹿茸,斗大的珍珠我也给你找来,何至于亏本?”
阮流云平日少跟他们聊生意的事,还是初次听说秦闲买了个药铺,自然也好奇:“你都卖什么药?”
冯明轩替他说了:“无非就是治些小病的药材。奇怪啊秦闲,平日你是我们当中最聪明的,干嘛给自己找麻烦?”
秦闲满不在乎地笑了一声:“好玩啊。”
还真是秦闲式回答。
冯明轩叹口气:“要不是生在秦家,还真没人养得起你。”
马车又走了一段路,先到了冯府。
送走冯明轩后,马车上便安静了下来。冯明轩喝了酒便话多,他一走,车厢里无比安静。阮流云本来不是热闹性子,而秦闲只顾睡觉,他就算想说话也找没人说。
快到秦府时,秦闲总算伸了个懒腰起来了。
他揣好松子,挑帘看了下夜色,喃喃自语道:“再有一个时辰就天亮了,我看我也不必再睡,去早市买些核桃和南瓜子,跟松子一道交给厨房做百果糕吃。”
阮流云:“何必麻烦,交给下人去买不就是了?”
马车停了,秦闲走两步掀起车帘下去,一边回阮流云的话:“我买的不是麻烦,买的是个趣字。”
“秦大公子的想法,吾等小民果然难以参透。”阮流云调侃了他一句。见他跳下车要进府,下意识喊住了他,“等等。”
秦闲回过头来:“嗯?”
阮流云下马车走来,有些羞意:“那个,你我兄弟虽说不必言谢,不过这事......谢了。”
秦闲抬手轻砸了砸他的肩:“我道是你被丘八欺负了,也有些冲动。你不怪我坏你姻缘就好。”
“月老要是牵好了红绳,你就是拿剪子也剪不断。”阮流云显然未放在心上,不过,有些话他刚才想了一路,憋了许久,还是想问出口,“万一,万一我真与她有缘,你不怪我吧?这点小矛盾,你就别跟她计较了。”
秦闲忽然安静了一阵,随即他牵起了嘴角,露出个狐狸般的表情:“不行。梁子既然结下了,这口气就算我不跟她讨,她也迟早要跟我算。我可不是吃亏的性子。”